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節
“杜公,你在說什么?” 錢銘逸和王拱辰以及一干附和的官員驚得嘴巴里能塞進顆鴨蛋進去,殿上眾官再次眼珠子灑落一地,杜衍居然能為范仲淹等人求情,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如果不是親耳聽見親眼目睹,誰能相信。 大多數人都不相信杜衍的話,他們一致認為是杜衍在玩花樣,故意的表示大度,免得留下落井下石之名,在范仲淹韓琦等人受嚴懲的決定基本上板上釘釘的時候說出這種話,就是一種jian猾的策略。 趙禎略感意外,歪頭問道:“哦?杜樞密的意思是,朕應該從輕發落范仲淹等人?杜樞密不是一直上書言jian黨擾亂朝綱罪無可恕么?怎地今日又變了論調?” 杜衍面色一紅,心中埋怨皇上將自己上書要求嚴懲的事情當眾抖落出來,不給自己后路,但此時此刻也顧不得尷尬,蘇錦的大眼珠子可是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他可不想惹急了蘇錦,讓蘇錦當堂將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皇上,臣確實曾主張嚴懲jian黨,不過臣也覺得此事過于重大,不宜草率下決定,近日來臣日夜苦思并派人暗中探訪范仲淹韓琦及其黨羽的行為,并未發現其危害甚巨之處,也即是說,韓范等人雖冒天下之大不韙私結朋黨,但卻并沒來得及做什么對朝廷真正有害之事;他們推行新政之事上確實犯了不少錯誤,但新政之過和朋黨之患是兩碼事,光從朋黨之事上來說,危害尚未形成,而且說他們別有陰謀之論也沒有確鑿證據,我大宋上下自皇上而下均奉行仁恕之道,在沒有證據的情形之下,豈能憑猜測嚴懲,更別說按照錢大人王大人所言直接拿下嚴刑逼供了,傳出去豈不是笑話?!?/br> 錢銘逸直勾勾的看著杜衍,想說話卻又不敢說話,老大今天是怎么了?吃錯藥了不成? 趙禎皺眉道:“說的似乎有些道理,不過結黨之行無需造成危害,本身這種行為便已經影響極壞了,若不嚴懲,豈非縱容他人效仿之?!?/br> 杜衍從容道:“皇上不必擔心,不嚴懲,但可重懲,以此為戒,令天下人共惕,再者說,若論范仲淹韓琦等人的本心,臣可擔保他們大類于無心之失,從這幾人以往的表現來看,尚可稱為忠君愛民之臣,之所以蛻變若此,臣以為是官職升遷過快,皇上信任過甚,以至于他們恃寵生嬌內心膨脹所致?!?/br> 趙禎不悅道:“你的意思倒是朕的不是了?!?/br> 杜衍驚覺說錯了話,忙道:“臣該死,臣的意思是他們不懂得珍惜圣上恩寵,沒有因皇上信任而更加的勤勉自律,相反卻自高自大目空一切,以至于誤入歧途?!?/br> 趙禎道:“你擔保他們只是誤入歧途?你敢擔保?” 杜衍道:“臣斗膽為他們擔保?!?/br> 趙禎喝道:“你擔保的了么?” 杜衍囁嚅道:“臣……臣……” 蘇錦挺身而出道:“微臣也來擔保,日后若真的查出范仲淹韓琦等人別有企圖,臣愿連坐?!?/br> 趙禎皺起眉頭正待呵斥蘇錦橫插一腿,只見包拯邁步出列道:“臣包拯也愿擔保,跟蘇大人一樣,今后愿意連坐?!?/br> 杜衍趁此功夫猛打眼色給王拱辰錢銘逸,兩人這才真的相信杜衍是真的要為韓范等等人開脫,雖然不明就里,但緊跟老大杜衍的步伐是當小弟的應盡的義務。 錢銘逸厚顏上前道:“這個……啟奏皇上,臣聽杜樞密一席話茅塞頓開,臣適才所奏有所偏頗,臣剛才想了想,也覺得韓范等人乃是權力膨脹過快把持不住自己所致,不至于有什么真正的陰謀,臣收回剛才的奏議?!?/br> 趙禎怒道:“你變的倒挺快,剛才是黑轉眼便是白,你們還有準主意么?國家大事上便如兒戲一般,真是豈有此理?!?/br> 錢銘逸忙跪倒磕頭道:“皇上息怒,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臣也是意識到錯誤馬上糾正,臣不想一錯到底?!?/br> 趙禎氣鼓鼓的道:“你倒有理了,罷了,起來吧,今后奏議之時想清楚了再議,朕不愿再聽到這些自相矛盾之言?!?/br> 錢銘逸抹著汗叩謝退下,怨婦一般幽怨的瞟了杜衍一眼,心道:老大啊,你差點害慘了我,事后你要不給我解釋清楚,我可不依。 杜衍給他個寬慰的眼神,俯身再奏道:“皇上,臣斗膽建議,對范仲淹韓琦等人的處罰宜輕宜緩,這樣既能體現皇上通情達理寬容豁達,又能穩定局面不至于造成大的恐慌,不過新政需立即廢除,此事不得人心,又是韓范等人一力推行,再無實行必要,新政期間所造成的謬誤需一一糾正,以平民憤,定人心?!?/br> 趙禎嘆了口氣道:“你們說的也有道理,朕也覺得范仲淹韓琦等人也不至于一下子便糜爛至此,畢竟這幾人都曾是我大宋功臣,韓琦范仲淹在西北力拒西賊數年,勞苦功高;富弼跟隨朕多年,為人敦厚謹慎,歐陽修執掌御史臺數年,每每諍言進諫也有一番諍臣風骨,這幾人原是朕看好的國之重器,但正因如此,他們犯下大錯,朕也是格外的痛心?!?/br> 晏殊忙道:“皇上不必憂心,真金不怕火煉,真正的賢良之臣自然能經受住風雨的侵襲和考驗,這幾人雖有才情和能力,但也許還不能擔當重任罷了,皇上一番惜才之意,他們稍有識見該當痛定思痛盡改前非,對他們也是有好處的?!?/br> 趙禎點頭道:“說的也是,磨礪方見鋒芒,朕便依著眾卿之議,對這幾人從輕發落,黃培勝,擬旨?!?/br> 黃培勝趕緊拿起紙筆記錄,趙禎眉頭緊皺,眼睛看著大殿的大梁,緩緩道:“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等人,罔顧圣恩私結朋黨,借新政實行之際,排除異己,攻訐朝臣;新政本為強國之政,淪為眾夫所指,朕極為痛惜失望;朕本擬嚴懲四人,但念及四人立心尚正,危害不巨,加之曾為朝廷功勛之臣,故從眾卿所請從輕發落?!?/br> 群臣豎著耳朵大氣不敢出一口,細細傾聽這四人的命運如何。 “范仲淹為朋黨之首,又拒不承認結黨之行,妄言‘氣銳不可折’,徒惹眾怒,著革去樞密副使及同知政事之職,同時免去鄜延環慶兩路路使之職,貶為京西路彬縣縣令,革去韓琦樞密副使之職,貶知揚州府,革去革去富弼樞密副使之職,貶知惲州,革去歐陽修御史中丞之職貶知淮南路滁州,其余黨羽,查實后一律革職貶為小吏;眾卿及各級官員需以此為戒,謹記‘至治之世,不為朋黨’之言,欽此!” 隨著趙禎的話音剛落,朝堂上一片抽氣之聲,有的是沒想到會這么便宜范仲淹等人,有的則是沒想到會判的這么重,這四人被貶到遠隔千百里的四處,即便是朋黨也是天各一方再無聚首之機了;而范仲淹從當朝二品大員一落千丈,直接被貶為彬縣縣令,看似皇上開恩,實際上等于是在抽范仲淹的嘴巴子。 而韓琦富弼兩人則幸運的多,一來這兩人是范仲淹的左膀右臂,從責任上來說稍微輕些,二來也許是因晏殊之故,對富弼的責罰要照顧一下面子,而韓琦則是跟著沾光,兩人雖然被貶,卻起碼還是保住了州官的職位。 歐陽修最是幸運,他寫了那個什么《朋黨論》公然鼓吹朋黨無罪,本來應該受到更為嚴厲的責罰,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也保住了個滁州知州的職位,或許是趙禎看在蘇錦的面子上的緣故,總之還算是較輕的處罰。 處罰結果一出來,蘇錦長舒一口氣,總算是沒出大的紕漏,這四人無一下獄,雖然從此只能在京城之外的州府廝混,也許永遠沒有入職中樞的機會了,但最起碼,保的命在,也算是不辜負自己這幾天的費盡心機甚至不惜和趙禎翻臉了。 第八七三章歸零 “眾卿對于這樣的處罰可有疑義?”趙禎環視群臣將目光停留在蘇錦臉上。 “皇上圣明,如此處罰可算是仁厚之至,盡顯皇恩浩蕩,范仲淹等人若稍有知覺,該感激涕零才是?!北姵计咦彀松嗟牡?。 “蘇愛卿,你覺得如何?!壁w禎似笑非笑的問道。 “皇上處事公允,微臣拜服的五體投地,皇上襟懷堪比蒼穹大海,容人所不能容,不愧是不世明君?!碧K錦大拍馬屁,藉此修復和趙禎之前鬧得不愉快。 趙禎莞爾,啐道:“朕不喜阿諛奉承之人,蘇愛卿莫要學了這一身的毛病,朕也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也非不能容忍臣子犯錯,犯錯不可怕,怕的是離德離心,君臣離心萬事皆休,江山是朕的,但沒有諸位愛卿的cao勞,這江山想要萬年長盛也是很難的?!?/br> 幾名白胡子老臣頓時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道:“吾皇實乃圣德之君,古今帝王無出其右者,臣等何其幸運,能在圣君座下為臣?!?/br> 蘇錦心中暗笑,趙禎很精明,看起來一副萬事不理的摸樣,實際上心中有丘壑,行事自有一套,也從不放棄表現自己圣明的一面,當然身為帝王,他本無需這般做作,光憑他這番話,無論他是真心而出還是虛言作秀,也算是難能可貴了。 “蘇愛卿,這宣旨的差事便由你擔當吧,另外西北鄜延環慶兩路路使空缺,朕屬意于你暫代,你看如何?” 群臣在此驚訝,環慶鄜延兩路再由蘇錦暫代路使,西北四路便盡歸蘇錦轄下了,這可是名符其實的西北王了,沒想到范仲淹一倒臺,得了便宜的竟然是蘇錦,三年之間從一名新進進士一躍而為西北之王,這步伐也太快了些吧。 眾人艷羨,蘇錦卻對趙禎的鬼主意心知肚明,看似是件升官發財的好事,但卻非想像中的那么簡單,就憑昨日午后覲見趙禎公然翻臉頂撞之行,這個好差事也不會落到自己的頭上,趙禎再大度也不至于容忍蘇錦的目無君長。 而趙禎之所以這么做自然有他的原因,今日堂上,杜衍的臨時倒戈,其間蘇錦拋給杜衍的一個個頗為玩味的眼神都落在趙禎的眼里,別看趙禎每次臨朝之時大部分時間都瞇著眼半睡半醒,但就像課堂上的老師一樣,下邊學生的小動作卻是一清二楚,只不過很多時候老師不屑于說出來罷了。 蘇錦的舉動傳遞給趙禎一個信息,杜衍的臨時改口必然與蘇錦有關,雖不知蘇錦憑什么能讓杜衍改口,但兩者之間也許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管怎樣,蘇錦能說的動杜衍,那說明這小子在朝中已經頗有影響力。 而趙禎要做的便是要借勢讓蘇錦得到好處,從而引起杜衍等人的不滿,范仲淹等人倒臺之后,朝中便成了杜衍一家獨大之勢,晏殊在朋黨之事的曖昧已經讓他喪失了不少的號召力,如今趙禎要做的便是為杜衍樹立一個新的對手,惟其如此,自己才能穩坐釣魚臺坐山觀虎斗。 同時,范仲淹倒臺之后給蘇錦好處,很容易便讓人聯想起蘇錦在范仲淹等人倒臺的幕后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加之當初蘇錦拒不加入新政變法,在較多場合公開聲稱新政cao之過急的行為,很難不讓人以為,蘇錦其實才是背后的黑手。 趙禎就是要局勢撲朔迷離,他不能讓蘇錦白白的如愿,他要蘇錦知道,遂愿辦成一件事,甚至是跟自己耍無賴說出種種混賬話來達到目的,必將受到懲罰。 這懲罰不僅是受到猜忌,更要有實實在在的懲罰,這便是趙禎的另一個如意算盤,西北戰事已經停息了兩年,但四路百萬百姓的溫飽尚未解決,重建工作漫長而且耗資巨大,秦鳳路和涇原路由于蘇錦拿出私貨來補貼,所以朝廷沒花什么錢,但鄜延和環慶兩路的情形不容樂觀,朝廷每年花費數百萬錢和幾百萬石糧食去救濟,實在是一個巨大的負擔,成了個無底洞。 如今將鄜延環慶交到蘇錦的手上,便等于將兩個大包袱甩到蘇錦的身上。趙禎自己為了解蘇錦,這個人見不得百姓和下屬受苦挨餓,換言之此人內心頗有些當救世主的覺悟,趙禎樂的蘇錦如此,你不是喜歡當救世主么?那便讓你當個痛快,錢糧朝廷不給,一切自己想辦法去,爛攤子收拾好了朝廷自然喜見,收拾的不好是你蘇錦沒本事。 趙禎也不怕蘇錦會玩出什么花樣來,官是朝廷給的,隨時可以將官職一削到底,實際上這不是升官,而是給蘇錦勒上一道繩索。 蘇錦雖不明白趙禎心中的這么多彎彎繞繞,但他也不是傻子,直覺告訴他,經歷和趙禎的撕破臉大吵之后,這樣的好事絕不可能落到自己頭上,起碼一點,環慶鄜延兩路若是交到自己手里,趙禎在軍費糧餉救濟等方面的拖欠那是必然要發生的,這一點在涇原秦州兩路上已經有了明證,蘇錦敏銳的感覺到這是圈套,所以他立即拒絕。 “皇上,臣不堪此任,環慶鄜延兩路實在太過重要,臣才疏學淺,絕不敢擔當?!?/br> 趙禎沉著臉道:“什么話,朕看人還能錯了么?秦鳳路、涇原路被你治理的井井有條,巡察使巡查來報,兩路百姓安定,生產恢復,防務上也是滴水不漏,這說明你是能吏,朕甚是欣慰;朕將鄜延環慶交予你手,你也必不會讓朕失望,不要推辭了,你若推辭,誰還能勝任?難不成讓朕去不成?” 蘇錦道:“隨便您派誰去,反正我是不成的,秦風涇原兩路已經讓微臣焦頭爛額,請皇上另擇高明吧?!?/br> 趙禎擺手道:“什么叫不識抬舉,你這就叫不識抬舉,身為臣子,為朕分憂你都不愿,你讀的什么圣賢之書?你若再推辭,朕便惱了?!?/br> 蘇錦越發相信自己的直覺,但當堂拒官惹得趙禎發怒還是一件不劃算的事,若說覲見之時是私下里爭吵,趙禎還能忍得下氣的話,當著群臣的面讓皇上下不來臺無異于找死;雖然趙禎需要自己替他弄來馬匹,也需要自己提供給朝廷財富,但這些相對于皇帝的威嚴而言只能算個屁。 “既然皇上如此信任,臣卻之不恭,答應了便是,不過臣還有些問題要私下請教皇上,畢竟臣沒擔當過如此大任,還需皇上耳提面命?!?/br> 趙禎明白蘇錦是要討價還價,不過他打定主意,一概不允,這一回非要逼著蘇錦就范不可,當下點頭微笑不置可否。 滿朝文武目瞪口呆的看著蘇錦和皇上兩個,一個執意要授官,一個執意不要官,搞得這官職就像是燙手的芋頭一般,真教人難以理解。 杜衍冷眼旁觀,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鬧了半天,蘇錦這么前后忙活原來是早就跟皇上達成了協議,憑空將鄜延環慶兩路納入口袋,這君臣二人還當眾做戲,當這些人都是瞎子么?擺明是蘇錦早有算計,可憐自己卻不得不出爾反爾推波助瀾,為他人做嫁衣裳,這個蘇錦,實為勁敵,退朝之后且看他遵不遵守諾言,將人證物證移交,一旦證據到手即刻銷毀,將來跟這小子照樣勢不兩立。 …… 圣旨傳達,消息迅速傳遍京城,朝廷邸報也快馬發往大宋各地,一片驚愕嗟嘆之中,全大宋州府縣鎮都知道了范仲淹韓琦等人被貶謫之事,彈冠相慶者有之,扼腕嘆息者有之,事不關己的更是大有其人。 于此同時,在范仲淹等人被貶的第三日,趙禎便下旨,全面廢除新政九條,恢復舊制,新政施行期間的案件全部平反,被廢的官員們紛紛官復原職,職田恢復原有配置,被清退的世家子弟也趾高氣昂的回到原來的職位上,那些被范仲淹韓琦富弼等人提拔的官員也被打回原形,正所謂‘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秋后清算之風吹遍大宋。 紛擾數月之后,形勢才穩定下來,一切回歸原點,畫了個無謂的大圈,被彈劾的夏竦不但官復原職,而且身兼副宰相之職,和杜衍兩人一唱一和只手遮天;這一次慶歷新政,不但沒有使朝綱進步弊端革除,甚至一番折騰下,起碼讓大宋倒退了一年。 第八七四章西北王 蘇錦雖然不愿,但也不得不遵守諾言將人證物證移交給夏竦和杜衍,這些人證和物證的命運自然是可想而知,都是被即刻銷毀的命運。 蘇錦不能公開這些,一則是夏思菱之故,他不能不顧夏思菱的感受親手送夏竦上斷頭臺,二則是自己也有隱瞞包庇之罪,在這件事上,自己也說不清楚,很容易便讓人覺得自己是拿此事要挾杜衍和夏竦達到某種目的,事實上這也并不冤枉蘇錦,當初他也是這么想的。 而關于鄜延和環慶兩路代使之事,那日早朝之后蘇錦跟趙禎有過一段耐人尋味的談話。 …… 三月的空氣中充滿了春天的氣息,皇宮內已經有早春的花兒開放,午后的陽光也頗為溫煦舒服,趙禎一反常態的在后苑御花園中接見了蘇錦,兩人就在秋千架邊的竹椅上落座,面前的小竹案上擺著青瓷茶盅,隱隱有茶香飄出來。 “又是一年春天,算起來,朕登基已經有二十二年了,每年的三月,朕都喜歡午后在御花園小坐,看宮女們打秋千、放風箏、蹴鞠,朕以前還跟她們一起玩,最近這幾年,朕卻沒了心境了,朕難道老了么?” 蘇錦看著遠處在春光中歡笑奔鬧的宮中女官們的身影,婀娜的身段在陽光下透出青春的氣息,在看看趙禎,面色蒼白眉宇深鎖,確實是暮氣滿臉,不過這話可說不出口。 “陛下春秋正盛,若臣沒記錯的話,陛下貴庚應是三十五歲,正是年富力強之人呢?!?/br> 趙禎笑道:“果然,你不提我都忘了自己才三十多歲的人,晏相六十、去歲沒了的呂相也七十多才仙去,杜樞密也五十許人,算算朝中大臣,倒是有一大半的歲數比我大的多呢;蘇錦啊,你今年多大了?” 蘇錦道:“臣十九了,到了今年十月里過了生日便二十了?!?/br> 趙禎嘖舌道:“你都快二十了,記得朕第一次見你,你才十六歲,轉眼間四年便過去了,日子過的好快?!?/br> 蘇錦笑道:“是啊,臣都有兒子了,確實快的有些讓人難以接受?!?/br> 趙禎沉思道:“二十歲將有表字了,朕給你取個表字如何?” 蘇錦忙道:“這如何敢當,這等小事豈敢讓皇上cao心?!?/br> 趙禎仰頭看了看天上的白云道:“你給朕的印象總是很奇怪,朕總覺得你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好像有些事你總是未卜先知一般,朕給你起個表字叫‘子聰’如何?” 蘇錦心中一驚,不動聲色的拱手笑道:“多謝皇上賜予表字,不過我怎么會給皇上這種感覺呢?臣愚魯不堪,又怎會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呢?!?/br> 趙禎看著蘇錦道:“也許是朕多心,也許是巧合吧,那一年在應天府你說太祖爺托夢于你,告知你太廟遺訓之事,朕當時便有此感了,朕也信佛,但朕心里很明白,所謂托夢之說并不可信,故世之人若能托夢于后人,為何朕摯愛的母后和父皇卻從未托夢于我,朕做了成千上百個夢,也沒有一件能和現實相對應,而你卻能從夢中得知太廟石碑上的遺訓,敘述出來半字不差,豈不是奇哉怪也?!?/br> 蘇錦沒想到趙禎還念念不忘此事,也沒想到趙禎能如此清醒的看待鬼怪之說,本以為在這個年代人人都是迷信的愚昧的,卻原來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或許真如皇上所言,是個例外的巧合罷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些事既虛無縹緲卻又實實在在的發生著,臣也無從解釋此事,臣也很想知道為什么?!?/br> 趙禎微笑道:“說的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倒也沒什么不能發生的,不過你似乎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譬如新政之事,你本是首先提出策論十弊的始作俑者,但卻堅決不愿意參與新政,相反還勸阻范仲淹韓琦等不要推行新政,給朕的感覺是,你似乎早已預料到新政必將夭折,不愿踏入此泥潭之中,事實證明,新政確實難以推行,而范仲淹韓琦等人也因新政成為千夫所指之人,你告訴朕,你是如何判斷新政終將失敗的?” 蘇錦心頭大跳,定定神道:“皇上把臣說的也太神了,新政之事臣不是不想參與,而是臣自己覺得在其中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范大人韓大人領銜足矣,他們都推行不了,臣跟著瞎起哄也不起作用;臣確實不看好新政的成功,那倒不是新政的內容有什么毛病,而是別有原因?!?/br> 趙禎道:“原因在何處?” 蘇錦搖頭道:“臣不想說,臣不想讓皇上不開心?!?/br> 趙禎凝眉沉思了一小會道:“你是說原因在朕身上?” 蘇錦搖頭道:“臣不說,這一切都已過去,不提也罷?!?/br> 趙禎道:“蘇錦,朕今日在御花園接見你,便是希望你我之間能夠像朋友一般的開誠布公,朕身為天下之君,雖然百官環繞萬民仰望,但真正能稱作朋友的卻一個沒有,朕不想一輩子沒個能和朕說真心話的人;你和朕之間本來很有可能發展成朋友大于君臣的關系,但朕覺得,最近一段時間,我們之間嫌隙已生,很多事你已經不愿跟朕明言,是不是人一入官場之后,便會如此呢?” 蘇錦微笑道:“多謝皇上另眼相看,君是君臣是臣,先賢已定三綱五常,豈能亂了綱常?我和皇上之間永遠是君臣關系,成不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不是臣不想,而是臣不能?!?/br> 趙禎微微點頭道:“那朕便以皇上的名義命你說出你心中的話,你會說么?” 蘇錦道:“臣可以編造些虛假的話來騙您,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皇上是天下之主,也不能猜透我心中真正像的是什么吧?!?/br> 趙禎嘆道:“這便是朕的可悲之處,坐擁天下,難知本心,這便是朕的可悲之處?!?/br> 趙禎連說兩句可悲之處,神情落寞蕭索,眼睛也空洞的看著遠處嬉笑的宮女們晃動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