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她們倆怎么了?” “出事之前她們就突然不見了。后來耐重困住我們的時候,彭家的兩個女兒始終沒出現過?!?/br> 藺承佑心里咯噔一聲:“離開前有沒有打過招呼?就這么突然就不見了?” “沒錯。武綺讓人四處尋她們,可是沒等尋到彭家姐妹,耐重就出現了?!?/br> 藺承佑神色復雜起來,說話間拐了一個彎,道路盡頭出現一個樓梯,臺階筆直地通向上層,看來就是出口了。 滕玉意納悶:“上面不會還有一層地宮吧?” 藺承佑道:“共兩層。機關沒啟動的時候,頂上那層地宮是個‘凹’字,下面一層是個‘凸’字,兩層中間有能轉動的磨盤,只要啟動機括,兩層地宮就會發生錯角,同時橫生出無數或長或短的走廊,把人困在其中?!?/br> 滕玉意暗暗點頭。 藺承佑又道:“出了樓梯就沒結界了,耐重很快會察覺你我的氣息,上去之后別說話,運氣好的話很快能走出去,碰到耐重只能見機行事了?!?/br> 滕玉意心口一緊,悄步隨藺承佑上樓梯。到了樓梯頂端,藺承佑并不急著探身出去,而是從懷中取出符紙捏成一團,點燃后隨后擲了出去。 那團火球沿著狹長的過道滾下去,滾了好遠火苗才熄滅。 看來耐重不在附近。 藺承佑率先鉆出地道,等滕玉意也鉆出來,就牽著她沿著過道朝前走,這一層比底下那層寬闊許多,空氣也沒那么潮濕。 兩人不再交談,藺承佑帶著滕玉意七拐八拐,也不知轉了多少個圈,穿過一條過道時,眼前終于豁然開朗,前頭是一道拱橋,拱橋盡頭是個闊大的宮殿,殿中點著油燈,兩邊兵戟森然,頂上隱約能聽到腳步聲。 滕玉意心跳加快,看來出口就在前方了,可沒等兩人踏過拱橋,滕玉意腕子上的鈴鐺就驟然響了起來,接著背后傳來腳步聲,那人幽幽嘆了口氣:“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br> “跑!” 藺承佑顯然并沒有要跟耐重打交道的興趣。 滕玉意拔腿就跑,只恨她穿著襦裙,身手又比藺承佑不知差多少,雖然使出了吃奶的勁,卻仍跟不上藺承佑的步伐。 聽得身后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氣喘吁吁,眼前金星亂冒,忽覺身子一空,藺承佑竟拽動銀鏈把她扯到自己身前,隨后把她往胸前一抱,發足往前狂奔。 滕玉意的心不由得又加快幾分,可眼下逃命要緊,哪顧得上細想這古怪感覺,只把眼睛緊緊閉著,暗中祈禱藺承佑跑得再快些,忽聽啪的一聲,頭上似乎有什么東西墜到了地上。 藺承佑顯然也聽到了:“掉了什么?” “步搖。不礙事的世子,逃命要緊!” 口里這樣說,其實心痛如絞。這對珍珠步搖在她的那堆首飾中不算什么珍異之物,卻是當年阿娘在世時給她添的妝奩,記得當時阿娘抱著她坐在鏡臺前,笑著對她說:“等我們阿玉大了,就能把這些小東西戴在頭上了?!蹦菧厝岬纳駪B,她永遠忘不了。阿娘去世后,她把這對珍珠步搖珍藏在妝匣里,一直舍不得戴。 今日倒是心血來潮戴了一回,哪知就這樣掉了。 這該死的耐重! 藺承佑口里雖然問了一句,哪顧得上回頭去撿,使出輕功狂奔一晌,眼看出口就在前方,可就在這時候,那洪亮溫和的嗓音卻從前頭傳來:“這位檀越,可替貧僧討著水了?” 藺承佑猛地剎住腳步,就見一個白面和尚搖著蒲扇慢慢從大殿盡頭踱過來。 藺承佑面色變了幾變,默了一晌,忽然笑道:“這位法師看著好面生,不知打哪來的?” 第64章 雙“邪”再度上線(二)…… 和尚輕搖蒲扇:“貧僧自是打‘來處’來,說好了由這位檀越幫著取水,卻遲遲不見她回轉,貧僧好生焦渴,只得冒昧尋過來了。小檀越,你叫貧僧好等?!?/br> 他手中的蒲扇每搖一下,殿中油燈的火焰就齊齊搖曳一下,偌大一座地殿,一忽兒明,一忽兒暗,與此同時,四周仿佛迅速氤氳開一股看不見的熱氣,頃刻間變得燠熱起來。 滕玉意暗暗心驚,仰頭看藺承佑,發現他鬢邊也迅即迸出了豆大的汗珠。 藺承佑點頭笑道:“原來如此,她年紀小不懂事,難免有些冒失之處,法師明心見性,何必與她計較,要喝水還不簡單,我上去替法師討來便是?!?/br> 和尚卻搖頭嘆道:“罪過罪過。所謂愁欲之火,焰于心中,貧僧渴得久了,區區一杯水怕是澆不滅了,如今只有多消解幾回,方能澆滅這團火了?!?/br> 說話這工夫,地殿中的熱氣又加重了幾分,空氣吸到鼻腔里,隱約有種灼熱之感。 滕玉意心驚rou跳,這耐重的法力,遠比她想的要可怖,仿佛一剎那間,這地方就變成了修羅地獄中的某一層。和尚說他焦渴,就叫他們百倍焦渴。若不想法子盡快離開,她和藺承佑很快就會被烤成人干。 藺承佑眼皮一跳,忽笑道:“法師這話提醒我了。聽說方才在桃林中,法師出的謎題一下子就被堪破了,到了這機關重重的地殿,以法師之能,未必能及時尋得到出口,一個人在地宮里轉久了,難免覺得焦躁。既碰巧遇上了,不如就由在下帶法師一同出地宮,地殿中無水,上頭卻是要多少有多少,到了上頭,法師的煩渴自有法子消解?!?/br> 一邊說著,一邊徑直朝和尚走去。 滕玉意益發心慌,這和尚詭計多端,出口絕不可能還在原來的位置,若是還按照原來的路線走,定然被困死在此處,忽又想到,這道理藺承佑絕不可能不懂,他突然這樣激惹和尚,分明是兵行險招,別忘了這和尚自號“藏機”,這樣做沒準能絕處逢生。 藺承佑雖決定鋌而走險,卻擔心滕玉意不明白他的意思,走動時,特地垂眸看了滕玉意一眼,滕玉意也正望著他,她像是承受不住殿里的這份悶熱,臉頰早已燦若紅霞,然而雙眸靈動,分明早已領會他的意圖。 他心下稍安,換作是五道,或是絕勝和棄智,少不得多丟幾個眼色,不,遇到這樣的險境,哪怕他使眼色使得眼角抽筋,也別指望他們能立刻會意。 他穿過大殿朝和尚走去,妖經上列舉煞魅妖魔時,往往會詳述某物的弱點,譬如尸邪,妖經上就說它的要害是一對獠牙。 可關于耐重,妖經上只說此物墮入魔道前,乃是修羅道的一位護法天王,至于它有什么弱點,妖經上卻未加詳述,他現在唯一知道的,就是此物酷愛與人斗智辯機。 他雖決定利用這個賭一把,心里實則并無多大把握。 眼看離和尚越來越近,和尚面帶微笑始終不曾開腔。 藺承佑面上不動聲色,鬢邊的汗水卻滾滾滑落下來。 就在這時候,角落里突然有了動靜,藺承佑和滕玉意循聲望過去,訝然發現地殿的西北角冷不丁多了個小沙彌,小沙彌手持掃帚,正一言不發掃著地。 緊接著,東北、西南、東南,三個角落也陸續多了一位小沙彌,也都各自拿著一把掃帚默默掃地,四位掃地僧的模樣和年紀一模一樣,就連掃地的節律也幾乎一樣。 于是原本寂靜的地室里,突然多了“沙沙沙沙”的掃地聲。 仔細看去,發現小沙彌們緇衣的后背上各自寫了幾個字,像是各人的法號,專門用來區別四人。 和尚藹然搖著蒲扇:“一位檀越已經言而無信,怎知你這位檀越不會去而不返(注1)。貧僧累極渴極,實在走不動了,不如由貧僧座下的第四弟子隨檀越走一趟,有人相隨,也不怕檀越不替和尚取水來?!?/br> 滕玉意腦中緊繃的弦一松,藺承佑賭贏了,謎題這不就來了!這和尚自命不凡,被藺承佑一激,果然忍不住出謎。有謎題就意味著有破局的希望,她幾乎能感覺到藺承佑胸膛里的心在猛烈跳動。 四弟子,和尚的四弟子——她緊張地打量地殿四角,四個小沙彌年紀和長相一模一樣,也不知誰是長誰是幼。 藺承佑笑了起來:“好說,法師可說準了,不是大弟子、也不是二弟子,更不是三弟子,而是第四弟子。只要找到法師的第四弟子,我們就能帶他上去取水了?!?/br> 和尚用蒲扇搔了搔自己的后項,樂陶陶地說:“阿彌陀佛,貧僧可從不打誑語?!?/br> 藺承佑環顧四周,小沙彌神情木然地掃著地,問是絕對問不出來的,殿中越來越熱,他的胸膛簡直像著了火,憑他的修為尚且如此,滕玉意更捱不了多久。和尚雖出了謎題,給他們的時辰卻不多了。 他心念飛轉,把滕玉意從懷里放下來,低聲道:“你去瞧瞧后頭兩個沙彌的背上寫著什么字?!?/br> 滕玉意被熱浪沖擊得心煩意亂,聞言忙點點頭,先朝西南角跑去,隨即又去瞧東南角的小沙彌。 鎖魂豸被殿中邪氣一沖,早已化作了堅硬的鐵鏈,隨著滕玉意的跑動,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滕玉意很快就瞧清楚了,一個沙彌背上寫著“定吾”,另一個則寫著“定慧”。 藺承佑瞧見的那兩個,則一個是“定吉”,一個是“定戒”。 滕玉意回到藺承佑身邊一說,兩人眉頭都鎖了起來,從面上看,這四個法號毫無章法可言。 滕玉意埋頭尋思一晌,忽用眼睛看了看的那個叫“定慧”的沙彌,低聲對藺承佑道:“《壇經》有謁:‘諸惡莫作名為【戒】,諸善奉行名為【慧】’。東北角那個名叫定戒,東南角那個則叫定慧,兩子各謁一角,從順序來說,第四子可不就是——” 藺承佑順著瞧過去,這推論倒是有點道理,除了此謁,《壇經》另有一謁,叫“吾戒定慧,勸大根智人”。吾戒定慧,又將三子的法號一一包涵其中。若是猜“定慧”,順序則再次相吻合。 但他隱約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 滕玉意雖然猜測一番,心里卻并不十分篤定,身周被滾滾熱氣包裹,能維持腦子的清明已是不易。她呼吸也發燙,皮膚也發燙,就連頭發絲仿佛都要燃起來了。再捱片刻,說不定連五臟六腑都會被烤成焦炭。 藺承佑也仿佛置身煉獄,那份焦灼簡直無法紓解,身上的衣裳里外幾層全濕透了,一動就是一身汗。他心里油煎火燎,若不是理智尚存,真想把外裳脫掉。饒是如此,他也無法控制自己,一邊盯著那四個沙彌猜謎題,一邊無意識松了松圓領襴衫里的雪白襌衣領口。 滕玉意整個人如同在炙架上烤,見狀,忙也背過身悄悄松松自己的領口,藺承佑余光瞥見,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態,但眼下活命要緊,也顧不上替她和自己尷尬,他正要轉過身去,腦中倏地白光一閃。滕玉意也飛快轉過身來,紅唇微張,分明想到了什么。 衣裳!兩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四個小沙彌的法號可是寫在緇衣上,耐重這樣做,絕不可能只是為了方便他們瞧清楚四人的法號。 定吾、定慧、定吉、定戒,再加上衣裳,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上來,準備走?!疤A承佑背轉身。 迷局已識破,滕玉意知道藺承佑要帶她逃了,二話不說跑到他背后,踮腳將兩只胳膊攀上他的肩膀,藺承佑背起滕玉意,對西北角的小沙彌笑道:“定吉阇梨,隨我們上去取水去吧?!?/br> 耐重在一旁笑道:“貧僧這謎題當解,也當釋,檀越若是說不出個緣由,貧僧怎知檀越是真解出了謎題,抑或只是湊巧蒙中了謎題?!?/br> 藺承佑早縱氣掠向大殿的另一方,笑道:“答案不就在四位阇梨的法號中么。光看他們四人法號,就知法師熟讀《壇經》?!秹洝分杏袆t典故:當年慧能法師從五祖處得了衣缽,回山途中,不斷有人想搶他的衣缽,終于被一位叫明的和尚追趕而上,明和尚意圖行兇,竟為慧能法師所點化。明和尚大徹大悟,臨別前問慧能:今后向甚處去?慧能曰:逢【袁】則止?!?/br> 滕玉意唯恐影響藺承佑使輕功,接過話頭道:“西北角的這位小阇梨法號【定吉】——【吉】在緇【衣】上,便是【袁】。逢【袁】則止,定吉可不就是法師的第四位弟子?!?/br> 耐重手中的蒲扇不再搖了。 說話這當口,藺承佑早已奔到了真正的出口,繼而飛快攀上了樓梯。 滕玉意只覺得耳邊熱風滾滾,心簡直要跳出來,總算逃出來了,卻不敢回頭看,忽覺身后一股冰冷的陰風撲來,她握緊劍柄道:“追來了?!?/br> 藺承佑眼下騰不出手,只好喝道:“使劍!這小老頭喝了我的浴湯,怎好意思一直閑著?!?/br> 滕玉意早揮劍向后一刺,就聽身后“咿唔”作響,仿佛插入了麻袋似的物事,回頭看,卻是剛才殿中的某個小沙彌。 小沙彌相貌清秀,然而面無表情,看著陰森森的,一路直愣愣追上來,口里道:“檀越且慢,貧僧陪你們去取水?!?/br> 被小涯劍當胸一刺,雖未當場灰飛煙滅,卻重重跌入了黑暗的地宮中。 滕玉意暗松了口氣,藺承佑背著她縱出樓梯,落地一瞧,卻是玉真女冠觀的桃林中。 藺承佑剛將滕玉意放下,忽地像察覺到了什么,從袖中變出一張符夾在兩指間,揮掌就拍向從地道追出來的小沙彌。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忽然傳來幾聲清越的梵音,伴著“篤篤篤”的木魚聲,儼然有大批人馬朝林中走來。 小沙彌尖叫一聲,化作一道濁煙,瞬間遁入了地宮中。 滕玉意驚魂未定,扭頭一望,卻見數十名和尚齊步踏入林中。 和尚們一部分手持木魚,另一部分卻是轉動念珠,步履輕捷,齊聲誦咒,梵音洪亮悠遠,伴隨著桃林中的春風,一聲聲飄入耳中。 領頭那個老和尚鶴骨松姿,儀貌奇麗,目光如電,長眉雪白。 滕玉意望見和尚身上的紫衣袈裟,不由愣了愣,當朝只有一位和尚經圣人賜了紫色袈裟,這人便是—— 果聽藺承佑訝道:“緣覺方丈?!?/br> 和尚們一進桃林就四散開來,擺出陣勢要對付底下的邪物,緣覺則把目光投向藺承佑,先是上上下下把藺承佑看了好幾遍,似是要確定他安然無恙,隨后把視線轉向滕玉意。 滕玉意昨日才聽阿爺說緣覺方丈要回來了,沒想到今日就見到了這位高人,估計是因為玉真女冠觀出現了大邪,有人臨時去請來的。 她前世雖隨皇后在大隱寺齋戒了幾日,卻并未與緣覺方丈打過照面,此時對上緣覺方丈的目光,心尖不由顫動了一下,那兩道目光深不可測,仿佛能照到人心底去。 藺承佑暗覺滕玉意神色不對,只當她被耐重嚇壞了,低聲道:“走吧?!?/br> 滕玉意回過了神,隨藺承佑一前一后到了緣覺方丈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