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251節
只是想起去年浴佛節的那個夜晚,心里始終橫亙著一個疑團。 鄧唯禮自小見識不凡,怎會擅自收下一對來歷不明的映月珠環?莫不是那封情信上說過什么打動鄧唯禮的詞句? 滕玉意忍不住順著這個思路往下猜,例如,在信上細數自己見過鄧唯禮的那些場景,或提起鄧唯禮做過的某些事。 這些話,足以讓鄧唯禮深信是愛慕自己的人寫的,但當時鄧唯禮已是太子妃人選之一,除了太子,長安城沒人敢打她的主意,所以鄧唯禮才會誤以為那就是太子向她示愛。 然而事后證明,那不過是一場陰謀。 不,或許這場陰謀背后,還藏著一抹不為人知的情愫。 可惜再問下去,只會給自己的好朋友徒增煩惱。 罷了,有些事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忽又想起昨晚與藺承佑的那番對話,他今日到了大理寺不知會不會找尋那封信。 *** 藺承佑交接完手頭的案子,兀自坐在辦事閣出神。 四下里明明很寂靜,他耳邊卻縈繞著在禁衢時聽到的幾個世家子弟的對話。 “你想求娶鄧侍中的孫女?” “有何不可?” “門第倒是相差不遠,不過你別忘了,那位鄧娘子當初差一點就成為太子妃,一般的人品和門第,別指望鄧侍中瞧得上?!?/br> “這老頭未免太驕狂。別忘了當今太子妃也只是國子監杜博士的女兒,鄧侍中還能蓋過太子?” “一個是太子自愿求娶,一個是鄧家和衛國公府自行挑婿,兩者豈能相提并論?再說杜家如今再不濟,也是關隴百年望族,而鄧侍中這一塊,當初可是連淳安郡王都瞧不上?!?/br> “噓,勸你慎言?,F在哪還有什么淳安郡王,只有罪臣藺敏。對了,這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這件事過去好幾年了,那會兒我阿娘常在宮里走動,皇后和成王妃憐藺敏自幼無母,等他滿了十八歲就做主為他挑選好親事,也不知怎么回事,頭一個問的就是鄧侍中的孫女,沒想到被鄧侍中一口回絕了,回絕也就回絕吧,據說這位宰相口氣還相當生硬,過后鄧侍中似是生恐皇后和成王妃不死心,居然連夜把孫女送回了洛陽衛國公府,弄得皇后和成王妃好生下不來臺?!?/br> 另一個浪蕩兒笑道:“……其實也怪不得鄧侍中,藺敏那身世……不清不楚的,換我也不會把寶貝孫女嫁給一個jian生子。只要鄧侍中還活著,別說藺敏事敗,即便他仍是那個淳安郡王,也娶不成鄧娘子?!?/br> 正想著,外頭傳來同僚們的說笑聲,一下打斷藺承佑的思緒。 同事們進屋笑道:“藺評事,自打你成親,已許久沒跟同僚們一塊兒喝酒了,大伙商量著,趁你還未去濮陽,今晚大伙痛痛快快喝回酒,王司直說了,這回他來做東?!?/br> 藺承佑心里只惦記著滕玉意,笑道:“還有這等好事?只是今晚還得回去打點行裝,再晚就來不及了,前輩的好意某心領了,這頓酒先記著,王前輩,等晚輩回來再補上如何?” 同僚們拉不住,只得說說笑笑送藺承佑出來。 到了廊下又說了一晌話,藺承佑笑著向同僚們一拱手,先行告辭了。 路過拐角處的宗案室,身形又頓住了。 案宗室的門緊閉著,那些案呈就鎖在里頭,因是謀反大案,大理寺只有張寺卿和負責此案的官員掌管鑰匙,而藺承佑恰好就是那位官員。 在門前滯了一會,藺承佑鬼使神差地啟門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三面頂天而立的書架,這地方藺承佑太熟悉了,閉著眼睛都能找出相關的案呈,很快找到那樁案子的卷宗,繼而在一堆證物中找出那封情信。 與信放在一處的,還有一個漆匣。 藺承佑猶豫一瞬,慢慢打開那個塵封已久的匣子。 眼前倏地一亮,那對映月珠環綻放出如月般皎潔的光芒。 藺承佑諦視著匣內,順手取下匣旁那封信。里頭的字跡,與他的一模一樣。 當初他只潦草地掃了一遍,畢竟那只是一場陰謀,信上這些字句,自然只是虛情假意。 而今卻不同,心里那個巨大的疑團,讓他開始重新審讀信上的內容。 讀著讀著,藺承佑心里像刮起了風,言辭可以造假,情意可以夸大,但信上那幾段詳實的描述,是斷乎摻不了假的。只有將收信人極放在心上,才會留意到那樣細小的瞬間。 可惜藏得太深,壓得太實,那些驕傲又矛盾的青澀情愫,全掩藏在虛虛實實的字里行間。 漸漸地,藺承佑胸口莫名升騰起一種悶脹感。 這讓他有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 他遲滯地將信放回原處。 佇立良久,又輕輕關上那個神光異彩的首飾匣。 動作異常珍重,甚至未拂亂匣蓋上的輕塵。 *** 這一整天,滕玉意都在與人商量詩社的事,傍晚送走一眾同窗后,又忙著指揮春絨幾個打點行裝,這時嬤嬤過來請示:“娘子,世子可說了要回來用晚膳?” 滕玉意尚未答言,就聽有人接話說:“不必了,我和娘子今晚要出門一趟?!?/br> 滕玉意回眸,就看到藺承佑穿過前庭走來。 滕玉意笑生雙靨,回頭急急忙忙吩咐碧螺幾個:“我和世子要出府了,把我準備的那些東西拿來,還有,那些貼身衣裳等我們回來再收拾?!?/br> 說著下臺階迎過去。 藺承佑上下打量妻子,笑道:“不用換衣裳了?” “早就換好了?!?/br> 昨晚夫妻倆就商量好了傍晚要出門。 藺承佑牽著妻子朝外走:“那走吧?!?/br> 一上車,滕玉意掩口打了個呵欠,困意上來,干脆背靠著藺承佑的胸膛打盹。 藺承佑一愣,垂眸望著妻子:“今日沒午睡么?” 滕玉意閉著眼睛嗯了一聲:“中午忙著跟我阿姐她們商量事情,也就沒顧得上午歇?!?/br> 藺承佑一笑,低頭在她發頂親了親:“行了,靠著我睡一覺吧,到地方了我再叫你?!?/br> 順手扯過一旁矮榻上的披風替妻子掩上。 滕玉意瞇了一會,忽覺藺承佑異常安靜,抬眸打量,神色倒與平日沒什么不同,但那種情緒上的細微變化,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她,這讓她想起那封情信,默了默,看藺承佑仍在出神,并不打算追問,只重新閉上眼睛打盹。 幾乎一闔上眼皮就睡著了,忽聽有人在耳邊低聲喚她:“阿玉?!?/br> 滕玉意揉揉眼睛。 藺承佑捏捏妻子的耳朵:“醒了嗎?” 滕玉意閉著眼睛點頭,藺承佑替她松開暖呼呼的披風:“那就下車吧,到地方了?!?/br> 兩人相攜下車,沿著巷口往里走,很快到了一間陋宅前。 藺承佑抬手敲門。 不一會,就聽門內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大門應聲而開。 “世子,娘子?!遍_門的是嚴家的一位老嬤嬤。 緊接著,就看到一位裝扮樸素的年輕婦人迎出來,正是嚴司直的遺孀白氏。 嚴夫人臂彎里抱著個白胖的嬰兒,看到二人,掩不住滿臉驚喜。 “嫂嫂?!碧A承佑和滕玉意笑著打招呼。 嚴夫人忙不迭引他們往內走:“快、快請入內?!?/br> 說話間到了前庭,滕玉意四下里打量,宅子拾掇得井井有條,主仆幾個也都衣飾整潔。踏進中堂,就聽里頭人問:“三娘,誰來了?” 嚴夫人忙說:“娘,是世子和娘子?!?/br> 話音剛落,就有位年邁婦人急匆匆從里側繞出來,滿頭白發,身形瘦削,但那溫和的目光和清肅的輪廓,一望就知是嚴司直的母親。 藺承佑和滕玉意恭敬上前稽首:“晚輩見過老夫人?!?/br> 嚴老夫人手忙腳亂,剛架住這邊,又攔不住那邊,只好扭頭對白氏說:“三娘,你在此招待貴客,娘去端茶點?!?/br> “兒去吧?!卑资匣厣硪獙牙锏膵雰哼f給身邊的老嬤嬤。 “嫂嫂別忙,我抱一抱侄子?!彪褚庑⌒囊硪斫舆^嬰兒。 說話時一低頭,恰對上嬰兒干干凈凈的眼睛,孩子似是剛睡醒,胳膊和腿十分有勁,口里無聲吐著透亮的泡泡。 滕玉意好奇跟嬰兒對視。 藺承佑并不敢碰觸這么小的rou團,就著妻子的懷抱端詳一會,突然發現嬰兒注意到了自己,他情不自禁笑,開口逗弄道:“認得我么?叫我佑叔叔?!?/br> 滕玉意噗嗤一笑:“他才多大,我聽說小兒得半歲才能認人?!?/br> 藺承佑不以為然:“他一看到我就笑,準保已經認得我了?!?/br> 滕玉意定睛看,嬰兒果然把視線挪到藺承佑臉上去了,不單如此,還咧嘴望著藺承佑無聲地笑。 “呀,還真認得你?!?/br> 白氏帶著嬤嬤過來奉茶點,聽他們夫妻一本正經討論,忍不住笑說:“已經認人了,喚人倒還早得很?!?/br> 嚴老夫人紅著眼睛感嘆:“勞世子和娘子常來照料,孩子長得很結實,倘或萬春泉下有知,不知該多感激?!?/br> 藺承佑笑了笑:“本想著探望一二,若是惹老夫人傷心,反倒是我們的過錯了?!?/br> 嚴老夫人抹了把眼淚,坐到一旁慈藹發問:“天色不早了,可用過晚膳了?” 滕玉意跟藺承佑對視一眼,坦然接話:“回老夫人的話,還沒來得及用晚膳,正想在府上叨擾一頓?!?/br> 嚴老夫人和白氏大喜過望:“何來叨擾?莫嫌飯菜粗鄙才好?!?/br> 不一會飯菜上桌,果然樣樣爽口,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滕玉意趁老夫人拉著藺承佑說話,出門叫寬奴把她早前準備好的包袱送進屋。 里頭裝滿了米粟、各類山珍、石決明和魚膾。滕玉意說:“吃過這一頓,橫豎還有下一頓,這些吃食就放在嫂嫂處吧,往后我和世子再來蹭飯時,也不算空手上門?!?/br> 這樣一說,白氏和嚴老夫人怎好再回絕這份心意。 又逗了一會襁褓中的小兒,眼看時辰不早,滕玉意便和藺承佑告辭出來,嚴老夫人和白氏抱著孩子送出門,藺承佑道:“這幾月晚輩和阿玉不在長安,從明日起,成王府會輪流派人在臨旁照料,老夫人和嫂嫂有什么要幫忙之處,只管吩咐他們?!?/br> 白氏將懷中的孩子遞給身后的嬤嬤,正色向滕玉意和藺承佑行了一禮:“嫂嫂豈能不知你們的一片心,孩子尚小,日子還長,便是為著大郎,我和阿娘也絕不會胡亂逞強。你們放心走吧,若有什么為難之處,自會找你們相幫?!?/br> 說完這話,又將自己親手做的一囊蝴蝶酥遞給滕玉意:“嫂嫂自己做的,比西市賣的強,路途迢迢,你拿到路上做干糧?!?/br> 滕玉意暗暗嘆氣,這婦人不卑不亢,當真可敬可愛。她慎重接過:“嫂嫂留步。老夫人留步?!?/br> 兩人走到巷口,回頭望去,白氏和老夫人仍立在原地用目光相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