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節
滕紹含著淚光閉上眼睛,這衣裳柔軟如絲,讓他想起女兒幼時白嫩的腮幫子,回憶一幀幀掠過眼前,讓他的心變得跟布料一樣柔軟,沉默良久,盡管他已是氣若游絲,仍吃力地頷了頷首。 *** 去往青云觀的途中,滕玉意空前沉默。 絕圣和棄智甚少看到滕玉意神色如此凝重,也不敢貿然搭話。 一路上,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鈴時不時響幾聲,鈴聲倒是很輕微,這說明外頭的邪祟法力低微,絕圣和棄智手捏符箓,掀開窗帷往外看,夜色深沉,街上不時可見邪祟飄蕩而過。 滕玉意自顧自出了一回神,突然覺得不大對勁,往日絕圣和棄智見到邪祟就收,今晚這一路卻始終沒有出手的意思。 她問二人:“街上既有邪祟,為何不收?不怕它們侵害附近百姓嗎?” 絕圣搖搖頭:“不能收。街上這些只是些游魂,他們生前是良善之輩,死后做鬼亦不害人,之所以徘徊不投胎,多半是懷著未竟之志,我們只能幫著做法事幫它們超渡,卻不能貿然將它們打得魂飛魄散,這樣做太損陰德,會大大損傷自身修為的?!?/br> 滕玉意又問:“我記得上回尺廓現世時,道長他老人家因為怕尺廓闖入城中,早帶領眾道友繞城布下了一圈御邪網,這些游魂法力并不高強,照理是闖不進城中的?!?/br> 棄智憂心忡忡:“應該是有人暗中破壞了某一處的御邪網,長安城池這樣大,光城門就有十幾個,每日進城出城的人那樣多,有的是機會弄壞御邪網。只要出現一個漏洞,游魂和邪祟就會有隙可鉆,就算我們找到那處缺口,也防不住那幫人破壞另一處?!?/br> 滕玉意點點頭,看來這是有人蓄意要攪風攪雨了,依她看,多半就是皓月散人的那位主家了,不過說到這個,她有點想不通:“這些游魂既不能害人,法力又低微,把它們引進城又能如何?” 忽聽棄智道:“滕娘子,你沒發現那些游魂一直跟著咱們的犢車么?” 滕玉意忙掀簾往外看,時值半夜,街衢巷陌空蕩蕩的,一眼望去什么也沒瞧見。 棄智忙幫滕玉意打開天眼。 滕玉意再次睜開眼,就看到街上滿是影影綽綽的鬼影,它們追隨著犢車,卻因畏懼小涯的劍光不敢靠得太近。 “頭幾日我和絕圣就發現滕府附近的邪祟和游魂比旁處要多,但因為師兄在府里設了結界,那些東西也不敢隨意擅闖,滕娘子,我們覺得它們跟今晚這些游魂一樣,對你的興趣非常大?!?/br> 滕玉意放下窗帷暗想,這事真蹊蹺,就算她歷來容易引邪祟,從前也沒見這樣成群結隊的游魂跟著她。 思量間,忽聽簾外端福恭敬道:“道長?!?/br> 往外看,果然是青云觀的犢車,與清虛子一同前來的,還有東明觀的五道。 五道咋咋?;5模骸扒逄撟?,當年我們東明觀馳名長安的時候,你們青云觀還是一座土胚呢!別人怕你,我們可不怕你。你深更半夜把我們叫出來,到底要做什么?這滿城的冤魂是不對勁,可你憑什么說這跟錯勾咒有關,你且說說,中咒之人是誰?那人又是如何引來這么多邪祟?” 見喜不忿:“就是。都在街上轉了一個多時辰了,你不睡覺我們還要睡覺呢。再說了,旁人中錯勾咒,又與我們有什么相關?今晚就算你說破了天,我們也絕不會跟著你去青云觀的?!?/br> 絕圣和棄智跳下車:“師公,這么晚了,您老怎么來了?!?/br> 滕玉意看看清虛子又看看五道,看這架勢,竟像是專程來找她的,她忙上前打招呼:“道長?!?/br> 清虛子白眉一豎:“時辰不早了,你們為何還在外頭亂晃?” 又用拂塵甩了甩絕圣和棄智的額頭:“天有異象,你們不勸說滕娘子在府里待著,還陪著她四處走,碰到的是些游魂野鬼也就算了,萬一碰到尺廓,就憑你們兩個的本事,確定能應付得了嗎?” 滕玉意忙赧然向清虛子賠罪:“不關兩位小道長的事,是晚輩有急事需出門一趟。今日晚輩去找某位故人求證了一件往事,正要去找道長告知此事?!?/br> 清虛子怔了一下,大約看出滕玉意面色比平日難看,點點頭,換了一副溫和的口氣:“罷了罷了,外頭不清凈,有什么事到觀里再說?!?/br> 五道卻不肯動了,望著滕玉意,滿臉錯愕:“清虛子,你說的那位身中錯勾咒之人就是滕娘子?” 滕玉意自是無心作答,清虛子也沒接茬。 見天恍然大悟:“難怪滕娘子總遇到邪祟,原來是——” 想來知道中咒之人多半沒有好下場,他目光閃了閃,后頭的話沒再往下說。見喜等人也神色各異。 這時候清虛子和滕玉意幾個早已各自上了車,五道急急忙忙跳上毛驢。 “老道,我們跟你一起回青云觀?!?/br> 絕圣傻乎乎道:“前輩們肯去青云觀了?” 見天笑嘻嘻:“別人也就算了,誰叫中咒之人是滕娘子呢,上回我們在彩鳳樓我們打賭輸給了滕娘子,直到現在都沒兌現那賭約,這回幫著出出力就當是抵債了?!?/br> 絕圣棄智心頭一暖,樂呵呵撓撓頭。 回頭一看,滕玉意也在托腮微笑,絕圣和棄智悄聲說:“難怪師公和師兄有事沒事都會想起五位前輩,大約也知道他們心腸不壞。瞧,真有事的時候,前輩們好像從來沒推脫過?!?/br> 滕 第124章 青云觀燈火通明。 經堂里,余奉御正和清虛子道長合力救治嚴司直。 夜漏早已指向寅時初,觀中卻無人歇息,所有人都在經堂外焦心等待著,成王和王妃也在。 成王素來敏睿,在得知嚴司直因為查案遇害后,立即派出大批護衛將嚴司直的妻子護送至青云觀。 此刻嚴夫人安然無恙在廊下等候消息。 滕玉意和絕圣棄智坐在另一側長廊的臺階上,自從進觀后視線就沒離開過經堂。 所有人都寂寂無言,連五道也比平日安靜,每個人的心里都抱著一絲希冀,盡管知道希望渺茫。 近天亮時,廂房門終于發出“吱呀”一聲響,余奉御和清虛子道長一前一后出來了。 滕玉意三步兩步跑下臺階,絕圣棄智也跟著一躍而起。 嚴夫人踉蹌著上前,哆哆嗦嗦問:“道長、奉御,萬春他——” 余奉御疲憊不堪,清虛子也極為沉郁,面對嚴夫人的一雙淚眼,余奉御遲滯地嘆了口氣:“恕余某回天乏術?!?/br> 滕玉意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嚴夫人面色剎那間白得像紙,“不……不可能?!彼碥|搖晃如輕絮,惶惑推開眾人要進房看丈夫,剛一邁步就昏死過去。 成王妃一驚,忙和滕玉意扶住嚴夫人:“嚴夫人?!?/br> 成王妃焦聲對絕圣棄智說:“快去拾掇一間廂房安置嚴夫人?!?/br> “是?!苯^圣棄智抹了把眼淚,飛快跑走了。 成王和清虛子道長留下來安置嚴司直的尸首,余奉御則被絕圣棄智拽著去給嚴夫人診脈。 五道唏噓不已,自告奮勇幫著清虛子設壇作法。 廂房很快拾掇好了,成王妃坐在榻上幫嚴夫人掖被子,焦灼地回首望去,就看到滕玉意在房中忙前忙后。 關窗戶、煮水、盥洗巾櫛、幫忙擦拭,事事親力親為。 成王妃的心柔軟成一團,阿玉整晚都在為嚴司直兩口子忙前忙后。 這孩子,骨子里是個極講情義的。 她沖滕玉意招手:“阿玉,來,幫忙把簾帳放下?!?/br> 滕玉意忙應了一聲,起身將擰好的巾櫛遞給成王妃。 兩人心里都說不出的遺憾,嚴司直最放心不下的想必是自己的妻子,嚴司直這一身故,兩人便自發將照顧嚴夫人當作第一要務。 正當這時,窗外傳來眾道喃喃頌咒的聲音,聲音渾厚蒼涼,如松濤,如浪潮,不疾不徐傳至觀中每一個角落。 滕玉意先是一怔,隨即意識到那是清虛子和五道要合力為嚴司直起醮護靈了。 聽聲音,這是她迄今見過的最隆盛的一次守靈陣,那哀壯的聲浪,代表著清虛子等人無限的惋惜和敬意。 嚴夫人也被這誦咒聲驚醒了,惶然轉動腦袋一看,推開衾被就要下床:“萬春?!?/br> 盡管已經悲哀到了極點,嚴夫人仍顯得克制守禮,但沒等她下地,就似被巨大的痛苦壓垮了,嗚咽一聲,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好在成王妃和滕玉意及時攔了一把,嚴夫人才沒一頭栽倒到床下,嚴夫人的哭聲刺人心目,滕玉意和成王妃眼眶瞬間有些發澀:“嚴夫人?!?/br> 嚴夫人絕望地痛哭,身子蜷縮成一團:“萬春——” 大伙眼圈直發紅,忙將余奉御請進屋,余奉御二話不說為嚴夫人診脈。 成王妃懸著心問:“奉御,如何?” “嚴夫人這是懷了身孕。初孕時都有些氣血不足,加之遭了重創才會如此。好在胎象還算穩固,將歇將歇就好了。王妃,可要余某立即為嚴夫人擬個安神保胎的方子?”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滕玉意望向床榻,嚴夫人滿臉都是凌亂的淚痕,也不知聽沒聽見余奉御這話。 成王妃只當嚴夫人傷心欲絕再度昏過去了,低嘆道:“這種事還得尊重嚴夫人自己的意愿。她孤身一人,獨自撫養孩子豈是易事。等她醒來,一切讓她自己拿主意?!?/br> 嚴夫人表情原本一片木然,聞言眼眶里再次溢滿了淚水:“這是萬春給我留下的骨rou,便是再艱難,我也會將這孩子好好撫養長大,若生下的是女兒,我就教她做個頂天立地的好人,若是郎君,便像他阿爺一樣做個正直的好官……” 眾人鼻根一酸,嚴夫人掙扎著掀被下床,求滕玉意和成王妃扶她去經堂。 嚴司直仍穿著生前的裝束,安安靜靜地躺在靈壇正中,絕圣和棄智擔心嚴夫人無意間破壞靈壇,趕忙過來迎接,嚴夫人淚水滂沱而下,一步一步挨到靈床前,細細端詳丈夫的臉龐,一低頭,淚水滴落到丈夫的額頭上,那是冰涼的、毫無生機的一張臉,嚴夫人心如刀割,俯身摟住丈夫的尸首慟哭道:“你起來看看我,我還有話要對你說,昨日你走的時候說要吃我做的黍臛,我做好了等你回,你怎能言而無信……” 妻子洶涌的淚水,一瞬染濕了嚴司直的綠色官袍。 院中的人也跟著濕了眼眶。 *** 到了傍晚,這場隆重的法事終于接近尾聲,眾人在商量嚴司直的后事時,成王道:“嚴司直既是佑兒的同僚,也是佑兒一貫敬重的前輩,嚴司直這一走,成王府理當好好照顧他的家眷——” 這時,外頭忽然來人了,說是圣人急召成王進宮。 過來傳旨意的并非宮人,而是千牛衛的一位將領。 滕玉意頓生不安,千牛衛歷來只貼身保護圣人,能勞動千牛衛親自來送信,莫不是京中要生變。 這簡直匪夷所思。 阿爺和藺承佑雖還未班師回朝,但彭震的失敗已成定局,鑒于朝廷處處搶占先機,這場仗只打了幾個月便告捷,如今京畿周圍不是剩余的神策軍,就是歷來對皇室忠心耿耿的朔方軍,這時候發動宮變,怎敢保證事成? 對了,近日連程伯也常與她說京中恐會生變,程伯是阿爺留在長安的耳目,消息歷來比旁人更靈通,有此憂慮,想必是聽到了什么風聲。 而從那幾樁案子來看,皓月散人那位幕后主家在京中勢力不小,但程伯說到最后,也說那人不大可能成事……除非那人能一舉將皇室中人清掃干凈,并一舉控制北衙禁軍。 但這豈不是異想天開? 不說圣人和成王年富力強,便是太子也已能獨當一面。 二皇子人在朔方軍歷練,但只要聽說京中有變,回京只需半月工夫。 藺承佑也已在班師回朝的路上。 這種境況下,如何確保能成事。 可是從那人的城府來看,怎會允許自己功虧一簣…… 滕玉意沉吟不語。換作她要謀逆,她會怎么做? 忽想起,近百年前宮闈中曾發生過一場轟轟烈烈的宮變,那位傀儡太子暗中豢養了大批謀臣和猛士,某一夜,太子猝然發兵控制了禁軍、宮苑和南衙眾大臣,由此從強勢的母后手中奪回了大權(注)。 等到朝臣們驚覺變天,一切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