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252節
回到府里,藺承佑拉著滕玉意屋里屋外轉了一圈,眼看行禮都拾掇好了,便讓寬奴帶人從外頭送來一只小小的箱籠。 滕玉意暗覺那箱籠透著古怪,彎腰欲打開箱蓋,被藺承佑攔住了:“急什么,到船上再打開瞧?!?/br> “難道里頭藏著大活人?” 藺承佑笑道:“想什么呢,我怕你路上悶,幫你搜羅了一些好玩的物件,這會兒就瞧過了,路上還能覺得新鮮么?” 滕玉意這才笑瞇瞇罷手,打發走寬奴,藺承佑瞟一眼夜漏:“明日還要早起,回屋睡覺吧?!?/br> 說罷牽著滕玉意的手回臥房。婢女們臉一紅,忙不迭退出去幫忙準備湯和巾櫛。 滕玉意盥浴了上床,不一會藺承佑也從凈房出來了,床帷一掀,鼻端飄來一縷似竹非竹的清冽氣息。 滕玉意趕忙閉上眼睛裝睡,下一瞬感覺額頭上癢癢的,藺承佑似乎撐在她上方打量她:“阿玉?” 滕玉意耳熱心跳,成親這半月,兩人每晚都少不了親熱,換作往常,藺承佑看她故意不睜眼,要么在她耳邊呵癢,要么埋頭在她頸間吮咬,橫豎會逗得她笑個不停。 想到此處,滕玉意忍住心里的笑,繼續閉眼裝睡。 可這次藺承佑只在上方靜靜端詳她一會,又翻身躺了回去。 滕玉意一訝,他不會真以為自己睡著了吧? 睜開眼一轉頭,簾幔外燈影搖曳,幽幽照亮藺承佑的輪廓。他定定望著帳頂,儼然在出神。 滕玉意想起白日那封信,不由怔住了。 兩人似乎心有靈犀,滕玉意明明沒說話,藺承佑卻仿佛聽到了妻子心里的嘆息,回過神,轉臉看了看妻子,側身把滕玉意摟到自己懷中,然而一句話也未說。 良久,藺承佑開腔:“阿玉,明早我想去一個地方?!?/br> 他的表情,透著幾分迷惘。 滕玉意挨在他胸前,只嗯了一聲。 “你就不問我要去什么地方?” “我知道。我同你一起去?!?/br> 藺承佑的心猛地抽痛,不知是為自己走錯路的叔父難過,還是為妻子的這顆琉璃心觸動。 他摟緊滕玉意,想開腔,卻酸澀得不知說些什么,滕玉意用力回抱,帳里慢慢流淌著一股看不見的暖流,情到深處,兩人甚至不必多說一個字,也早已知曉對方的心意。 次日拂曉,晨霧繚繞。 春明門外,一座剛修葺好的墳塋前,突然多了一道頎長的身影。 那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玉冠少年,一身素服來到墳前。 墓碑上只有簡簡單單的一行字。 “藺敏,字思弘,歿于隆元十九年,年二十有二?!?/br> 少年輕輕撫了撫墓碑,徑自在一旁坐下,稍頃,提起備好的酒壺斟滿酒,舉起酒盞,以酒酹地。 酒液清亮如銀,泥土卻暗黑濕潤。 酒液一滴滴灑落泥土中,瞬間消弭于無形。 這期間,墳前連草木都紋絲不動。 少年木然望了會被酒浸濕的泥土,抬眸對墓碑低聲說了句什么。 依舊一片寂靜。 又坐片刻,那郎君放下酒壺,起身珍重地拂了拂墓碑上的灰塵,終于起身離去。 墳塋的不遠處,道路旁的垂柳下,靜靜立著一位小娘子,她戴帷帽,著素裙,手中牽著一匹神駿的小紅馬,小紅馬身旁另有一匹白馬。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那位郎君,錦衣少年剛走到近前,少女便將白馬的韁繩遞給他,二人并無多余的言語和舉動,卻是親密無間。 少年翻身上馬,女孩也一抖韁繩,兩人并轡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晨霧中。 待那馬蹄聲消失,霧中慢慢走來兩位老人,一僧,一道,皆衣袂翩然。 老人身后,緊跟著兩個小道士和幾位大和尚。 “師公?!苯^圣和棄智驚訝道,“那是師兄和嫂嫂?!?/br> 清虛子望著那漸行漸遠的一紅一白,捋須:“看見了。別大呼小怪的?!?/br> 絕圣棄智困惑地撓撓頭,師兄至今對嚴司直的枉死耿耿于懷,照理說嫂嫂也深恨郡王,且不說嫂嫂前世的遭遇是真是幻,今生她可是又因為郡王殿下的陷阱“死”過一回。前后被同一人謀害兩回,嫂嫂得知真相后怎能不恨。 聽說過去嫂嫂出門隨身攜帶毒-藥和暗器,就是怕再被淳安郡王手下的“黑氅人”下手暗害。想想嫂嫂過去的處境,當真可憐。 可今早,他們不但看到師兄過來祭拜叔父,還看到了一旁守候的嫂嫂。 清虛子白眉一揚,朗聲說:“人活一世,愛得起當恨得起,恨得起,當也放得下。你們師兄頑劣歸頑劣,心底卻是光明豁達,能怨,自然也有釋然的一天。阿玉就更難得了,她肯放下這份恨意,除了她本性仁善,也因為深愛你師兄。所謂心若琉璃,不外如是?!?/br> 緣覺方丈注目著那對少年俠侶消失的方向,藹然接話:“阿彌陀佛。一念惡,滅萬劫善因,一念善,即生大智慧(注)。一年多來,兩個孩子顯然長進了許多?!?/br> 清虛子面露欣慰之色,忽聽絕圣和棄智似懂非懂地說:“師兄和嫂嫂肯如此,大約是因為淳安郡王本身也是個可憐人罷?!?/br> 清虛子嘆道:“敏郎有可憐之處,卻也不可憐,這世上人人都有苦處,也不見得個個去行惡。明明有無數條路可走,偏選了一條害人害己的路,說到底,那些無辜受害者可不欠他藺敏什么?!?/br> 隨即一甩拂塵:“不啰嗦了,今日老禿驢還要啟程去濮陽,趕緊開始吧?!?/br> 墳前頓時忙活起來。絕圣棄智都知道,這場法事是成王夫婦和圣人費了極大心力布置的。頭七做過一場,今日是第二場,而接下來的第三場,因為緣覺方丈不在,將由他的大弟子明心和見性主持。大隱寺的高僧佛力不可小覷,三場法事下來,淳安郡王生前所犯的罪孽多少能減輕些。 小輩們忙碌的同時,清虛子和緣覺兀自在一旁端坐。 “也不知這兩個孩子因何事釋懷了?!鼻逄撟犹魍h方,口中唏噓,“這兩日他們可對你說過什么事?” 緣覺專注地轉動手中的佛珠,聞言連眉毛都沒動。 清虛子欽嘆:“佑兒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心里老在盤算如何幫藺敏減輕生前的罪孽,嚴司直的家人如今孤苦無依,佑兒雖說時時上門照料,卻絕不忍心開口替藺敏求得嚴司直一家的原諒,阿玉肯釋懷,倒是一樁意外的造化……兩個孩子都重情重義,阿玉尤其不易,歷經兩世苦厄,仍能性行純善,這樣的好孩子——也是佑兒有福。敏郎也算有造化,明明是被他害過的人,卻能以善念幫他渡化。 緣覺睜開眼睛,微微笑道:“惡壤中結出善果,兩者皆有造化。偈云:‘前念著境即煩惱,后念離境即菩提’。兩個孩子只不過是不再自尋煩惱罷了?!?/br> 說著慈悲地望向藺敏的墓碑:“人贈一枝蓮,萬境自如如(注)。希望此子……下輩子莫再心懷執念了?!?/br> 一聲嘆息未了,墳前佛號響起,宛如微微聳動的海浪,輕輕吹起碑前那青青如碧的野草,風聲蕭蕭,凌空而起,伴隨著那越來越洪亮的誦咒聲,清風漸行漸遠,再也未回過頭。 *** 晨霧散去,長安上空又見麗日晴天。 灞橋上,垂柳旁,聚滿了前來送行的車馬。 藺承佑和滕玉意回成王府換過衣裳,這會兒雙雙立在橋上。 藺承佑穿常服,背金弓。滕玉意為了方便趕路,特地換了一身緋色男子胡裝,那團紅色像一簇躍進春日畫卷里的火,不只染紅了藺承佑的心頭,也叫在場的每個人一見就心境開闊。 杜家人一早就來了。 “好玉兒,船上濕滑,少在甲板上玩耍?!?/br> “大郎,這是姨母新做的點心,拿著路上吃?!?/br> 藺承佑和滕玉意應了這個又接那個,簡直應接不暇:“姨母,這也太多了,天氣見熱了,阿玉一個人再愛吃也吃不過來,我們收下這兩盒,剩下的您留著給紹棠和阿姐吃?!?/br> 杜夫人努嘴:“這不是給玉兒的,是給你的。姨母知道你不愛吃甜,專門為你做了些清淡的咸口酥,發面頗費工夫,今早才做成?!?/br> 藺承佑笑著收下:“那我可得好好嘗嘗姨母的手藝?!?/br> 滕玉意在姨母和表姐身邊膩來膩去,藺承佑早習慣了妻子這副憨態,在旁目不轉睛瞧著。正熱鬧著,那頭車輪轔轔,卻是書院一眾同窗趕來為滕玉意送行。 第一個下車的就是鄧唯禮。 滕玉意和藺承佑早上從城外回來,心中有如放下一塊大石,此時再看到鄧唯禮,再無五味雜陳之感。 滕玉意忙迎過去,女孩們先給長輩們行禮,這才圍住滕玉意敘話。 鄧唯禮遞給滕玉意一本樂譜:“喏,上回你說想要洛陽白氏父子的《上云月》集,此譜失傳已久,我托人打聽了許久才尋來,怕你路上無聊,特特趕在你出發前送來?!?/br> 滕玉意大喜過望:“多謝多謝?!?/br> 鄭霜銀和柳四娘也雙雙遞上兩本《尚書》和《論語》:“院長叫我們別荒廢學業,你帶著這書在路上看?!?/br> 滕玉意心領神會,悄悄掀開封皮一窺,哪是什么正經書,分明是兩本坊間傳奇簿子,里頭記載了各類雜聞趣事,用來解悶再好不過。 她咳嗽一聲:“不敢辜負院長教誨,路上定時時溫習?!?/br> 同窗們忍笑互丟眼色,又聽車馬喧騰,原來是清虛子道長和緣覺方丈帶領麾下弟子來了,后頭還跟著五個騎著黑毛驢的白胖老道士。 五道嘻嘻哈哈在驢子上說:“清虛子你自管放心,此去濮陽,世子和阿玉的安危就包在我們身上了?!?/br> 這邊清虛子一下車,就自發將視線落到藺承佑和滕玉意身上,表情像是欣慰,又透著幾分唏噓。 “太子和阿麒今日要在麟德殿主持射禮,趕不過來送你們。你爺娘手里還有一場重要法事要辦,不得已委托師公轉告你們幾乎話:濮陽當地的官員寄信過來,說那只妖怪不但變幻無窮,且頗通水性,到那之后,切不可輕敵?!?/br> 藺承佑拉過滕玉意磕頭:“請爺娘放心?!?/br> 清虛子又道:“圣人和皇后也有話要交代:此番南下,一為給當年南陽一戰時冤死的百姓超度祈福;二為替濮陽百姓斬妖除魔。你們倆一個自小習道,一個初入道門,但論心術聰悟,卻是不相上下。這一路相扶相攜,為民除害不容退卻。莫要辜負長輩和百姓對你們的期望?!?/br> 滕玉意胸中激蕩,藺承佑面色也嚴肅了幾分,兩人齊齊磕了個頭,正色應了。 藺承佑又笑道:“徒孫和阿玉不在長安的這些日子,您老好好保重身子?!?/br> 清虛子一抖袍袖,彎腰把兩人攙扶起來:“有你們這些小輩在,師公一時半會還舍不得走。對了,玉兒那對隱影玉蟲翅練得如何了?” 滕玉意照實說:“還算聽話,就是打斗時容易分神?!?/br> 清虛子說:“它們能感知主人的一思一念,易分神,是因你真氣修煉得還不到家,莫要心急,以你的悟性,只要假以時日,這對蟲子的法力不在佑兒那張金弓之下?!?/br> 滕玉意對此本就充滿信心,聞言只笑盈盈看藺承佑一眼,見他笑著注目自己,便朗聲說:“多謝師公教誨?!?/br> 這當口,灞橋后方的小徑上又來了一隊人馬,領頭那人威武若天神,正是滕紹,與往日不同,他騎馬快歸快,身姿卻有些歪斜,細一看,衣袍下少了一條腿。 “阿爺?!彪褚庑闹幸凰?,滕紹由著女兒女婿扶自己下馬,心中甚感寬慰?!昂煤⒆??!?/br> 說話間又上前給清虛子和緣覺方丈叉手作揖。 “滕將軍?!?/br> 這一來,所有人都到齊了,高高興興說了一晌話,滕玉意和藺承佑在親友們的簇擁下分別上車上馬。 灞橋上人影交錯,垂柳下依依相送,滕玉意注目橋上的親友們,心窩暖洋洋的,直到視野中那些小黑點消失不見,才戀戀不舍放下窗帷,聽得車旁藺承佑和阿爺說起江南風俗,不覺微笑。 一路出城往東,到得東渭橋下,一行人舍馬上船,共有五艘船,較大那艘足能容納上百人(注)。上船后,因著急趕到濮陽捉妖,稍稍安置一番,就正式行舟向南。 藺承佑和滕玉意最是閑不住,一上船就商量捕魚吃。 寬奴取出早已備好的漁具,藺承佑把背上金弓摘下來遞給滕玉意,趁滕玉意在房中用紅泥爐子生火的間隙,自己先行到船舷捕魚。 撈了一回,倒也叫他撈著兩條,只是遲遲不見滕玉意從艙里出來,丟下漁網進艙一看,就看到滕玉意把胳膊擱在窗棱上,正默默望著河面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