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十八章 親證死訊(1)
一路上,林偃月為了探尋桑白及和顧檐梅的淵源,起初只是旁敲側擊,但桑白及總是裝傻賣呆、避而不談,后來林偃月不耐煩了,堵住桑白及直接問他是不是曾經認識顧檐梅,桑白及卻一臉漠然地失口否認,根本就不打算告訴她。 林偃月自然不肯放棄,奈何再長的旅途,終也快走到盡頭,馬上就要到達洛州城,而過了洛州城之后就是長桑谷的地界,她便再也不能跟去,只能與他們分道揚鑣。 于是,林偃月便想換個辦法——去找蕭白雪。雖然她知道像蕭白雪這樣永遠帶著溫和淺笑的人,要難對付得多。 到達洛州城的那天,恰好是五月初五,一進城桑白及便嚷著去看龍舟賽。 林偃月本來以為,桑白及必定是要拉著蕭白雪去的,正想找個理由讓蕭白雪留在客棧中,便聽桑白及說:“白雪不喜人多,就不用陪我了?!比缓笥H熱地點了柳雙雙的名,“雙雙jiejie,你陪我去吧?!?/br> 林偃月聽著那聲親熱的“雙雙jiejie”,手中的熱茶差點潑到身上。 柳雙雙一臉無奈,林偃月悄悄給柳雙雙使了個眼色,示意柳雙雙答應。柳雙雙會意,假裝不情愿地答應,然后去換了一身樣式簡單一點的衣裙,陪桑白及出了門。 他們住的客棧建在臨近江邊的高臺上,在三樓的回廊上便能看到整個江景,只是登高俯瞰,總有幾分置身事外的感覺,不如臨江親見有意思罷了。 桑白及和柳雙雙走后,林偃月讓人將席案移到了回廊上,架了小火爐,烹茶賞景。 烹茶的自然是蕭白雪,茶具都是從長桑谷帶出來的,若琛甌、孟臣罐、玉書煨、小烘爐,精致齊全的一整套。 林偃月一手支頤,沒有看著廊外的遼闊江景,而是看著蕭白雪手上的動作,流暢如行云流水,優雅如筆繪蘭花,確實比單調的江景好看。 茶飲過兩盞,爐上的水開到第三次,林偃月終于放下杯子開了口。 “蕭堂主和桑谷主是表兄弟?看著倒像是親兄弟似的?!绷仲仍略谀莾杀璧臅r間里,想了無數個開頭,卻還是不知道怎么開口,最后只好選擇了這個迂回的問題。 “算起來,是姨表兄弟,只不過隔了四五代?!笔挵籽]有多說,只簡單答了一句。 林偃月開始轉入正題:“聽說,多年前桑谷主曾經在北方住過一陣子?!?/br> 蕭白雪輕輕一點頭,沒有說話。 林偃月仔細地推算過,若桑白及認識顧檐梅,只可能是在萬葉臺那場大火之后。那場大火之前的十年,顧檐梅生活在千音閣,桑白及生活在長桑谷,根本不可能有交集。那場大火和長桑谷的叛亂差不多是同一時間,那之后桑白及逃往北方,而假如顧檐梅沒有死在那場大火里,極有可能被北上的桑白及所救。 林偃月再也不耐煩這般拐彎抹角地探問,仰起臉看著蕭白雪,道:“蕭堂主才思過人,必定早就知道我一路跟著你們是別有目的。桑谷主對我心有芥蒂,所以今日才想單獨來問蕭堂主?!?/br> 林偃月見蕭白雪并沒有露出拒絕的表情,于是繼續說道:“我也只有兩個問題,今日問完,明日各奔前路,必定再不相擾?!?/br> 林偃月目光灼灼,蕭白雪看著眼前那雙清亮亮的眸子,只覺得心都跟著輕輕顫了一下。 蕭白雪知道林偃月要問什么,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月使請講?!?/br> 林偃月松了一口氣,緊繃的神色略有放松,也不再看蕭白雪,而是微微低了頭,輕聲問道:“第一個問題,你們是不是認識……顧檐梅?” 說出“顧檐梅”三個字似乎需要莫大的勇氣,林偃月的手緊緊扣住桌案的邊緣,在那三個字說出口之后,手臂都跟著微微顫抖了一下。 蕭白雪聽到這個問題,目光微抬落在林偃月的臉上,過了片刻才慢慢吐出幾個字:“白及確實認識?!?/br> 蕭白雪知道等他說出這句話,林偃月必是要追問前因后果,而接下來的答案,他和桑白及早就已經準備好了,于是飲了一口已經微涼的茶,等著去說接下來的故事。 但是,蕭白雪看到林偃月的眸子瞬間亮了一下,卻半晌都沒有動,然后林偃月慢慢轉過身來面對他,身體前傾,手松開桌案的邊緣,抓住了他的手臂。 林偃月的雙眸若通透的琉璃珠一般,又蒙了一層水光,亮得驚人,但她臉上的表情卻是沉寂的,微蹙的眉心帶著深濃的哀傷。 然后,蕭白雪聽見林偃月的聲音:“那——他是不是還活著?” 世界有片刻寂靜,然后蕭白雪輕輕地搖了一下頭。那一剎那,他似乎聽見了什么脆物碎掉的聲音。 他還活著,但顧檐梅確實已經死了。 他還活著,但蕭白雪已經快要死了。 他只能搖頭,看她的眸中蒙上更厚的水霧。 為自己宣判死期,原來是這般滋味。 林偃月松開蕭白雪的手臂,唇邊慢慢攢出一個弧度,極淺極淺。蕭白雪知道,她忍住眼淚的時候,都是這樣的表情。 半晌,林偃月終于輕聲說:“再烹一壺茶吧,我想聽那個故事?!?/br> 于是,蕭白雪開始烹茶。 西山銀骨炭,紅泥小火爐,昨年臘雪水,岳山云霧茶。 蕭白雪斟了一杯茶,放在林偃月的面前,然后開始說那個早就編好的故事:“那一年白及逃往北方,在羅浮城外的路上救了一個人。白及將他帶往北方,只是傷太重,不久之后便去了?!?/br> 蕭白雪語調深沉低緩,覺得自己像在念誦一段悼文。 羅浮城是顧檐梅的故鄉。 聽到“羅浮城”三個字,林偃月就已經全都明了。 顧檐梅故意將含光劍留在大火里,是為了讓他們相信他已經死了。將隨身佩劍棄之如遺,是顧檐梅對過去人生最決絕的割舍。他不顧重傷回到自己的故鄉,是割舍后的回歸,回歸生命的最初。 過了很久,林偃月才重新開口:“他葬在北方?” 蕭白雪答:“白及將他的骨灰帶回了羅浮城。城外南風野,有座無字碑的孤墳,便是那處了?!?/br> 羅浮城,南風野,無字碑,一方孤墳。 那幾個字在心里回蕩。林偃月想,原來,這就是顧檐梅的一生。 那樣驚才絕艷的一個人,末了,不過一座無字的碑,和一方孤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