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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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前,當大雨尚未降落到烈焰,歐陽小枝已被壓在廢墟下什么都看不到也聽不見,一切都已煙消云散,等待漫長無邊的寂靜過去。 又一團沖天火焰燃燒,四周全是垃圾與木板,身上穿著破爛衣服,自己一下子變得如此瘦小。小枝摸著頭發與胸口,才明白已回到了十一歲。 1988年,南明路。 正當她茫然地面對熾熱火舌,那個人一刻不差地出現了,像傳說中的蓋世英雄,踏著七色云彩,抱起年少的新娘,沖出火焰…… 第五部 未亡人 第十八章 子夜。 葉蕭簡直要忙瘋了,剛勘察完兩個殺人現場,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 第一起在七仙橋夜市,沙縣小吃店里的小伙計,用切菜刀刺死一個中年男人。死者身份剛被確認,正是逃亡了八年的通緝犯路中岳此人身背數條命案,黃海警官也是為抓他而殉職的。殺人嫌疑犯已被逮捕,名叫路繼宗,年僅十九歲,自稱路中岳的私生子。葉蕭聯系了他的戶籍所在地警方,才知道其母陳香甜于兩個月前在家中遇害,當地警方也在四處尋找外出打工的路繼宗。 第二起發生在安息路19號,那棟空關了三十年的老房子,當年發生兇案而被廢棄。今天晚上21點55分左右,兇宅突然失火,短短幾分鐘內燒得全部坍塌,隨后降下的大雷雨都沒起作用。消防隊在廢墟中發現一具燒焦的尸體,三十余歲的女性,正在緊急核對身份。初步判斷是一起縱火案,現場有大量汽油痕跡,還有個遠程引爆裝置?;馂默F場竟有幸存者,一個年輕男子從二樓窗戶飛出來,摔斷了腿而被送入醫院他叫司望。 整個白天,何清影到處尋找兒子,包括打電話叫上葉蕭警官,一起去了南明路的魔女區。等到晚上十點多,電閃雷鳴中下起滂沱大雨,她才想起另一個地方安息路,在她神色大變的同時,葉蕭的手機也響了起來,據報在七仙橋剛發生一起命案,死者身份至關重要。當他前往殺人現場的同時,何清影坐著出租車來到安息路,才看到自己童年長大的房子,已燒成一片殘垣斷壁。消防隊與警察正在清理現場,有人提到一個幸存的小伙子,因為骨折被送往了醫院。 何清影幾番打聽趕到醫院,果然看到了兒子他脫光了躺在病床上,半邊頭發燒光了,頭頂與嘴上纏著紗布,渾身上下都是傷,最嚴重的是右小腿,醫生正在為他打石膏。護士們也竊竊私語,都說要不是年輕力壯,這么多傷早就進重癥監護室了。他的手上插著針管輸液,在急診室昏迷了一會兒,醒來正好看到mama,幾顆碩大的淚珠滾了出來。 她卻什么都沒問,只是小心地抱著司望,避免碰到他的傷口,在耳邊輕聲說:“望兒,一切都過去了?!?/br> 葉蕭也來到了醫院,看到他們母子相擁,便想避開一下,卻被司望叫住了,少年忍著嘴上疼痛問:“她還活著嗎?” 他知道司望問的那個人是誰。燒死在安息路兇宅的女子,剛才已核實了身份,是司望曾經的高中語文老師歐陽小枝,也是申明當年帶過的高中畢業生。 葉蕭面無表情地搖頭,在司望的失聲痛哭中,他轉到急診室外邊,大雷雨下個不停,不曉得有多少人要露宿街頭? 一小時后,何清影出來說:“葉蕭警官 ,望兒不肯睡覺,希望跟你說幾句話,但麻煩你長話短說,他的嘴還在流血?!?/br> 然而,警察與少年單獨聊了整個后半夜,直到凌晨天色放亮,雨也漸漸停了。 司望堅持出院回家,葉蕭開著警車把他們母子送回去。他想把打著石膏的少年背上去,卻被何清影婉言謝絕,司望說只要有mama攙扶,自己可以單腿走上樓梯。 早上六點,何清影艱難地攙扶兒子來到家門口,只見一個黑色人影,她警覺地打開樓道燈,照亮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她揉了揉眼睛,對方也惶恐地看著她,還有打著石膏的少年。 “十二年了?!?/br> 男人滿面悲傷地搖頭,看起來快要五十歲,頭發有一半白了,額頭上刻畫著皺紋,手邊有個碩大的旅行箱。 司望掙扎著往前靠了靠,雖然整晚都沒睡,精神忽而恢復,盯著這個男人的臉說:“爸爸?” “望兒!” 他戰栗著把司望抱在懷里,沒想到這孩子長到這么高了,個頭都超過了自己。他心疼地摸著兒子的臉,不曉得為何會受那么重的傷? 何清影默默掏出鑰匙,給這對父子打開房門。 十二年,她仍然記得這張臉,就像2002年的小年夜,丈夫匆忙回到家里,兩人大吵一架。他卻是來收拾行李的,明天早上高利貸就會上門,必須要去遙遠的地方避難。 于是,這次出門再也沒有回來過。 司明遠漂泊在外了幾個月,只想要盡快還掉賭債,以免老婆兒子陷入更大困境。他想辦法偷渡去了南美,卻成了契約勞工,在熱帶雨林里砍了八年甘蔗,終于攢夠了贖身的錢。但他已經兩手空空,沒有臉面回國來找兒子,而是繼續留在地球另一邊,在圣保羅開了家小超市,沒日沒夜地工作賺錢,等到上個月把超市轉讓出去,他已有了五十萬美金。 三天前,他帶著這筆錢回到中國,發現原本的家正在建造摩天大廈。司明遠四處找人打聽,幾經輾轉來到這個家門前,他想給妻子一個驚喜曾經窩囊廢的丈夫,不稱職的父親,總算堂堂正正地做回男人,可以讓家人過上體面的日子。 司望打著石膏躺在床上,聽爸爸講述在南美洲的生活與奇聞,這個男人遭受過許多困難,并在臉上留下了幾道傷疤。 想起自己的小學時代,他有一種強烈的懷疑mama殺了爸爸。 這個疑問一直埋在心底,從來不敢對任何人說出口,包括mama。 許多次面對黃?;蛉~蕭時,他都有種要脫口而出的沖動,最后他才發誓,要把這個秘密爛在心底。 去年,老房子拆遷時發現的尸體,最近被警方查明了真實身份,肯定不是司明遠。 司望抱著爸爸昏昏沉沉地睡去,想起葉蕭告訴他的另一件事路中岳在用手機撥號引爆汽油的同時,被他的親生兒子一刀捅死了。 第五部 未亡人 第十九章 農歷七月初七。 司望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高考分數是全校文科第一名,再過幾周就要去大學報到。右腿上的石膏剛拆下來,依然要小心地休養。不能去搏擊俱樂部打泰拳,大半個暑期備感無聊不過路中岳都死了,他也沒有了繼續練拳的理由。 爸爸在荒村書店隔壁,開了家品牌超市的加盟店,這些天忙碌著裝修與招工。父子倆每天下兩盤象棋,他的棋力比年輕時更差了。 雖然,消失十二年的丈夫回到身邊,何清影的臉上卻罕見笑容,司望明顯感覺到他們不是在一張床上睡覺的。 這天晚上,葉蕭警官來到司望家里,單獨跟司明遠聊了片刻,提出想跟他的妻子與兒子出門散步。 “只要不是抓起來,去哪里都沒事?!?/br> 在國外待了那么多年,司明遠的腦子反而變得簡單了。 于是,葉蕭把何清影與司望接上警車,開往郊外的南明路。 “有什么事現在就說吧,”司望坐在副駕駛座上,顯得忐忑不安,“干嗎還要去那里?” “望兒,你就聽葉警官的話吧?!?/br> 后排的何清影,面色凝重地看著窗外,經過南明高中的門口,她搖下車窗仰望天空,難得有清澈的星空。 警車停在魔女區外的荒地,葉蕭下車后看著高高的煙囪,徑直走進殘破的廠房。他打著一支手電筒,繞開地上的垃圾與糞便,蒙著鼻子照出那條向下的地道。 他回頭看了看何清影與司望母子,看到兩人都在猶豫,便招招手說:“跟我來??!害怕了嗎?” 葉蕭的聲音在空曠的廢棄工廠內回蕩。 “走吧?!?/br> 何清影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跟著警官踏入地道,手電光束下有道斑駁的艙門。 忽然,司望沖到最前面,用力推開這道門,卻聽到門軸發出“吱呀”聲,里面積滿了鐵銹與灰塵,門只能打開一半。他把葉蕭遞來的手電咬在嘴里,側身鉆入門中,電光照出一團厚厚的煙霧,嗆得他難以睜開眼睛,手電差點掉在地下。 待到煙霧漸散,三個人來到魔女區的地底。幽暗的墻壁深處,幾塊積水散發著臭味,也許是老鼠或其他動物的尸體。 “對不起,把你們兩位叫到這里來,我是想告訴你們,自從路中岳死后,我又花了一個多月,仔細調查了許多人及其資料,又有了驚人的新發現。我想最好在這里告訴你們,或許更能令人接受吧?!?/br> “說吧,葉蕭警官!” 司望退到門邊的位置,隨時都能逃出去。 “1983年,安息路兇殺案的被害人,是一位姓路的處長,名叫路竟南。而路中岳之父叫路竟東,也在政府部門任職。戶籍資料顯示,路竟東與路竟南是同胞兄弟,就是說那場兇案的死者,正是路中岳的叔叔?!?/br> “不錯,路中岳就 是這么對我說的,因此他才會在兇宅潛伏?!?/br> “兇案唯一的幸存者與目擊者,就是死者的女兒路明月,奇怪的是她的資料后來消失了。我在檔案館里熬了三個通宵,才查出這卷消失的檔案,原來是被人挪到了其他目錄。路明月是死者的養女,她的親生父親是一位翻譯家,20世紀70年代自殺于那棟房子。1983年兇案發生后,她被一對夫婦收養,從此遠離過去的生活圈子。檔案被人挪動了地方,顯然是故意要隱藏身份,而她的第二對養父母,父親在郵政局工作,母親則是在檔案局,因此很容易做到這一點?!?/br> 突然,何清影在陰影中發出低沉的聲音:“是,我在郵局工作是養父安排的,養母則為我隱藏了檔案,這樣我就能永遠告別過去?!?/br> “1994年,你經同事介紹與司明遠談戀愛,當時他是南明鋼鐵廠的工人,就是我們此刻所在的地方。第二年,你們順利結婚了。那年春天,南明鋼鐵廠舉辦過一次職工聯歡會,當時參加過的人們回憶,你作為司明遠的新婚妻子也來了,在場的還有一個人,就是廠里最年輕的工程師路中岳?!?/br> “你要說什么?” 司望攔到葉蕭面前,卻被輕而易舉地推開,警官盯著黑暗中的何清影說:“我詢問過多位路家的親戚,1983年的暑期,路中岳十三歲,曾經在安息路的房子里,也就是他叔叔家里暫住過兩個月。那時你們也算是堂兄妹,年齡相仿,在同一屋檐下生活過,不可能忘記他的吧?” “是?!焙吻逵巴nD了許久,“我記得他?!?/br> “你的丈夫司明遠,至今還對路中岳存有印象,他說就在那次聯歡會后,你變得終日愁容滿面,但他并未多說什么,看來還是對妻子有所保留。我好幾次問過你,關于路中岳這個人的情況,而你每次都說不認識他,甚至連名字都沒聽說過,就算跟你的丈夫在同一所工廠,但你極少去南明路鋼鐵廠,結婚時也只請了很少的客人顯然,你在說謊?!?/br> “mama,你不用回答?!?/br> 何清影卻搖搖頭說:“對不起,我對你們說謊了,我認識路中岳,我們從小就認識,十三歲那年的兇案發生后,我跟他再也沒見過面,直到1995年?!?/br> “我想知道你說謊的動機?” “這是我的秘密?!?/br> “以下是我的分析我并不認為殺害申明的真兇就是路中岳,因為目的已經達到了:申明被徹底毀滅,失去了原本擁有的一切,并在6月19日的夜晚,成為了真正的殺人犯,等待他的要么是逃亡,要么是被抓住判處死刑。因此,路中岳并不具有殺人動機?!?/br> “我的mama也沒有殺人動機!她的人生與申明根本毫無交集!” “錯了,她與申明有兩個交集,第一是申明在少年時代,曾經住在安息路兇宅對面的地下室里,或許跟當年的路明月與路中岳有過交往。第二是何清影與路中岳必然有交集,而且其中藏有某些隱情,據你的叔叔與姑姑反映,司明遠在你大約五歲時,懷疑過兒子不是自己親生的!因此才對你冷淡,并與妻子關系急劇惡化。他的懷疑對象是誰?申明老師?還是路中岳工程師?我想,應該是后者吧,畢竟司明遠與路中岳在同一單位上班?!?/br> 司望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用力抓住何清影的胳膊:“mama,我的親生父親是誰?千萬別告訴我是那個人!” “請不要懷疑你的母親,你就是司明遠的親生兒子,我指天發誓!” 葉蕭胸有成竹地插話:“對不起,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但是,司明遠為何要疑心你與路中岳?與你們小時候共同生活過有關吧?僅僅是我的推測1983年安息路兇案,當時就有許多爭議,許多人都認為兇手并非是從外來闖入的,不過沒人會懷疑死者的女兒。但我現在這么說:兇手就是何清影、路中岳、申明三個人中的某一個,甚至可能同時三個人都是兇手。這個秘密被隱藏了十二年,直到有人想要把謎底揭穿,那個人就是路中岳,當他重新認出了何清影的臉。接下來發生的,就是種種的威脅與恐懼,有人想要利用這個秘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也有人想要隱藏秘密,包括殺人滅口……” “你沒有證據?!?/br> “是,所以說只是推測,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點,在這個魔女區的地下,殺死申明的人就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吧?!?/br> 葉蕭的手電光束,準確地打到了何清影的臉上。 “不?!?/br> 司望奪過他的手電,用身體保護著mama,沉聲道:“葉蕭,你不是在推測,而是在想象,這不是警察的做事方式?!?/br> “我承認!”葉蕭輕巧地將司望絆倒在地,幾乎沒讓他疼痛,以免傷到他脆弱的右腿,他拿回手電照著魔女區的地下,“大部分的關鍵證據都消失了,包括殺死申明的兇器,十九年來從未被找到過。而最重要的證人路中岳,也將所有秘密帶進了墳墓。因此,你們完全可以矢口否認,我也沒有任何證據能逮捕嫌疑人。只是到了今夜,我的胸中塊壘,實在是不吐不快,畢竟跟你們母子相識已久,必須給出一個交代,免得將來讓你小子說葉蕭警官嘛,浪得虛名罷了?!?/br> “我們可以回家了嗎?” “當然,很抱歉在七夕之夜,占用你們那么多時間,快回家團聚去吧?!?/br> 司望抓起mama的手,每根毛孔都在戰栗,正要往艙門外離去,何清影卻掙脫了他,回到葉蕭的手電光束前。這個四十四歲的女人,大滴淚水涌出眼眶,竟似雨打梨花般迷人。 再次甩開兒子拽她的手,何清影仰起頭,平靜地說:“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點,在這里殺死申明的人,就是我?!?/br> 第五部 未亡人 第二十章 1983年,街頭開始流行鄧麗君,安息路19號二樓窗戶,偶爾會傳出“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這是伯父送給路明月的生日禮物,一臺日本進口的錄音機,區政府的伯父總能弄到這些好東西。鄧麗君卡帶是從街邊小店買來的,她希望每天晚上都能聽著這些歌入睡。 路明月剛滿十三歲,她不再是個小女孩了,有時也會遠遠偷看某個少年,比如馬路對面地下室里的小子。她從沒跟對方說過話,街上也沒哪個孩子愿意跟他玩,聽說他媽是被他爸毒死的,然后他爸就被槍斃了。但在許多個夜晚,她都能透過這二樓窗戶,看到地下室的氣窗亮著燈光,少年趴在燈下看書,昏黃微弱的光線,使他的臉頰暈染上一層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