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至于彩鳳樓的二怪,它們明明早就破陣了,卻因為有人經心加以掩飾,這一個月始終沒溢出半絲妖氣來,幕后之人這樣精心維護,無非是想等二怪妖力恢復得差不多了,借助二怪之力將長安攪得腥風血雨,若能傷害伯父及朝臣,說不定更合幕后之人的心意,可惜這盤精心設計的局,還是被侄兒給攪散了。 “到了這次的耐重,更是非同一般,只要等它陰力完全恢復,無論朝廷還是長安子民,均逃不過一劫。侄兒把這幾樁案子好好想了幾遍,老覺得幕后之人精心排下這幾起大局,除了想攪亂天下攪亂長安,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恨意?!?/br> “恨意?”皇帝一怔,垂眸一想,逐漸有點明白了。 藺承佑正色道:“對伯父和朝廷的恨意?;叵脒@幾次邪祟之禍,除了那只樹妖法力稍微低微些,剩下的邪物無不是天地所不容的大物,此人邪術再強,在暗處擺布這些邪物時,也隨時會面臨被對方吞噬的風險,可此人依舊冒著風險這樣做,這讓侄兒覺得……覺得此人抱著一種玉石俱焚的執念,像是為達目的不惜將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似的,加上幕后之人對邪術如此嫻熟——” 皇帝了然道:“你是懷疑,幕后之人是因為十五年前朝廷掃蕩邪術一黨,繼而對朝廷和伯父心生恨意?” 藺承佑嗯了一聲:“所以侄兒想問問伯父,十五年前那一派邪道,尤其是那位始作俑者乾坤散人,有無親眷留在世上,或是當初有門徒逃過了朝廷的追捕?” 皇帝凝眉思索良久,忽然想起一事。 “伯父記得乾坤散人極善籠絡人心,門下豢養了不少門徒,個個對他死心塌地,乾坤散人為了讓本派邪術發揚光大,尤其待幾位大弟子極為信重,事發后,乾坤散人有意保存無極門這一脈,當晚拼死送走了大弟子,朝廷事后到各州縣追捕,卻也只抓回來了一部分,有兩位弟子從此杳無音訊,這兩人的道號也很好記,一個叫皓月散人,一個叫文清散人?!?/br> 藺承佑一凜:“伯父可還記得這兩位男弟子的模樣和年紀?” “男弟子?”皇帝擺擺手,“文清散人是男弟子,皓月散人卻是位女弟子?!?/br> “女弟子?”藺承佑面露思索。 “當年伯父找人畫過他們的畫像,此刻估計還收在你們大理寺的重案司,但此案畢竟過去了十五年了,找起來可能要費一定工夫?!?/br> 藺承佑沉吟片刻,笑著點點頭:“我想我對這案子已經有點頭緒了,不過回大理寺之前,侄兒還有幾件事想討教伯父?!?/br> “你且說來聽聽?!?/br> “說到最近的這樁取胎案,前頭兩樁先不說,第三個受害人小姜氏,出事的時候似乎有太多巧合。比如她遇害那日心血來潮去香料鋪買東西,買累了又決定照舊到樓下靜室休憩……當日但凡有一個環節出現變故,兇手精心設計的這個局就會失效。 “但小姜氏偏偏每一步都按照兇手的謀算上鉤了,也正是因為這一系列的巧合,才會給兇手提供了殺人和布局的機會。所以侄兒老覺得這起案子與前頭兩樁不同,除了兇手精心設計之外,還得有一個人暗中幫著推動……而且這個人還非得小姜氏極為信任不可。當然,這一切只是猜疑,侄兒暫時找不到這個人參與作案的證據,所以想問一問伯父,一個男子若是真心愛自己的妻子,會舍得讓流言蜚語中傷她嗎?“ 皇帝愣了一瞬,藹然笑起來:“這個你只需看看你阿爺就成了,你阿爺會舍得你阿娘被人中傷嗎?男子有了心愛的女子,自會將她的所有事都放在心上,絕不會舍得她受半點委屈的?!?/br> 藺承佑聽到前句話時,眼睛湛然一亮,然而聽到后一句,腦子里突然不合時宜的冒出個人來。 他暗覺納悶,晃了晃神將那個身影從腦中甩走,笑著起身:“侄兒明白了?!?/br> 第75章 【一萬字,補三更】把滕…… 皇帝越想越不放心,為了萬無一失,又頒下一道旨意,說此案事關重大,京中各押司需全力配合大理寺破案。 同時下旨封鎖長安通往外埠的水陸兩條道,凡有身軀矮小之人意圖通行,一律先行扣押。 隨著這兩道圣旨的頒布,長安及京郊迅速進入戒嚴狀態。 藺承佑出宮時把伯父的手諭揣入懷中,又在腦海中把全盤緝兇計劃仔仔細細捋了捋。 各衙門摩厲以須,大隱寺和各大道觀也是嚴陣以待,城中懷孕婦人已經摸遍了,就連偷偷到藥鋪買墮胎藥的娘子都沒漏下。至于城外,伯父已經下旨給西營將領,讓他們即刻挨家挨戶摸查城郊村莊上的人家。 兇徒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比他更快找到下一個孕婦,那么兇徒企圖借耐重之能傾天覆地的盤算,算是落空了。 不過在兇徒落網前,他還得做三件事:回大理寺找到乾坤散人那兩位弟子的畫像、弄清第三樁案子小姜氏身上的種種疑點,以及盡快找到耐重的下落。 這樣想著,他驅馬朝大理寺趕去。 途中接到安化門的守城將領匯報,說舒文亮半個時辰從安化門出城,犢車上除了妻女,還有不少行裝,看樣子是要出遠門。 守城官軍接到先前藺承佑派人傳的話,已經派大批人馬沿路追出去了,再加上出長安的各大關所如今都進入了戒嚴狀態,諒舒文亮插翅難飛。 藺承佑回說知道了,想了想又令人去京兆府和萬年縣的司戶送信,請這兩處的官員即刻核查舒文亮上月可出過長安,并且盡快將調查結果送給他。 安排好這一切,他繼續趕往大理寺。 嚴司直已經把邪黨案的相關宗卷全都找出來了,此案雖已過去多年,但因為重案司常年有專人把守,宗卷保存得極為完整,尤其這案子還是當年圣人親自下旨督辦的,大理寺更不敢輕怠。 那兩幅畫像就擺在那堆宗卷的最上方,打開看,一幅畫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卷首寫著文清散人,看上去相貌還算端正,就是眉眼有些兇狠相,個頭也出乎意料的矮小。 另一副畫的則是一位女道士,卷首寫著皓月散人,年紀也才二十出頭。皓月散人身形嬌小,笑臉含春,雖說身著緇衣芒鞋,卻自有一股風流氣度。 藺承佑對著畫像看了一晌,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兩個人。不過這不奇怪,憑二人邪術上的修為,必定早已改換了容貌,想來改換得極為成功,逃亡這么多年都沒被朝廷察覺。 嚴司直又把乾坤散人的畫像找出來遞給藺承佑:“這是無極門的掌門。誰能想到這樣一副好皮囊,竟能干出那么多傷天害理的事?!?/br> 的確相貌堂堂,從畫像上來看,乾坤散人當年約莫三十多歲,不比麾下這幾位大弟子大多少。 這案子當年由大理寺、御史臺、京兆府三司共同審理的,全程由圣人督辦,整個辦案過程清晰嚴謹,無半點不明朗之處,經核實,乾坤散人共犯下十一條重罪,證據確鑿,堪稱罪不容誅,三司對案情審理結果都無異議,很快就判了乾坤散人絞刑,此人并無親眷在世,伏法前一直住在安邑坊的無極道觀。 看完當年的審案過程,藺承佑把視線重新挪回兩幅畫像上。 這回看的是兩人的手。 文清散人個頭雖矮,手掌卻極大,這兩點完全符合錦云瀑東家的描述。 皓月散人的手卻小上許多,一看就是女子的手。 藺承佑盯著女道士的秀氣雙手看了又看,心里早前浮起的那點疑惑又慢慢沉回去。莫非他想多了,兇徒真是舒文亮? 舒文亮與文清散人同為男子,兩人年紀、身形又都差不多,加上兇徒作案時極怕被舒麗娘的鄰居撞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兇徒都是舒文亮沒錯。 所以舒文亮真有可能是當年逃走的文清散人…… 這位假“舒文亮”在外頭潛伏這么多年,想是覺得時機差不多了,所以在頭兩年返回京城,并在暗處部署自己的計劃:找尋邪物,啟動陣法,攪亂長安,謀害朝臣和圣人……而他這樣做的目的,自是為自己的師父乾坤散人,以及當年伏法的同門師兄弟妹報仇了。 盡管如此,藺承佑還是盯著那位模樣清麗的皓月散人看了許久,口中問嚴司直:“對了嚴大哥,舒文亮的畫像討來了嗎?” 嚴司直道:“托舒文亮京兆府的同僚在畫,也不知畫好了沒,我讓他們去問問,這是舒文亮的生平,已經整理好了,你先瞧瞧?!?/br> 藺承佑接過那卷冊子,舒文亮雖與舒麗娘同姓“舒”,卻并非堂親,他實際上是舒麗娘的表叔。 舒文亮今年三十有七,華州人,父母早亡,家中并無兄弟jiejie,同村只有一個表哥,因家境貧寒,自小在當地寺廟中寄讀。舒文亮過目不忘,聰慧拔群,大了后有心進京赴考,無奈籌不到盤纏,向表兄籌借銀錢,卻被表兄表嫂趕出了家門。 這對刻薄小氣的表兄表嫂,也就是舒麗娘的父母。 后來舒文亮也不知從哪籌到了盤纏,居然偷偷跑到長安應考,并一舉考中了進士。 吏部落選后,舒文亮改而到淮西道謀職去了,憑借著進士的身份,很快就在彭震帳下謀到了一份“帳內”的差事,想來彭震給的薪餉不薄,因為舒文亮一回長安就在崇化坊買了一座舊宅,雖說位置很偏僻,宅邸面積也不大,但根據京中的地價來看,也算是一筆不菲的開支(注1) 至于舒文亮的妻子,則是他在淮西道任職的時候娶的,據說是當地一位文官的女兒,二人成親后生了個女兒,不過據舒文亮的同僚說,舒夫人似乎身體不大好,平日基本不與同僚的女眷交際,舒文亮自己也很少提到夫人。 嚴司直在旁邊說:“雖說舒文亮的妻女有點奇怪,但舒文亮身這些年的經歷毫無破綻,身家清白,還參加過朝廷的科考,甚至連當初考進士的行卷也都能找到?!?/br> 藺承佑笑道:“何止沒有破綻,簡直經得起方方面面的推敲??上в行┦乱驗槟攴輪栴}沒法作假,還是不小心露出了罅漏。嚴大哥你看,舒文亮進京趕考那年,恰好是邪道逃出京城的那段時日?!?/br> 嚴司直把兩份宗卷一對比:“還真是!” 藺承佑道:“文清散人要長久隱瞞自己的身份,光靠一味逃亡是行不通的,要想瞞天過海,最好的法子莫過于頂替別人的身份進行生活,想來文清散人在逃亡途中挑中了舒文亮,原因除了兩人身形、年齡差不多,還因為舒文亮家中人口簡單。要知道這世上最高明的易容術,也經不起親近之人的端詳,舒文亮父母早亡,且無兄弟姐妹,雖說有對表兄表嫂,關系卻十分惡劣,對文清散人來說,上哪再去尋找這么好的下手目標?!?/br> 嚴司直疑惑:“可是舒文亮當年還參加了朝廷的科考,文清散人膽敢頂替他,就不怕自己的言行被同榜看出不對勁嗎?” “所以舒文亮吏部一落選就離開了長安,沒回家鄉華州,而是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淮西道,越是陌生的地方,越不用擔心被人認出來?;蛟S舒文亮進京趕考的盤纏就是文清散人給的,等到舒文亮順利取得功名,文清散人便將其殺害,然后他喬裝成舒文亮的模樣,跑到淮西道去任職。 “這一去就是十來年,這么長的時日足夠一個人的相貌發生變化,等這個‘舒文亮’回到長安,哪怕是當年的考官和同榜進士見也未必能瞧出異樣,于是文清散人順理成章以舒文亮的身份在朝廷任職,進的還是京畿樞紐——京兆府?!?/br> 說到此處,藺承佑腦中閃過一道白光。 那個舉薦舒文亮進入京兆府的人是—— 震訝了片刻,他面色迅速恢復了沉靜,只不露聲色地想,這個猜測牽連甚廣,只要說出自己的猜疑,必定會引發滿朝震蕩,除非有更明顯的證據浮出水面,絕不能輕舉妄動。 嚴司直又道:“說到舒麗娘,這是我早上去春安巷盤問舒府下人時做的筆錄,因為忙著去東市問話,也沒來得及細細說。舒麗娘丈夫是去年五月死的,死因是因病暴亡,七月舒麗娘跑到長安來投奔舒文亮,舒文亮居然不計前嫌,二話不說就收留了她,結果舒麗娘只在舒府待了一個月,就因為結識鄭仆射搬去了春安巷。搬入這座宅子后,鄭仆射隔三差五就去找舒麗娘,下人說舒長史也去探望過舒麗娘兩回,但最近這幾個月沒再來過了?!?/br> “幾位婢女說伺候舒麗娘這半年,從沒聽她提起過婆家和前頭的丈夫,但自從懷孕后,舒麗娘就變得有點疑神疑鬼了,晚上總做噩夢不說,有時候夢中還會大喊,醒來后也是驚魂不定的,像是在害怕什么,為此還說過要到寺廟里去上香,這一點倒是跟小姜氏有點像?!?/br> 藺承佑一頓,忙將小姜氏的行程拿來,對照著舒麗娘這兩月去過的地方,逐一對比起來。 看著看著,先前那個淡卻的疑惑又重新浮上心頭。 但不對,他想到的那個人有個重要特征與兇徒對不上。 想了想待要發問,就有衙役跑來了。 “嚴司直,藺評事,舒文亮上月的確離開過長安!” 嚴司直接過來一看,因臘月鄧州等地鬧雹災,朝廷擔心來年當地黍糧受損嚴重,于是特地安排京兆府給當地百姓送糧,派的正是舒長史,從運糧路線來看,途中正好路過同州。 從臘月中旬到三月初七,這次公差一共去了五十天。 公驗是由京兆府簽發的,舒文亮的去日、來日,途中經過了哪些州府,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原計劃三十日就回,但舒文亮直到三月初七才回長安,理由是天氣嚴寒,運糧途中幾度受阻。 藺承佑摸了摸下巴:“這多出來的十來日,足夠這個身手不凡的‘舒文亮’去同州殺人取胎了?!?/br> 嚴司直松了口氣:“連行程都對得上,看來兇徒就是這個舒文亮了,只等將其抓獲,整樁案件估計就能水落石出了?!?/br> 藺承佑卻催促衙役道:“去看看舒文亮的畫像畫好了沒?!?/br> 這一等,足足又等了半個時辰。京兆府的同僚們雖日日與舒文亮打交道,卻也沒有盯著一個男同僚打量的習慣,幾個人一邊回想一邊畫,間或停下來商量幾句,故而畫得極慢。 等到畫像送來,倒是叫人眼前一亮,京兆府這幾位官員頗善丹青,畫上的人畫得惟妙惟肖,若是拿去做通緝畫像,保管官差不會認錯。 從畫像上來看,舒文亮的確相貌丑陋,左臉的骨骼似乎受過傷,整片臉頰都凹陷下去了,嘴唇和牙齒沒對齊,顯得歪歪斜斜的,單論模樣,與當年那位文清散人完全不像。 兩個人最像的是身形,因為個頭都比尋常男子矮小。 關鍵舒文亮的手也很大,這一點再一次與兇徒的外形特征相吻合。 藺承佑對著畫像暗想,目前為止,除了不知道舒文亮是如何得知小姜氏的罪行這一點外,剩下的方方面面都扣得上。 看來就是此人無疑了。 他于是暫且壓下心里的疑惑,對嚴司直說:“元兇差不多已經查清了,但小姜氏的那樁案子還有些不少疑點,時辰緊迫,我得去一趟福安巷和西市。煩請嚴司直去榮安伯府核實兩件事:舒文亮明面上與大小姜氏是同鄉,過去這兩年,舒文亮可與榮安伯府有過往來。其二,找到榮安伯府專門照顧大郎和大娘的乳母,向乳母核實一件事?!?/br> 嚴司直聽完最后幾句話,露出驚詫的神色,然而很快就點點頭,拿起筆簿道:“好,我仔細盤問?!?/br> *** 藺承佑從大理寺出來,并未徑直去福安巷,而是先去了左衛禁軍。 問清一件事后,他接著又趕往福安巷的念茲樓。 陳三姑說小姜氏極愛吃這家店肆做的炙魚,出事前的一個月,小姜氏此吃過四次炙魚。 藺承佑一進店就將主家和伙計全部叫出來,問:“這兩個月你們可見過一個個頭極矮的潑皮?” 主家和伙計不知藺承佑因何事來找他們正是惴惴不安,聽到這話“噫”了一聲:“評事也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那就是有了。此人出現過幾次?相貌如何?” 伙計們爭先恐后地說:“臟兮兮的,打扮得不倫不類,身上穿著短褐,頭上卻戴著一頂渾脫帽,差不多來了三四次吧,有時候在門口轉悠,有時候在后巷盯著潲水看,小的們懷疑他想偷潲水,每回他一露面就把他趕走了?!?/br> 藺承佑長眉一揚,居然這么多人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