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百一十七章 如卿所愿(5)
謝凌風看著林偃月臉上濕漉漉的淚痕,低低笑了一聲,笑意里盡是嘲諷:“到毒發大約還有一小會吧。你方才不是要和我聊天嗎?時間不多了,你可以抓緊時間?!?/br> 林偃月看著謝凌風的那個笑,忍不住別開了眼。 謝凌風依舊笑著,只是眼底到底添了幾分怨懟:“我們做了二十三年兄妹,兩年夫妻。如今,我馬上就要死了,你連一句道別都這么吝嗇嗎?” 林偃月的眼淚突然再次涌了出來,顫抖著嘴唇,卻只喃喃喚出一句:“凌風……” 她該說什么呢。說對不起?說今生永別?還是該說來生? “你不說,那我來說吧?!敝x凌風露出個失望的表情,隨即嘆了口氣,“不過,回憶就不說了,太傷感了,我也聽不下去了。我們說說以后吧?!?/br> 謝凌風頓一頓,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后抬眼看向林偃月:“我死了以后,你打算去哪里?” 林偃月心中驀的一滯,本不想答,卻見謝凌風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自己,只能開口道:“來的路上,我回了一次我出生的地方。房子有些破了,理一理,應該還可以住……”林偃月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抖。 謝凌風的唇邊露出一個笑:“哦,你看你都為自己打算好了。死前能回家,真好啊?!?/br> 林偃月被謝凌風的那個笑刺的心頭一顫,謝凌風話里的嘲諷愈加明顯起來。他是在諷刺她,她自己打算回家,卻要他死在這里。 謝凌風似乎并不打算放過她,繼續追問道:“那之后呢?” 林偃月的聲音愈加苦澀:“附近有幾戶人家,多給他們一些錢,應該會答應幫我火化?!?/br> 林偃月說罷,神色愈加暗了。她必須是“歸隱”的結局,正常的下葬便不可能了。所以,她打算拜托那些陌生人,將她的骨灰埋在她父母的墳前,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槐樹,正好埋在槐樹的樹根下。 她怎么死,死在哪兒,死后如何,其實都已經無所謂了??墒?,她還是有一點點的貪心。不多,只有那么一點點。 謝凌風將林偃月神色的變化全都看進了眼中,低嘆一聲道:“要是你沒有來謝家,這一生應該會過得很好吧?!闭f罷頓了一頓,笑道,“至少,不會是這樣的結局?!?/br> 林偃月沒有說話。她知道,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也許。如果真有那樣的也許,她想必早就死了,不是死在她父母遭遇的那場仇殺里,就是死在其后的斬草除根里。 是了,無論如何,都是她欠了他們謝家。她應該時刻記得,不該等到謝凌風來提醒她。 謝凌風覺得胸口有些發悶,發疼,想是毒藥已經開始起作用了,于是神色中終于露出了一絲傷感,但很快又藏好了,換做一個笑意,只是帶了些凄然與落寞。 謝凌風問道:“那我呢,我死了以后,你打算把我葬在哪里?” 林偃月微微一愣。她一路上憂思焦急,滿心忐忑,只想盡快拿到永生蓮,殺了謝凌風,然后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去等死。至于謝凌風死后要如何,她根本來不及想,也沒有想過要去想。 她看著謝凌風臉上的那個笑,驀的鼻尖發酸。為謝凌風覺得哀涼。也為自己的冷漠覺得心涼。 林偃月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哽咽著輕聲問:“你喜歡大厘城嗎?” 謝凌風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后輕輕點頭:“嗯,喜歡。下關風吹上關花,洱海月映蒼山雪。多美啊?!?/br> 林偃月的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那就下關,好不好?” “我也不能有墳墓,對吧?”謝凌風的語氣里終于透出了些許凄涼的味道。 “……是?!绷仲仍骂D一頓,低聲道,“我很抱歉?!?/br> 謝凌風的眸中漸漸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我聽說,下關的風很大,終年不歇,裹挾風沙……”說到最后幾個字,聲音都開始微微顫抖,卻被他極力克制著。 “凌風,我……”林偃月的眼淚速速而落,終于說不下去了。 她能活到如今,她的父母能被體面的安葬,全仰仗謝凌風父母的恩情。 她尚有貪心,打算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想將骨灰留在父母的墳墓旁,卻要將謝凌風挫骨揚灰,撒在這遙遠的大厘城,撒在風沙肆虐的下關。 她怎么配有貪心! 謝凌風覺得胸口的疼痛越來越明顯,身體有些發熱,呼吸漸漸有些困難起來,眩暈感越來越強。原來,死亡來臨前是這種感覺。 謝凌風伸手按住胸口,然后抬起眼靜靜地看著林偃月,似乎是想將她的樣子留在腦海中。片刻之后,他才慢慢站起身來。 “偃月,這一生,就到這里吧?!敝x凌風的語氣里,沒有了嘲諷,也沒有了傷感,只剩下了平靜。和死亡一樣的平靜。 但是,不知怎的,突然有種想要落淚的感覺。于是,他努力露出一絲淺笑,轉身向門外走去。 在毒發之前,他想走到外面去,站在院子里,再看一眼頭頂高遠的天空。 年少時父親曾教他讀詩:“鴻鵠相隨飛,飛飛適荒裔,雙翮凌長風,須臾萬里逝?!?/br> 然后,父親指著“凌風”二字對他說,那是他的名字。 鴻鵠高飛,凌風萬里。 可惜,他這一生,都未曾飛出命運的樊籠。 林偃月看著謝凌風按住胸口向外走去,突然反應過來,應該是胭脂中的毒藥開始發作了,所以謝凌風才對她說那句話,和她訣別。 ——這一生,就到這里吧。 他們這一生,怎么就走到這樣的地步了呢? 林偃月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一般,從榻上走下來,然后跌跌撞撞向著梳妝臺走去。 林偃月顫抖著手打開那個胭脂盒,盒子分為上下兩層,她將上面裝著胭脂的那一層取出來,手卻慌亂地顫抖著,盒子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濺落滿地胭脂如血。 林偃月慌忙蹲下身,將下面的那一層撿起來,打開了里面的夾層,盯著里面那粒黑色的藥丸,臉上驚慌的神色終于略微安定了一些。 謝凌風聽到那聲盒子落地的脆響,忍不住停在了門口,回過身去,就見林偃月緊緊攥著手里的盒子站起身,急急地向他走過來,腳步卻踉蹌著,身體突然晃了一下,然后猛的向地上倒去。 謝凌風的身形一動,下一刻已經接住了林偃月。林偃月早已沒了站立的力氣,謝凌風只好扶著她跪坐到了地上,讓她靠在他的身上。 林偃月只覺得天旋地轉,卻緊緊護著手里的盒子,將它遞到謝凌風的面前:“凌風,吃了它?!?/br> 謝凌風沒有動,唇邊慢慢露出了一個微笑:“從前,我總是忍不住傷害你,最后又忍不住心軟,可是你卻從未對我心軟過。如今,你又何苦如此呢?看我要死了,所以來可憐我?” 林偃月只覺得胸腔中氣血翻騰,一口血已經卡在了嗓子眼,被她硬生生咽下去。 林偃月急道:“凌風,你方才不是說,我要的,你都給我嗎?方才我想你死,可是現在我后悔了?!?/br> 謝凌風輕笑出聲,很愉快的一個笑,笑得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偃月啊,那是在我飲下你唇上的胭脂之前。此刻,你我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了?!?/br> 十年前,他用一盒胭脂,利用她去殺顧檐梅。 十年后,她用一盒胭脂,利用自己來殺他。 所有的一切,到這里,終于都結束了。 林偃月聽到謝凌風的話,心中猛地一滯,下一刻突然將胭脂盒中的那顆藥丸放進了自己口中,然后坐起身,一把勾住了謝凌風的脖子,吻上了謝凌風的唇。 趁著謝凌風還未回過神來的瞬間,林偃月已經用舌尖挑開了謝凌風的牙關,將那顆藥丸推進了謝凌風的口中。 謝凌風想要拒絕,卻被林偃月的吻牢牢堵住,只變成了再一次的唇舌糾纏。于是,謝凌風終是放棄了,任由林偃月用舌尖將那顆藥丸推進了他的喉嚨邊,然后順從地咽了下去。 林偃月離開謝凌風的唇,松開勾住謝凌風脖子的雙手,唇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 下一刻,林偃月突然急急地用手掩住口,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來,鮮血順著林偃月的手指間流出,源源不斷地順著手腕滴落下來。 謝凌風這才回過神來,一把攬住林偃月,讓她躺在自己的臂彎中。謝凌風連封林偃月幾處xue道,見林偃月的吐血根本沒有停下,馬上察覺出不對來。 之前林偃月吐血,都伴隨著低低的咳嗽,而且也從來沒有這么嚴重,可是此時卻只是單純的吐血,仿佛身體中被割出了一個大口子,鮮血源源不斷地涌出來,顏色也不是正常的鮮紅色,而是暗黑色。謝凌風見此情景,立刻明白了是中毒所致。 他本以為,林偃月既然在胭脂中下毒,就肯定已經吃過解藥了。此時他才知道,她是將盒子里唯一的解藥給了他,選擇了自己去死。 謝凌風急忙扶林偃月坐起身,以掌心貼著林偃月的后背,運功為她驅毒,卻發現只能暫時壓制住毒性,根本就沒有辦法幫她將毒逼出體外。 謝凌風將林偃月重新攬在懷中,林偃月的身體燙得嚇人,像是有一團火在燃燒。 林偃月輕輕搖頭,聲音虛弱得只剩下了細微的一縷:“沒用的,那是相思子?!?/br> 相思子之毒,入體即融于血脈,根本不可能用內力逼出,中毒后身體會先發熱,然后慢慢變得冰冷,直到死去。 謝凌風聽到“相思子”三個字,面色不由得頓住。 世間最毒相思子。 世間最毒是相思。 原來,他們都早已毒入肺腑。 林偃月微微喘息片刻,這才對謝凌風道:“去城外的亂葬崗找兩具尸體過來,然后一把火燒了這里。我知道,以你的武功,肯定可以逃過……院外那些人……的眼睛……” 謝凌風將林偃月摟得再緊一些,眼淚終于落下來,一滴滴落在林偃月的發間:“偃月,不要再說話了?!?/br> 林偃月慢慢將手伸進袖中,似乎在尋找什么,手臂不住地顫抖。 謝凌風察覺到林偃月的動作,手探進林偃月的衣袖,取出了一樣東西—— 小小的香囊,玉色錦緞上繡一枝灼灼桃花,層層疊疊、淺淺深深,宛若那些經年的愛恨癡嗔。 林偃月看著謝凌風手里的香囊,有淚自眼角滑落:“凌風,對不起,這一生……”話到這里又頓住了,化作一聲輕嘆,“下輩子……不要再……遇到了……” 謝凌風的身體猛地一顫:“偃月……” 林偃月的目光自香囊上移開,抬眼看向了謝凌風,唇邊露出一個十分艱難的笑:“凌風……離開南疆……將一切……都忘了吧……” 下一刻,林偃月像是終于用盡了最后的力氣一般,慢慢閉上了眼睛。 謝凌風將香囊攥在手心里,緊緊抱住林偃月,發出一聲被痛苦和絕望浸透的低吼:“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