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他的生活被排練、演出、與之相關的一切填滿。盡管戲劇舞臺獲得的名氣不可與過去的盛名相比,但白輝開始享受他所擁有的當下。他的疤痕修復手術很成功,通過兩個療程的激光治療,已經淡化到只用一層遮粉底就可以完全遮蓋的程度。 他偶爾還是會在周末下午的余暇時間,想起那個男人。 或是在習慣要用右手進行負重工作,卻只能改換為左手時,想起他。 但是記憶不復從前的激烈了,沒有那種令他窒息的灼痛感。白輝覺得自己已經漸漸放下。 他是在公演到第十場時,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周朗夜或許是那三百多名觀眾中的其中一個。 起先他是不信的,周朗夜天生令人矚目,在哪里都會自然地成為焦點。怎么會隱匿在人群中,一點無法察覺。 這場話劇有幾段與觀眾互動的環節。演員進入觀眾席后,一般會沿著通道繞場,但場內有幾個太過偏僻的角落是無法照拂到的。 白輝這晚在后臺更衣,聽到兩個年輕女演員在更衣室在聊天,其中一人對另一人說,“他真的好帥,我給他心愿卡時,看見他眼尾有顆淚痣?!?/br> 白輝系扣子的手立刻頓了頓,不自覺地又往下聽。 原來這個女孩從第三次演出時就發覺了這名觀眾,幾乎是一場不落地來看劇,永遠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于是這個女演員就有意地繞到他的座位前,與他互動。 可是對方很奇怪,總是接過那張心愿卡,什么也不寫,似乎對于女演員毫無興趣。 白輝垂眼聽了一會兒,很輕地嘆了一口氣,確信那個人是周朗夜無疑。 首都與平州的飛行時長三小時,演出每周進行兩次。他不知道事務纏身的周朗夜是如何做到頻頻往返于兩地之間的。 后來他也會偶爾留意一下,周朗夜仍是每周都來,也幾乎坐遍了這個劇場里最不起眼的那二十余個座位。 《遺失半生》的口碑越來越好,觀眾人數也一再增加,白輝在臺上的表演愈發亮眼,后臺開始出現寫有他名字的花籃與手幅。 演出三個月后,《遺失半生》被提名當年的最佳年度話劇。 消息公布的當天,正好有一場公演。周朗夜卻沒有到場。 - 周氏位于北美的分公司突然爆出產品原料的污染問題,周朗夜帶著律師團隊去了一趟,在當地沒日沒夜地忙了將近一周的時間。 他近來的睡眠質量一直很差,強撐著直到與當地政府談妥后續補償方案以后,原本準備在溫哥華休息兩天再走??墒且淮蜷_首都劇場的訂票官網,就看見《遺失半生》獲得年度提名的喜報,彈窗廣告上寫著:為了回饋觀眾,本周末將追加兩場演出,并將贈送最新拍攝的角色海報,以及演員親筆簽名。 白輝的那一張海報被置于五位主演的最前面,周朗夜點擊大圖看了很久,心跳莫名地有些快。 他不顧助理勸阻,改簽了飛機票,希望還能趕上周末的第二場加演。 他不敢再冒犯打擾白輝的生活了,只希望能遠遠地看著他,然后收藏那張有他簽名的海報。 第56章 “后悔藥” “忘情水” 這一次周朗夜訂票的時間太晚,沒能像往常一樣買到后排或是角落的位置,只剩下前排售價980元vip席還剩最后四座。 他的機票已經出單了,電腦屏幕上專屬白輝的那張海報還沒有關閉大圖模式。 周朗夜看著那四個與舞臺近在咫尺的座位,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把鼠標移動到選座區,點擊了確認購買。 他在登機前吃了幾片感冒藥,坐在飛機商務艙里昏昏沉沉地熬過了十二個小時的國際航班。落地已是國內時間的傍晚六點,而演出將于七點半開始。 周朗夜在機場免稅店買了一袋兩片裝的黑色口罩,走出貴賓通道時,來接他的司機已經候在外面。他側身進了后排座,吩咐司機把他送去位于東三環文匯路的公演劇場。 轎車在晚高峰的車流里走走停停,開得很焦灼。周朗夜頭昏腦漲,空腹喝了半瓶水,又在冷氣充盈的車里閉眼淺睡了一會兒。夢里好像依稀見得白輝向他走來,俯身在他耳邊與他親昵低語,周朗夜聽不分明,在夢中掙扎良久,忽然撐坐起來。 耳畔是持續不斷的鳴笛聲,轎車停在一個水泄不通的十字路口,他久久沒能回神,望著前排車窗外快要墜落的那一抹殘陽,胸口像被一塊巨石壓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 白輝扮演的角色因其身份的特殊性,往往是不與現場觀眾產生互動的。 這天他登臺不久,舞臺旋轉到周朗夜所在的那片區域,他立刻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男人。 與周圍的觀眾有些不同,周朗夜戴了口罩,穿著襯衣和休閑褲,頭微微垂著,似乎精神不怎么振作。只有當白輝的一段念白出現時,他才會抬起頭來看著臺上。 白輝演得一如既往地投入,注意力沒有在男人身上停留。然而當他與眾多演員進行到一段非常安靜的默哀場景時,還是不可避免地聽到了臺下響起幾聲短促的咳嗽,似乎是從周朗夜所坐的方向傳來。 他的視線余光瞥見那抹英挺的身影站了起來,繼而匐低上身走出劇場。 白輝心里閃過一個念頭,既然生病了為什么還要趕來這里?——里面好像還夾雜著一絲他不愿細想的酸澀不安。 演到最后一幕時,周朗夜又摸著黑進來了,仍然戴著口罩,坐在第一排。 很快就到了臺上臺下的互動環節,這里的劇情是讓幾位演員走下到觀眾席,隨機給觀眾一個許愿的機會。過去由于演出經費有限,交給觀眾的都是紙質的心愿卡,而隨著劇目的口碑愈好,票務幾乎場場售罄,贊助商追加了投資,心愿卡也換成了心愿瓶。瓶體上貼著標簽,用于寫字。 白輝拿起兩個玻璃瓶下臺時,觀眾里泛起了輕微的sao動。這是他表演近三十場,第一次走下舞臺互動。 可是他走到第一排座位就停住了,沒再繼續向前。 周朗夜吃驚于他的到來,仰頭看著他,似乎想解釋自己出現在這里的原因,但周圍都是其他觀眾投來的注目,他最終什么也沒說。白輝把瓶子和彩筆遞給他,周朗夜接在手里,遲疑了幾秒,擰開筆蓋在瓶體上寫了幾個字,然后把那個瓶子交回給白輝。 出人意料的是,白輝先拿過周朗夜手里的水性筆,在自己手里的瓶子上也快寫了幾筆。接過周朗夜瓶子的同時,他把自己寫過的瓶子給了對方。 周朗夜交還的玻璃瓶上寫著三個字,“后悔藥”。 而白輝給他的瓶子上同樣是三個字,“忘情水”。 白輝看見男人低下頭,認清了瓶上的字,不知是不是因為被拒絕后的尷尬,周朗夜沒有再抬起頭來。白輝也轉身回到臺上,把手里的瓶子放在舞臺一角,繼續表演。 一直到最終謝幕,他都沒有再看一眼周朗夜所坐的方向。 - 演出結束以后,是留給現場觀眾的簽名環節。 劇目的場務在前廳搭了一排長桌,五位主演從后臺換回便裝,坐到桌后,而領到單人海報的觀眾則排隊等待簽名。 白輝桌前的觀眾是數量最多的,目測約有一百二三十名,從大廳一直排到了門外。 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手持擴音器,對著在場觀眾揚聲說,“大家排好隊,不要擠!請注意安全。每一張海報我們都會簽到!” 趁著工作人員說話的間隙,白輝有些走神地望向了劇場外面,然后在不經意間捕捉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劇場的玻璃墻外建有兩根裝飾用的圓柱,上面掛著每周的演出劇目。 周朗夜獨自一人站在圓柱邊,先前戴著的口罩已經摘了,露出半張輪廓深邃的側臉。他的襯衣袖子挽到了小臂處,一手拿著明顯像是海報的長條卷軸,一手夾著煙,還有一邊休閑褲的褲袋鼓了起來,好像是揣著那只心愿瓶。 白輝對著那道身影愣了愣,想起剛才與周朗夜面對面的一瞬,看見對方眼底明顯的血絲。印象中他似乎還沒有見過這么頹喪的周朗夜。 觀眾們都擠在大廳里聊天說笑,等著與喜愛的演員簽名留念。而他卻站在燈光晦暗的劇場外面,沒有車來接他,也不像是急于要走的樣子,就靠在圓柱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任是白輝如何猜測,也想不到此時的周朗夜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進來找他簽名。 當周朗夜從工作人員手里接過海報時才被告知,簽名并不是一早寫好的,而要在現場完成??墒撬麆傇谘莩鲋心玫搅四侵挥兄纵x親筆寫下“忘情水”的瓶子,心里像是刀剮著一樣難受。 既已知道自己不受白輝待見,他也不敢進去再要簽名給白輝添堵。于是就站在劇場外抽了兩三支煙,偶爾在白輝埋頭簽名的間隙,隔著層層人群,多看他一眼。 七月初的夏季多雨,周朗夜站了約莫半小時,疾風就挾著雨點落了下來。 他畢竟還有感冒在身,人也乏得厲害,左思右想覺得今晚是要不到這個簽名了。于是打了電話,通知司機來接自己,同時退到遠離正門的檐下避雨。 這一片的屋檐裝飾基本都是為了美觀好看,沒有多少實用性。周朗夜在下面站了十幾分鐘,兩邊肩膀和褲腿都被雨淋濕了。 他上車時有司機給他撐傘,可是背影仍然有些狼狽。 白輝遠遠地看著他離開,緊接著上來一名觀眾想要同他合影,白輝在配合對方微笑時,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笑不出來。 當晚回到租住的公寓,白輝躺在床上,少有地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周朗夜坐在劇場里仰頭看他的樣子、獨自抽煙的樣子,總在他腦中揮之不散。 白輝暗暗罵自己沒用,周朗夜只不過是為一件得不到的東西而賣慘可憐,他不能再因這個男人心軟。 他曾經無數次地為他讓步、妥協,把自己逼得退無可退,以為有一天對方會明白那種愛到深處的感受。 結果卻只是一次一次無底線地被他輕賤,直到最后傷痕累累地換了一個自由身。 白輝睜眼望著天花板,忽然想起了已經很久沒有登陸過的那個微博小號。他記得那上面的最后幾十條更新,都寫著自己當時的絕望和無助。 于是他翻身起來,往新手機里加裝了一個微博,重新登錄賬號,想要再看一遍這些記錄,提醒自己痛定思痛,不要重蹈覆轍。 他剛一進入首頁,多達七八十條的評論提示就連續跳了出來。白輝滿是疑惑地點開評論,發覺一個id為“zhou1009”的賬號在他三年前的一條微博下寫了很多留言。 那條微博內容簡單:學長說了,以后晚歸或是應酬都要和我報備。那就,原諒他這一次吧。 而下面的留言則持續近半年。 ——應酬喝酒了,回來你不在家。 ——去了鎏金會所,十點到家,有香氣的人和東西都沒碰。 ——出差四天,下周一回來。 ——開會晚了,馬上到家。 ....... 白輝慢慢地滑動屏幕,依次地看下去。最后他點開了那個id的頭像,是一只粉色的布偶豬。 周朗夜在很多年前的一場酒會上,拿著那只豬對他說“怎么這么像你生氣的樣子”;后來當他要帶著布偶豬進組時,周朗夜隔著行李箱向他承認,自己是另一只豬。 就是那只豬,被那個總是很冷峻無情的男人設為了頭像。 第57章 就被他狠狠一巴掌扇在臉上 白輝把那77條報備留言一條不落地看了一遍。周朗夜的態度很端正,去了哪里、因何晚歸、幾時到家、甚至見過什么異性都有一一注明。 端正得不像他曾經認識的那個男人。 黑暗中長時間地盯著手機屏幕,讓白輝的眼睛感到些許刺痛。他無意地抬手揉了一下,一滴眼淚就落在了屏幕上。 他隨即怔了怔,好像不相信自己還會為周朗夜而哭。然而片刻過后,他又把頭埋下去了,整個人蜷坐在床上,肩膀隱隱發顫,像是在無聲飲泣。 難以抑制的眼淚讓白輝認識到自己曾經陷落得有多深,就算右手留了殘疾,就算腕部和頸部的傷痕至今未能消除,他仍然沒有辦法狠下心去恨那個人。 白輝已經不記得自己十六歲時的樣子,但他不會忘記二十三歲離開周朗夜時,他曾擁有的家人、事業、身體健康,甚至對于愛情最基本的信任,通通都喪失了。 他像一個被挖空的容器,很少得到妥善的對待,總是站在岌岌可危的破碎邊緣。但即便是那樣,對方也沒有給他一個體面的離開。 白輝哭完以后,走去盥洗室沖了一把臉,再回到臥室時已經平復了許多。 他再次摁亮手機,在微博界面里翻找了一遍,然后將微博設置為僅六個月可見。 距離他最后發出的那條“但愿與你再無來生”,已經過去了半年以上,這就意味著周朗夜此后不能再看到他的任何微博內容,也無法給他評論留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