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這一切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她心想。 勉強微笑著面對那個荒唐可笑的問題。 永遠都不會結束的。 這個世界,她的世界,這就像是寄宿學校里數學課上的抽象概念,那么多年,那么多屆,就像一個莫比烏斯環,永無止境。 拉尼婭·塔索,穿著一件灰色長裙和高領長袖女士襯衫,大步流星地走到卡波迪基諾接待中心前門。那里的巴士——一共有三輛——里面擠滿男人、女人和孩子們,所有人都是黑色的——不只是膚色,還有他們那不確定的未來和恐懼。 其中有些人的臉上還寫滿了緊張和悔恨。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地中海的天氣都還不壞,可是他們航行所乘的船只,從突尼斯和利比亞,從埃及和摩洛哥,甚至更遙遠的地方來,全都破敗不堪。那些老舊的充氣閥,搖搖欲墜的小木船,僅能用作河流運輸的木筏;那些所謂“船長”甚至還不如出租車司機。 在這可怕的旅程中,這些不幸的人有些失去了他們的同伴:親人、孩子、父母……還有朋友,那些他們在這趟旅程中結識的朋友。在這個營地里,有些她的雇員(她記不清是誰了,人們都不能在難民這件工事上堅持太久)曾經說過移民很像士兵——在極端的形勢下被聚集到一起,奮力去完成他們的任務,但是通常都會失敗,短時間內,危機令他們結成盟友。 拉尼婭,身為卡波迪基諾接待中心的主管,在下達各種無休無止的指令。需要做的工作本身就沒完沒了。她指揮著她的部隊:那些從內政部領薪水的雇員、志愿者、警員、士兵、聯合國的人和那些社會工作者,組成這個機構,保持耐心和禮貌(除了那些從倫敦或者開普敦突然跑過來的達官貴人,就為了拍張照片而跑過來的令人討厭的一群人。他們向媒體夸口他們的慷慨饋贈,然后就跑到安蒂布或者迪拜——去享受晚餐了)。 拉尼婭繞過一大堆救生圈,橘紅色和褪色的橘紅色,在空地上堆積成一個巨大的圓錐體;她安排幾個志愿者指引巴士去派發瓶裝飲用水的地方。九月的天氣里,氣溫已經無法令人感到舒適。 她審視著這些涌進來的不幸之人。 忍不住嘆口氣。 這個難民營最初是為一千二百人準備的,現在它已經收容了將近三千人。盡管她多次嘗試減緩準入,但是這些來自北非的難民——主要來自利比亞——這些可憐的人還是持續不斷地涌入。他們試圖逃離強jian、貧困、犯罪以及isis的瘋狂思想和極端主義分子。你可能會說要把他們遣返,你可能會說應該在他們原本所在的國家開辟保護區,建立難民營。但是那樣的解決方案都是荒誕的,根本不可行。 不,這些人不得不逃離那個無望之地;如果把難民遣送回鄉,其面對的境地之悲慘,以至于沒人能阻攔他們再次逃離,他們會再次逃往像她管理的這種容留居住地。僅今年就有將近七萬難民登陸意大利的這片土地。 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煩亂的思緒。 “一定有什么我能夠做的事,求你了?!?/br> 拉尼婭轉過去看著那個女人,她正在說阿拉伯語。這位主管審視著這張漂亮的臉,深棕色的雙眸,淺摩卡色的肌膚上略施脂粉。她的名字是……啊,對了,法蒂瑪。法蒂瑪·賈布里爾,她的身后是她的丈夫。他的名字是,拉尼婭回憶著,哈立德。這對夫婦幾天前是她親自辦理登記的。 在這位丈夫的臂彎里還有他們沉睡著的女兒,名字她記不清了。拉尼婭似乎注意到這位主管的目光。 “這是穆娜?!?/br> “啊是的,沒錯,一個很可愛的名字?!狈枢洁降男∧樀芭渲活^濃密光亮的黑色卷發。 法蒂瑪繼續說:“之前我說話有些太直接了。這個旅程真的很艱難。我很抱歉?!彼仡^看了一眼她的丈夫,他正以鼓勵的眼神讓她說下去。 “沒關系的,不需要道歉?!?/br> 法蒂瑪又說道:“我們問過之后才得知,你就是這個營地的主管?!?/br> “的確如此?!?/br> “我來找你想問一個問題。在的黎波里的時候,我在衛生保健站工作。我是一位助產士,在‘解放戰爭’時期是一名護士?!?/br> 理所當然地,她談論起關于卡扎菲倒臺時以及之后幾個月的情況,長期被憧憬并為之戰斗的和平穩定也隨之成為泡影。 “解放戰爭”——多么諷刺。 “我希望能在營地這里幫上忙。這里有這么多人,那些懷孕的婦女,不久就會臨盆,還有很多病人和燒傷患者?!?/br> 她是指曬傷。的確,毫無遮蔽,在地中海上漂一個星期會造成嚴重的損傷——尤其是對嬌嫩的肌膚。而且還會出現很多其他疾病。這個營地的衛生狀況已經竭盡所能做到最好,但仍有很多難民在遭受病痛的折磨。 “我對此表示感謝。我會把你引薦給醫療中心的主管。你會說哪幾種語言?” “除了阿拉伯語,會說一點英語。我的丈夫,”她朝哈立德點點頭,對方以友善的微笑作為回應,“他英語講得很好。我們正在教穆娜這兩種語言。而且我正在學習意大利語,在這里的學校里,每天學習一個小時?!?/br> 拉尼婭有點想笑——這個小姑娘才剛剛兩歲,雙語教學似乎有點太早了。但是法蒂瑪的眼神堅定,嘴唇緊緊抿著。這位主管清楚地看到這位女士想要幫忙,以及想要得到庇護和被接納的決心,沒有摻雜一點玩笑的成分。 “我們沒有辦法支付你報酬,沒有這方面的資金?!?/br> 法蒂瑪馬上回答:“我并不打算要求報酬。我只是想要幫忙?!?/br> “謝謝你?!?/br> 當涉及慷慨大方時,難民中會有多樣化的表現。有些人——就像法蒂瑪——是無私的志愿者;也有一些人會足不出戶隱居起來;還有一些人會不滿于當局對難民做得不夠,或者抱怨難民接納手續耗費時間太久。 拉尼婭向法蒂瑪介紹著醫療中心的設施,當她無意間看向圍欄對面時,有什么讓她突然停下。 在外面成百上千來回亂轉的人當中——那些記者,難民的家庭成員們,他們的朋友們當中——有個男人獨自站在那里。他站在陰影處,所以她沒辦法看清他的樣子。但是非常明顯,他在直直地盯著自己看。這個身材結實的男人戴著帽子,那種帶數字的美式運動帽,這樣的帽子在意大利很少見,何況在意大利本身就很少有人戴帽子。他的眼睛還被飛行員式太陽鏡遮得嚴嚴實實。整個人的狀態看起來都很不自然。 拉尼婭清楚自己為這些窮人做的奉獻也招致很多人的怨恨。在國內,有相當比重的人對如此數量龐大的難民涌入持反對態度;可是他也沒有和那些抗議者站在一起。不對,他的注意力——看起來只集中在拉尼婭一個人身上——看起來有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拉尼婭與法蒂瑪和哈立德道別后,徑直朝著醫療中心走去。隨著這家人的離開,拉尼婭把她的對講機舉到唇邊,呼叫安保負責人——一位國家警察局的警監,他就站在距離自己向南五十米的大門旁邊。 湯姆立刻用對講機回復說他馬上過來。 兩三分鐘后,他就到了,問道:“出什么事了?” “圍欄外面有個男人,他看起來有點古怪?!?/br> “在哪兒?” “他就站在木蘭花旁邊?!?/br> 她伸手指向那邊,視線卻被一輛在路上緩緩開過的難民大巴擋住了。 等那輛車過去之后,他們又能看清那個方向,她卻找不到那個男人了。拉尼婭來回掃視著整條路和難民營附近的地區,卻根本找不到那人的影子。 “需要我叫一隊人過來嗎?” 拉尼婭有些猶豫。 一個聲音從辦公室里傳來:“拉尼婭,拉尼婭!是運血漿的運輸車。他們找不到它了。雅克想要和你講話,紅十字會的那個雅克?!?/br> 她又朝路上看了看,還是一無所獲。 “算了,不必麻煩了。謝謝你,湯姆?!?/br> 她轉過身,走回她的辦公室,開始應付另一波洶涌而來的狀況。 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