第9章
第二部 美麗的國家 星期二,辰時至酉時上午八點至下午六點三十分 只有能夠預見未來的人,才能贏得棋局。能夠預見未來的人,可以通過觀察對手的舉動來了解他的內心,并且找到對抗的方法,而且在進攻的時候,他們可以預測到對手可能采取的防御手段。 ——《圍棋之道》 第9章 收費站的收費員負有把守紐約市大門的重任,但這份工作卻一點也不刺激。 偶爾,收費站也會遇上一些意外事件。例如一次有個罪犯用槍頂著收費員,搶走三百一十二元現金。離奇的是,他搶劫的是特里巴洛大橋的入口處收費站,然后他逃到大橋另一端的出口,發現已有十幾名警察在他這條唯一的出路上等著他了。這些警察完全不明白這劫匪究竟怎么想的。 然而,在這個風雨交加的清晨八點,皇后區中城隧道收費站收費員卻興奮無比地期待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以打破他單調乏味的日子。在此擔任值班收費工作的是一位已經退休的紐約市交通警察,他已經好幾年沒遇過什么重大案件了。剛才,所有曼哈頓的收費站人員都接到港務局的通知,說有一艘貨輪在長島外海沉沒,船上非法偷渡的中國人正潛逃到城里,包括安排走私的蛇頭本人。他們開的是一輛漆有教堂名字的白色貨運車和一輛紅色本田轎車,其中有人可能攜帶武器。 從陸路經長島進入紐約市有幾種方式,其中包括幾條橋梁和隧道。它們之中有些是免費的,例如皇后大橋和布魯克林大橋。如果想從長島尾端進城,最快的路線是走皇后區中城隧道。警方和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已接獲命令,關閉了所有快捷通道和自助投幣通道,因此目標嫌犯必須經過人工收費站。 這位退休交警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將與一群偷渡者正面遭遇。 現在,意料之外的事恐怕真的要發生了。他把汗濕的手掌在褲管上抹了抹,那輛漆有文字的白色貨運車正在收費站前排隊,越來越近了。駕駛正是中國人,車子緩緩開向他的收費亭。 還有十輛車、九輛車…… 他從槍套中抽出武器,那是一把槍管長四英寸的sw點三五七口徑手槍,他把它放在收銀機旁,心中估算著下一步該如何反應。他必須攔截他們,但是如果他們有異常動作——比如逃逸——那該怎么辦?他已想好了:他會阻止他們,要求所有人立刻下車。 可是,萬一車上的人把手伸向儀表板或置物箱呢? 他身處一個收費站玻璃亭里,大部分活動完全向外暴露。如何能在沒有支援的情況下攔阻滿滿一車想要逃逸的中國人?也許他們隨身攜有俄制輕型武器:ak-47自動步槍。 管他的,到時候開槍就是。 一位通過收費站的婦女向他抱怨不該關閉收費站的快速通道,但他無心理會,只把目光瞥向后方的車輛。那輛白色貨運車離他只有三輛車了。 他伸手摸向腰帶,取下一個裝有六發子彈的鐵環式快速裝彈器,這樣才能最快地裝填子彈。他把快速裝彈器擺在手槍旁,汗濕的右手又在褲管上抹了幾下。他想了想,然后拿起手槍打開保險,再放回收銀桌上。這是違反規定的做法,但是此時待在這玻璃大魚缸里是他,而不是那些訂這些規則的大人物。 *** 起初,張敬梓以為前方有道路管制,所以車隊才排得這么長?,F在他看見收費站的狀況,覺得那可能是某種海關入口。 護照、文件、簽證他們一樣也沒有。 他慌張地四處張望試圖尋找脫逃路線,卻發現插翅難飛。道路兩旁都被高墻圍起來了。 但威廉卻相當冷靜地說:“我們要付錢了?!?/br> “付什么錢?”張敬梓問坐在駕駛座上的兒子?,F在威廉成了他們唯一的美國專家。 “這是收費站?!狈路疬@是一目了然的事實,“我需要一點美金,要三塊五?!?/br> 張敬梓不敢在福州的黑市兌換美金,因此現在他的錢包中只有數千元被海水浸濕的人民幣。幸運的是,在前座中間的置物盒里,他們找到了五美元紙幣。 貨運車緩緩向前移動,再兩輛車就輪到他們了。 張敬梓抬頭盯著收費站里的收費員,覺得這個人顯得有些緊張。那男人表面一副沒事的樣子,卻不時偷看他們的車。 只剩一輛車了。 此時,收費站里的男人仔細地打量他們。他的舌頭舔了一下嘴角,微微移動了下半身,改變身體的重心。 “不好,”威廉說,“他在懷疑我們了?!?/br> “沒辦法了,”張敬梓對他說,“只能向前走?!?/br> “我想沖過去?!?/br> “不行!”張敬梓叫道,“他可能有槍,他會向我們射擊?!?/br> 威廉把貨運車停在收費站旁。但這個處于叛逆期的孩子,是否會不理張敬梓的命令,突然加速沖撞收費站呢? 收費員退回收費站,在收款機旁抓起了一個東西。是不是按警鈴?張敬梓心想。 威廉低下頭,從前座的塑料置物盒取出那張紙鈔。收費員似乎退縮了一下,才放低身子伸手接收。接過之后他直盯著威廉遞給他的鈔票。 怎么回事?是他給太多了?還是太少?他不會希望我們拿錢賄賂他吧? 收費員的手顫抖地接過那張鈔票后,把身子往外探以便看清楚這輛貨運車的車身,然后他眨眨眼。在車身外,那行文字寫的是:家庭商店。 他開始點數零錢找零,同時向貨運車后半部窺望。張敬梓暗暗祈禱,希望他只看到滿滿一車的樹苗。他、威廉和吳啟晨在離開海邊后,在路邊的公園里拔起幾棵樹苗,把這輛車偽裝成運送植物到分店的貨車?,F在所有人全都躺在貨運車地板上,躲在樹苗枝葉的遮蔽之下。 收費員遞給他零錢?!昂玫胤?,家庭商店,我常上那里買東西?!?/br> “謝謝?!逼萘卮?。 “今天真不是送貨的好天氣,對吧?”他對張敬梓說,又看了一眼烏云密布的天空。 “謝謝?!睆埦磋髡f。 威廉把車開出收費站,緩緩加速,一下子就進入了隧道。 “好了,安全了,我們過關了?!睆埦磋餍?,躺在車地板上的人此時全都坐了起來,撥開衣服上的樹葉和泥土。 送樹苗,這主意真好。 在他們離開海邊開上公路時,張敬梓便料想到警察會采取把守交通要道、設立關卡等等措施。于是他們把車子開到一家大型購物商場,而商場正中央的那家商店便是“家庭商店”。 這是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商店,在現在這種時間,店里的員工不多。張敬梓、吳啟晨和威廉很容易就闖進了卸貨區,從倉庫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拿了幾罐油漆、刷子和工具,然后靜悄悄地離開。張敬梓對威廉說:“我為了所有人的生存需要才會拿走這些東西。一旦有了錢,我就會把錢寄還給他們?!?/br> “你有病呀,”他兒子回答,“他們有的是錢,而且早就將失竊的成本計算進商品的售價中了?!?/br> “我們會還他們錢?!睆埦磋鲬嵟卣f。這次,他的兒子不敢再頂嘴了。在卸貨區,張敬梓找到一堆彩色版的報紙。他吃力地讀著上面的英文,才明白這是一堆商場的廣告單,上面寫有一長串各家“家庭商店”的地址。他想得很清楚,只要拿到第一份工資,或身上的人民幣一換成美金,就把錢寄還給他們。 他們回到貨運車,發現有另一輛卡車停在附近。威廉便把兩輛車的車牌調換了,再繼續往城里開,來到一個廢棄的工廠。他們把車子開進工廠,找了個掩人耳目的地方,張敬梓和吳啟晨用油漆覆蓋車身外原本教堂的名字。油漆稍干后,平日就是書法高手的張敬梓,參照著剛才拿來的那份廣告傳單上的字體,在車身外寫上“家庭商店”幾個大字。 這個計謀相當成功,一路上,警察和收費站收費員都沒識破?,F在他們出了隧道,進入了曼哈頓的大街。在排隊經過收費站時,威廉已仔細研究了市區地圖,知道該怎么走才會到唐人街。他一下就找對了方向,上了那條高架路,盡管一開始他被這里的單行道搞得有點糊涂。 外面是高峰時刻極其緩慢的車陣,以及無止境的急風驟雨。他們沿著一條河前進,這條河簡直和他們剛才登陸的海灘一樣,是他們九死一生的突破口。 眼前這片灰灰的水泥世界,張敬梓心想,一點也不像盛船長說的,是什么黃金大道和鉆石之城。 沿路看著街道和建筑,他心想,等在他們前方的,不知道是一個怎樣的未來。 他現在按理說還欠“幽靈”一大筆債。從中國偷渡到美國,每一個人的費用是五萬美元。張敬梓急于出國,他原以為在福州“幽靈”的經紀人會加收他更高的費用。沒想到他們竟然只收全家人,包括他年邁的父親在內的所有人總共八萬美元。他變賣所有家產,又向親朋好友東湊西借,才弄齊了要預先支付的首款。 根據他與“幽靈”的合約,張敬梓同意他本人、梅梅和威廉,甚至包括日后長大的小兒子,都必須按月償還剩下的偷渡費用,直到完全清償為止。為了還債,一般來說,偷渡者中的男人在唐人街餐廳打工,女人多半進成衣工廠,這些人算是替蛇頭打工。他們住的地方也是蛇頭的,當然,這免不了要額外再被坑一筆租金。張敬梓從沒信任過蛇頭,尤其是“幽靈”。他聽過太多傳聞,知道偷渡者會被毆打、強jian,囚禁在滿地老鼠的破房子中。因此,他不想通過蛇頭,而是自己通過一位哥哥住在紐約的朋友替自己和威廉安排工作以及住處。 張敬梓從不欠人家的錢。但這次不同,“幽靈”炸沉了福州龍號,想要害死他們,這等于是違約行為,所以合同自然失效,因此他們可以不用承擔這一筆龐大費用。首先,他們必須活下去,直到“幽靈”和其他共犯被美國警方繩之以法或是逃回中國。因此他們必須盡快躲藏起來。 威廉熟練地在車陣中駕車前進。(他在哪兒學的?他們家里根本沒有汽車。)張敬梓回過頭看著后車廂里衣冠不整、蓬頭垢面、滿身海水咸味的一群人。狀況最慘的是吳啟晨的妻子永萍。她眼睛緊閉、渾身顫抖,滿臉都是汗。她的手臂在救生艇撞上礁巖時受了傷,在臨時纏繞的繃帶下仍然可以看到鮮血不斷滲出。吳啟晨十來歲大的女兒青梅似乎沒受外傷,但滿臉恐懼。她的弟弟朗朗,和張敬梓最小的兒子差不多年紀,也留著一樣的瓜皮發型。兩個小男孩坐在一起看著車窗外低聲細語。 年紀最大的張杰祺坐在最后面。他雙腿盤起,手放在腰間,白發垂在腦后。他默默地坐著,用半閉的眼看著周圍的一切。 和兩個星期前離開福州老家時相比,老人家的皮膚似乎生出了更多的老人斑,或許這只是張敬梓的幻覺。不管怎么說,他已決定一旦住的地方安定下來,最先要做的就是帶老人家去醫院看病。 交通相當擁擠,貨運車停了下來。威廉不耐煩地按了喇叭。 “別張揚!”張敬梓立即阻止他,“不要引起別人注意?!?/br> 但這孩子故意又按了一次喇叭。 張敬梓轉頭靜靜瞪著有著一張瘦削的臉、一綹長發被撥到耳后的兒子,突然,他厲聲問道:“這車……你從哪兒學會用這種方法發動?” “這很重要嗎?”他兒子反問。 “說!” “我在學校聽人家說過?!?/br> “你說謊。你以前一定干過吧?” “我偷過車!黨支部和公社領導,你滿意了吧?” “你說什么?” 這孩子臉上露出的笑容帶著明顯的嘲諷,這讓張敬梓一下明白了他是在開玩笑。然而,這句話深深刺傷了張敬梓。 “你都和誰在一起鬼混,小偷嗎?” “行了,爸爸?!边@孩子露出一副極不尊重的樣子,讓張敬梓想狠狠給他一個耳光。 “另外,你干嗎身上帶刀子?”張敬梓又問。 “帶刀的人可多了,爺爺身上就有一把?!?/br> “那是清煙斗的小刀,”張敬梓說,“不是武器?!彼K于發火了,“你這是什么態度?”他大吼起來。 “如果我沒帶那刀,如果我不知道怎么發動這輛車,現在我們早已全死了?!焙⒆討嵟鼗卮?。 交通松動了,車開始向前移動。威廉緊緊閉著唇,悶悶不樂地一言不發。 張敬梓感覺被兒子的話刺傷了,他心中泛起一陣怒火,但不全是針對威廉。威廉越是接近青春期晚期,性情變得越古怪,陰郁、暴躁、愛逃避。他經常逃學。有一天在他帶回的老師寫給家長的信中,張敬梓發現原本異常聰明的威廉,學業成績逐漸下滑。他把威廉叫到面前教訓,威廉卻和他爭吵,辯稱這不是他的錯,他在學校受到排擠,只因為他的父親有問題。他和他弟弟在學校被稱為頑固分子,飽受那些孩子的奚落,那些溫室的花朵,只會欺負其他學生。最要命的莫過于威廉的名字是取自近年來最著名的美國資本家,他弟弟的名字還與一位美國總統一樣。然而,對張敬梓來說,他并沒有對兒子的表現多加留意,也沒有留意他的情緒變化。他認為,教養孩子是妻子的責任。 只是,為何這孩子變得這樣離經叛道呢? 張敬梓到現在才發現,過去他能和兒子相處的時間實在太少,這段從俄羅斯到美國的航程是個難得的例外。也許——他心里閃過一個讓他戰栗的念頭——也許其實這孩子本來就是這樣。 張敬梓不知道究竟惱怒什么,他默默盯著擁擠的街道,冷靜了一段時間才說:“你說得對,我自己是不可能發動這輛車的。謝謝你?!?/br> 威廉好像沒把父親說的話放在心里。他伏在方向盤上,陷入自己的思緒當中。 二十分鐘后,他們進入了唐人街,沿著堅尼街走,這是一條同時擁有中文和英文名字的寬闊大道。雨停了,人行道上涌現出很多人,他們沿著這條林立著雜貨鋪、特產店、魚貨攤、珠寶店和面包坊的長街上走著。 “我們上哪兒?”威廉問。 “停在這里?!睆埦磋髦甘菊f,威廉立即把車子靠邊停下。張敬梓和吳啟晨下了車,走進一家店鋪,詢問店員一些和此地華人社會有密切關系的幫會堂口的事。這些中國的幫會組織通常由來自同一省區的人組成。因為來自福建,張敬梓要找的是福建幫會。原本他以為在這個以廣東人為主的唐人街,來自福建的他們可能不受到歡迎。但讓他驚訝的是,目前曼哈頓的唐人街的主要人口竟然是福建人,許多廣東人早已搬離了這個區域。他還聽說,就在幾個街區外就有一個福建幫會。 張敬梓和吳啟晨把他們的家人留在偷來的車上,自己徒步走過人來人往的街道,找到店員說的那個福建幫會。這幢樓是一座看起來很骯臟的紅色三層樓建筑,有夸張的中式飛檐裝飾。從外觀看來,它就像是從福州公交北站附近的老街區直接搬過來的樓房。 他們走進幫會一樓門廳,步伐很快,似乎擔心那些人會一眼認出他們,而向移民局或“幽靈”密報。他們兩個人把頭壓得低低的。 一個叫吉米·馬的男子接待了他們。他穿著一套縫線像是隨時會繃裂、上面滿是煙灰的灰色西裝,招呼他們到樓上的辦公室坐下。 吉米·馬是東百老匯大道福建幫的會長,但實際上,他可說是唐人街小區的地下市長。 他的辦公室很大,但東西很少,幾張式樣不一的椅子、兩張桌子、成堆的文件、一臺昂貴的計算機和電視裝飾著這個空曠的房間。一個向一邊傾斜了的書架上堆放著上百本中文書,墻上有一幅褪了色的、有些黑色污漬的中國風景海報。不過,張敬梓并未被這破爛的外表給蒙騙,他相信眼前這位姓馬的哥們兒肯定是個百萬富翁。 “請坐?!奔住ゑR用中文說,拿出香煙遞給他們。他是個寬臉的家伙,頭上的黑發整齊地往后梳去。 張敬梓搖頭婉謝,但吳啟晨接過一支煙。吉米·馬打量他們身上骯臟的衣服和邋遢的樣子,然后笑著說:“你們兩個人看來有很精彩的故事。一定很精彩吧?我真的很愿意你們說來聽聽?!?/br> 張敬梓的確有故事要說。故事夠不夠有趣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這個故事將是虛構的。他已決定不把他們搭乘福州龍號的事告訴任何陌生人,也絕口不提“幽靈”可能在尋找他們的事。他對吉米·馬說:“我們剛才搭了一艘洪都拉斯輪船進港?!?/br> “你們的蛇頭是誰?” “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稱‘墨西哥’?!?/br> “墨西哥?”吉米·馬搖搖頭,說,“我從來不和拉丁美洲的蛇頭合作?!奔住ゑR說中文的口音有美國腔。 “他收了我們的錢,”張敬梓悲哀地說,“說要幫我們搞證件和運輸工具,但最后就把我們扔在碼頭上,跑了?!?/br> 吳啟晨看著張敬梓,驚奇他怎么會編出這樣的故事。張敬梓事前已提醒他沒事別亂說話,讓自己一個人來對付吉米·馬。在福州龍號上,吳啟晨喝了太多的酒,容易沖動,張敬梓生怕他一不小心會說出偷渡者和水手全被關在貨艙里的事。 “哎,他們老是這樣?!奔住ゑR愉快地說,“但他們為什么要騙人?難道這筆生意還不好做嗎?去他媽的墨西哥人。你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福州?!眳菃⒊棵摽诙?,張敬梓卻驚呆了。他正打算講另一個福建的城市,好把與“幽靈”的關聯降到最低。 張敬梓假裝生氣地繼續說:“我有兩個孩子和一個嬰兒,還有我父親,他年紀很大了。至于我這位朋友,他的老婆現在生了重病。我們需要幫忙?!?/br> “噢,幫忙。你說的故事很精彩,不是嗎?好吧,你需幫什么忙?有些事我可以盡力,有些就不行了,我可沒有八仙過海的本領。說吧,你需要什么?” “證件、身份證明,一共要三份,給我、我老婆和我的大兒子?!?/br> “行、行,我可以搞來一些證件。駕駛執照、社會保險卡、幾張舊公司的證明文件,都是一些已經破產的公司,所以沒人能追查你們。只有吉米·馬才聰明到能想出這種點子。有了這些證件,你們就看起來和一般美國公民差不多了。不過,光憑這些證件你們還是沒辦法找工作,現在移民局的那些渾蛋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br> “有人替我安排工作了?!睆埦磋髡f。 “我不替人搞護照,”吉米·馬接著說,“太危險了。還有綠卡也不行?!?/br> “什么是綠卡?” “永久居留權卡?!?/br> “我們打算一直躲在地下等待特赦?!睆埦磋鹘忉?。 “是嗎?這樣可能會需要很久啊?!?/br> 張敬梓聳聳肩,表現出一幅無可奈何的樣子,接著說:“我父親需要找醫生?!彼謱菃⒊奎c點頭,“他老婆也一樣。你能幫我們搞到保健卡嗎?” “我不替人弄保健卡,太容易被追查了。你們得去找私人醫生才行?!?/br> “很貴嗎?” “貴,當然貴。但是如果你們太窮,只能上市立醫院,他們就會逮捕你?!?/br> “他們的醫術好嗎?” “我怎么會知道?況且,難道你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好吧,”張敬梓說,“就剛才說的這些文件,要多少錢?” “一千五百元?!?/br> “人民幣?” 吉米·馬笑了起來?!拔抑灰涝??!?/br> 張敬梓不動聲色地暗自盤算。一千五百美元。這價錢太離譜了。他雖有五千元人民幣,但這是他們全部的家當。于是,他堅定地搖頭說:“這個價錢不可能?!币环ち业挠憙r還價后,最后敲定的價格是九百美元。 “那你呢?”吉米·馬對吳啟晨說。 這位消瘦的男人點點頭說:“我只要我自己的。這樣會便宜一些,對吧?” 吉米·馬深深吸了一口煙:“五百元,再低我就不干了?!?/br> 吳啟晨想把價錢再砍低一點,但吉米·馬毫不松口。最后,皮包骨頭的吳啟晨勉強接受了。 吉米·馬說:“你們準備好自己的照片,駕駛執照和工作證明會用得到。你們可以到游樂場去,那里有投幣式快照機?!?/br> 這句話讓張敬梓感到一絲悲傷。他想起多年前,他與梅梅去廈門的一個大型游樂中心,就曾經一起坐進這樣的機器里拍照。他把那張照片放在公文包中,但現在已連同福州龍號一起沉沒在陰暗的海底了。 “我們需要一輛車,但我買不起。我能從你這里租一輛嗎?” 幫會老大輕笑出聲?!拔也皇鞘裁炊加袉??沒問題,沒問題?!痹僖淮斡憙r還價后,他們敲定了租車的價錢。吉米·馬計算他們該付的總額,然后依匯率換算成人民幣。所有費用合起來的總價高得嚇人,但即使他們不愿意也只能接受?!案嬖V我你們的姓名和地址,我去替你們弄證件?!彼D身面對計算機,一邊聽張敬梓說,一邊飛快地用鍵盤輸入。 張敬梓講完地址后,幫會老大從計算機前抬起頭?!斑@么說你們會住在皇后區嘍?” “沒錯。我的朋友替我安排好房子了?!?/br> “那地方夠大嗎?舒服嗎?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這邊的經紀人,他們找的房子說不定會比較好。我在皇后區也有幾個熟人?!?/br> “這個朋友是我朋友的哥哥,他已經打點好一切了。 “哦,朋友的哥哥,好,很好。不過,我們有一個分會在皇后區,‘法拉盛街坊商業協會’。這個組織很大,很有勢力。順便提一下,‘法拉盛’是紐約地區的新唐人街。說不定你會不喜歡你朋友那個地方,說不定你的孩子住那里會不太安全,這都有可能。到時候你可以去找那個協會的人,只要報上我的名字就行了?!?/br> “我會記住的?!?/br> 吉米·馬朝計算機歪了一下頭,改問吳啟晨:“你的地址也一樣嗎?” 張敬梓想開口說話,卻被吳啟晨打斷了。吳啟晨說:“不,不,我想留在曼哈頓這里的唐人街。你的經紀人能替我們找一幢房子嗎?” “可是……”張敬梓皺起了眉頭。 “你說的是一幢房子?是嗎?”吉米·馬愉快地問,“這里可沒有一整幢的房子?!彼又f,“而且一整幢房子你也負擔不起?!?/br> “那就一間公寓,如何?” 吉米·馬說:“這樣說就對了,可以暫時窩身的房間倒是有幾個。你今天就可以住進去,先在那里待著,直到替你找到一個永久的家為止?!奔住ゑR敲著鍵盤,辦公室頓時安靜下來,只有調制解調器發出的嗡嗡聲。張敬梓把手搭在吳啟晨的肩膀上低聲說:“啟晨,這樣不行,你得和我們在一起?!?/br> “我們要留在曼哈頓?!?/br> 張敬梓湊近吳啟晨耳邊,避免讓吉米·馬聽見?!皠e傻了,這樣‘幽靈’會找到你的?!?/br> 吳啟晨笑了?!拔也粨乃??!?/br> “不擔心?他殺了我們十幾個朋友?!眳菃⒊抠€上自己的性命是一回事,但張敬梓無法想象他居然敢用妻子和孩子的性命做賭注。 吳啟晨態度十分堅決?!拔也还?,我們就是要留在這里?!?/br> 張敬梓沒有再說下去。吉米·馬此時已經敲完了,他轉身寫了一張紙條,交給吳啟晨?!斑@是經紀人的地址,離這里只有幾個街區。你再額外付他費用就行了?!彼又终f,“我提供這信息可是免費的,夠大方吧?每個人都說我吉米·馬是個慷慨的人。接下來,我來替張先生找車子?!奔住ゑR打了一個電話,很快地交代了一些事,安排某人把車子開來這里?!昂昧?,我們的生意這樣就成了。和像我這樣公道的人合作應該還算愉快吧?” 他們同時起身,互相握了手。 “帶點煙在身上?”他問吳啟晨。吳啟晨又拿了三根香煙。 在他們走到大門時,吉米·馬問,“對了,那個墨西哥蛇頭呢?他應該不會追殺你們吧?你們和他之間的事都擺平了嗎?” “都擺平了?!?/br> “很好。畢竟,需要我們顧慮的事實在太多?!奔住ゑR快活地說,“在我們這一生中,實在有太多魔鬼在我們身后追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