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七、歸處
杜丹在旁聽得津津有味。 昨日五爺跟她理過不少事,就有說過工部各屬司有不少由民間提拔上來的寒士和能手。 雖然高位仍是世族把持,但技術人才有時更講究一個天分。 眼前情況,有些混亂,卻合她意。 能雅能俗,能靜能動。咱們杜妻主過去開會時,最喜歡這種彈性。 旁聽夠了。 杜丹尋了一處插話,正式參和進戰場。 “諸位大人,可否聽我一言?” 像給隱形的嬌小美人,放大聲量,打斷了熱烈的討論。 秦厚土最先回應她。 “杜夫人請講?!?/br> “洗耳恭聽?!?/br> 秦厚土開了頭,后頭不管真心假意,總之敷衍幾聲應和。吵那么久,休息喝口茶也好,就讓她講上幾句。 杜丹笑著過去撿起紙筆,嘴上道: “杜丹不及各位大人博學,怕說不清楚,便用畫的吧。幾位大人聊的頂棚問題,此圖可解?!?/br> 一來就發下豪語,有人自顧喝茶,有人心里冷哼,卻下意識走過去,想瞧瞧她能畫出什么玩意兒來。 沒想一筆一劃,架勢極穩,心想這人畫工還有可取之處。 然隨著圖畫完整,有人臉上表情變化。 “杜夫人,這是……” “是可拆式的移動棚架?!?/br> “可拆?”聞言者楞。 又有人湊過來,仔細端詳,給瞧出了細節。 “妙??!如此只需打好幾處樁子,雪來時搭上去,雪走撤下讓芽苗見日,不費多少力氣!” “什么?我瞧瞧?” “什么樁子?” 喝茶的人被話吸引過來,一個個瞧過圖后,神情各種變化。 杜丹沒讓人提問細節,她接著提筆畫了第二張圖。 然后第三張、第四張…… 原本一個個問題想著要問的眾人,在見到第二張圖時,又是各種思索表情,冒出更多問題。 然圖紙一張、兩張出現,三張、四張出現……到第五張時,已是個個目瞪口呆,完全忘了自己先前究竟在吵啥,又想問啥了。 什么引水管線? 打井水不是動手將桶子拉上來就得了,這能更省力的轉盤裝置是? 不是說要討論冬種的問題?為什么連養鴨養魚都來了? 平時一樣新玩意兒,大伙就得討論上個數月甚至數年,這杜丹,怎么能一下丟出一套又一套或器械、或法門的新玩意兒?且瞧來似乎都可行? 怎么可能! 那些東西、裝置,她做過不成? 不管身旁sao動,杜丹畫得拼命。 時機轉瞬即逝,此時不發力,要再布置就晚了! 這陣子來,她與農官們打交道,可不是聊聊學習這么簡單。 她不斷在了解現在的農事狀況,并將之分析。每日回去后,皆會憑著記憶,在家整理出過去曾見過的現場或各類報導,凡舉相關產業設備或新農業手法,只要還記得的,全寫出來,交叉分析,尋找可行性。 她書房里已足足數百頁的記錄和圖紙,把手都給寫僵了。 各類方案中,雖有自行補上的缺漏處,不見得正確得用,但專家推行新法,面臨失敗都是家常便飯,這種已經給驗證過可行性的東西,忽然給丟出好幾套,震懾力絕不一般! 沒專業背景是硬傷,惡補也補不及。 但不要緊,把主場拉到自己有利的地方來就是! 經過前面暖身累積,曾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她,是時候讓這些人正視她的”腦袋”。 時間飛快,三日過去,六日過去,十日過去。 工部這段日子來的忙碌,盡在六王眼皮底下。 杜丹那兒進行順利。 聽內侍方盡稟報完工部情況,讓人退下,曲禎逸繼續在書房里查看典籍。 外頭天陰,白日無日,亦無風無雪。 除去書房自己弄出的聲音,周遭一片空寂。 曲禎逸極習慣這環境了。 只有自己。 祈天大典也在如火如荼準備中,國師的曲禎逸是重中之重,這段時間仙隱宮被徹底隔離,除去幾名內侍,連守衛都撤得遠遠的。 踏出書房的六王走了段路,給停在路中。 入目可及,全是白雪。 鳥飛絕,人蹤滅。 冰冷的空氣輕輕撫上曲禎逸帶點透明的肌膚,渾然不覺冷。 他輕輕閉上眼,靈識開展,似有若無的雜音仿佛在耳旁飛掠……細碎的動靜,壓抑的思緒,或沉著,或緊繃…… 眼皮再抬。 聲音消失,仍是染雪的屋瓦、涼亭。 唯他一人。 胸口緩緩起伏,有點反胃。靈識擴張極費神,然還不及大典所需。 日子逼近,要是國師祈天給祈吐了,場面肯定有趣。 他自嘲地微勾唇角,人在雪地中,靜靜地讓冰冷空氣帶走耗神的不適,才又踏出步伐。 快到屋子,正好見方盡由花園那處的圓型門快步而入,六王停下腳步,等他靠近。 “殿下,三爺讓人送吃的過來了?!狈奖M將手上的木盒舉高?!笔切┧诛炋鹗??!?/br> 六王唇角微揚,如此嗜甜還要拉人一塊,那人簡直孩子心性。 瞧主子反應,方盡心中稀奇。 在宅里也就罷,沒想不在宅里,三爺還是如此頻繁聯系……雖然都是那位單方面塞自己喜歡的東西過來,可這種交際,在方盡服侍六王十多年來,前所未見,主子瞧來也不反感。 “放房里?!?/br> 曲禎逸交待。 方盡道是,便低著身子,往房里去。 曲禎逸過去一合樓,那處合樓位在一小樹林,能遠遠鳥瞰半個京,在那兒能讓他靈識更穩定。 登上高處,一邊是京里萬戶屋頂,一邊是皇宮七彩顏色。 仙隱宮位置特殊,若能鳥瞰,像隱在皇宮外西邊一處密林里,里頭有路直通皇宮,亦有對外大門?;实凼肿憷?,也只有曲禎逸因國師身分,住得離皇宮如此近。 燃起燭火,點亮掛燈。 火光映得點燈之人神情莊嚴。 曲禎逸心明心清,沒帶情緒,在此做著自己的修行。 能聞聲音,卻只有自己。 一直……都只有自己…… 這一待,便是兩夜。 當守在合樓外的方盡再見到主子時,被主子整個人散發出的冷意給嚇了一跳。 他急忙低頭。 “殿下?!?/br> 天色已亮。 曲禎逸在合樓一待多日是常有的事。 而從合樓出來的國師,便會像現下模樣── 仿佛眼前皆是螻蟻,不值得他一顧……不見溫度。 有時曲禎逸也困惑,自己究竟是死是生。 他能見常人不能見,能行常人眼中仙人之本事……卻他rou體凡軀,孩童時曾寂寞,對四面八方涌來的惡意心顫,痛楚無人可訴。不過責任在身,隨著時間,冷硬了心腸,習慣了罷。 然每每大典前的通靈,似乎身處眾生嘈雜中,又只身孤影的感覺,隨著時間,將他身為人的那部分一點一滴消磨……人間人間,他在外頭望,如此,可能算人? 感受到方盡一閃而逝的驚懼,曲禎逸閉上眼,稍作調息。 再睜眼,他不發一語,往居所走。 昨晚大雪,天寒地凍。 曲禎逸一身白衣,未加皮裘,卻不怕凜冽寒風。 他自個兒,便像寒風。 回到屋里,方盡趕著讓人備碳火熱水和食膳。 一旁正要更衣的曲禎逸卻瞧見桌上食盒,想起兩天前交待的事。他走到桌前,打開食盒,空氣立即染上一絲甜香,里頭模樣精致,還帶細碎花瓣的酥餅整齊排放。 “殿下,餅已放了兩夜,撤了吧?!狈奖M見狀,急忙道。 曲禎逸沒應,只是看著酥餅,看著看著,想起了某個地方,有幾個人渾然不怕他。敢與他親近同寢,敢與他玩耍,敢直視他,無視他…… 眼里的冷涼漸褪。 不是不在人間…… 全因他的人間不在此處。 他有他的家宅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