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更讓他不安的,是他擔心女兒看到了信上的內容,那是他背負了很多年的沉重秘密,她還小,他不該,也不能讓她看到那些東西。 “你——”滕紹嗓腔一下子暗啞了不少,“好孩子,告訴阿爺,你在信上看到了什么?” 滕玉意暗暗攥緊掌心,她沒猜錯,阿爺果然怕她看到那些信。 如果她的死與這些信脫不了干系,阿爺沒理由隱瞞它們的來歷。 “阿爺自己為何不說?”她忍怒道,“我夢見的這些怪事一一都發生了,這件事也不會例外。那些人正是為了這些信才害死女兒,阿爺明知會如此,還不打算把真相告訴女兒嗎?” 滕紹臉色愈發難看,回手緊握屏風架,試著讓自己盡快冷靜下來,再次看向女兒時,他眸色沉靜了幾分。 “信上的內容,阿爺不能告訴你,但阿爺敢保證,往后無人能傷害你?!?/br> “阿爺如何敢保證?”滕玉意直視著父親,“就因為寫信人是南詔國鄔某?” 滕紹面色變了幾變,但他旋即又想到,假如看看到了信中的內容,這孩子不會像現在這樣冷靜,要問他的話,也絕不僅僅只是一個“鄔某”了。 他走到書案前,親自取來一套筆墨:“上次你交給阿爺的畫像畫得太潦草,阿爺派人找了這些時日,一直未有消息,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人的模樣、招式,只要能想起來一點線索,都畫給阿爺看?!?/br> 滕玉意愣了愣,不過短短一瞬間,那個沉毅如山的阿爺又回來了,剛才的失態像是從未發生過,阿爺已經開始冷靜地思考下一步該做什么了。 她知道,接下來無論她怎么問,阿爺都不會再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了。 她定定看著父親,滕紹也沉默看著女兒,父女倆的眼神一樣地倔強,一樣地洞若燭火。 都知道對方想聽什么,偏偏父女倆誰也不肯退讓。 今夜滕玉意把話剖開了說,無非想要從父親口中得到真相,比起拐彎抹角去別處尋求答案,她更愿意阿爺親口告訴她這一切是怎么回事。 她堅信,一旦得知這些信可能會給他們帶來災禍,父親一定會坦誠相告的。 可她終究失望了。 那個秘密,像一座推不倒鏟不平的大山,橫亙在父親和她之間。 前世,她沒有來得及問出口。 今生,她依舊沒法從阿爺口中聽到真相。 這讓她想不明白。 那封信上的秘密,難道比父女倆的性命還要重要嗎? 阿爺究竟是要守護信上的秘密,還是要守護寫信的那個人? 信封上的“鄔某”兩個字,像炭火一樣煎烤著她的心,但她憤懣歸憤懣,卻沒有忘記阿爺那一閃而過的復雜表情,父親剛才的樣子,活像被人一把扣住了命脈。 這種感覺不太對,鄔瑩瑩對他們父女來說早已不算秘密,如果阿爺僅是為了在女兒面前掩蓋自己與鄔瑩瑩的私情,會那樣失態嗎? 人們都說,她祖父滕元皓是當之無愧的名將,為了抵抗胡叛,帶著兩位伯父死守淮運,終因城破兵竭,不幸死在叛軍的刀下,卻也因此成功扼住了胡叛南下的攻勢。提起滕家之名,天下誰不感服。 祖父的畫像,至今懸掛在象征著“殊勛盛烈”的凌煙閣內,這是滕家無上的榮光。 父親長大后,無愧于祖父的忠烈之名,十七歲一戰成名,單騎就能斬殺數千吐蕃士兵,軍謀武藝,無所不通,神威之名,播于海內。父親這樣的人,不會不懂得掩藏情緒,能讓父親如此失態—— 滕玉意心里隱約升起不安。 或許,這信上的內容遠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復雜? 這樣一想,她動搖了。 要說她重活后心境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樣,那就是她比從前更懂得“珍重”,她永遠記得前世的那個雪夜,她因為憎恨父親,毅然決然離開父親書房的情景,命運何其無常,等她再與父親相見,便是父親渾身浴血的尸首。 她甚至都來不及與父親心平氣和說幾句話,父女倆就這樣陰陽永隔了。 想起前世阿爺那雙因為牽掛她而閉不上的雙眼,她攥緊的手指慢慢松開了。也許,她應該信任父親一次。 經過今晚的談話,至少父親開始重視她所謂的“預言”,他要求她重新畫黑衣人的樣子,想必是在籌謀著先發制人。 她知道,只要父親正式介入這件事,進展會突飛猛進,或許過不多久,他們就會知道黑衣人的真面目。 思量間,父親似乎是為了照亮案上的紙和墨,順手又點燃了手邊的羊角燈,等到燈光驟然一亮,滕玉意才發現阿爺的白發比前一陣又添了許多。 她記得阿爺的頭發原是烏黑如墨的,但就是在阿娘去世那一年,短短的兩月內,父親的頭上就像灑落了大把鹽花,陸陸續續長出了白發。 算來今年阿爺還不到四十,竟有一半是白發了。滕玉意有些心驚,也有些難過,一個人到底要背負多少東西,才會蒼老得這樣快。 她心里的不平瞬間就平息了,她決定暫時忽略鄔瑩瑩的出現,暫時忽略程伯和父親對她的種種隱瞞,暫時忽略那本該只屬于阿爺和阿娘的“雨檐花落”。 她邁動步伐,慢慢朝書案走去。 滕紹幾乎是剎那間就捕捉到了女兒的變化,他堅毅的眸底慢慢流露出一種近乎心酸的欣慰。 對女兒來說,蕙娘的死是一輩子過不去的坎,凡是與蕙娘有關的,都會激起女兒強烈的反應, 很多時候,只要提到她阿娘,女兒就會像一只發脾氣的小獸,恨不得在他面前豎起滿身尖刺。 可他再心疼這孩子,也不知如何才能解開父女之間的心結,因為他有愧。 他本以為今晚父女倆又會鬧得不歡而散,但他沒想到,女兒最終以一種微妙的方式,妥協了。 他胸口悶脹難言,女兒竟一夜之間長大了。父女連心,女兒的憂慮他固然能體會,但她追問的那些事,做父親的永遠不可能讓孩子知道,而且他怎么也想不到,哪怕他費心隱瞞,命運還是跟他開起了玩笑,女兒居然在夢中窺見了信件的一角。 真的只是幾場怪夢嗎,他驚疑不定地想,會不會有人暗中對女兒做了些什么手腳?可即便有人知道過去的事,為何連尚未發生的事都能提前讓女兒知道。 他陷入了沉思。 滕玉意畫了幾筆不滿意,干脆一招一式比劃起來:“那個人的手藏在斗篷里,也沒見他大動,那根銀絲就彈了出來……兩次出手對付我和端福,這人都不曾移動腳步?!?/br> 滕紹仔仔細細看了一晌:“此人下盤很穩,內力不輸端福。長安城這樣的高手,找不出幾個。你再好好想想,那根銀絲是從他身子右側發出來的,還是從左側發出的?!?/br> “右側?!?/br> 滕紹頷首:“此人動手的時候,你有沒有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或是聽到他身上配件的響動?比如環佩、或是扇墜之類的?!?/br> “沒聞到,也沒聽見。他出現的時候無聲無息,過招的時候也是無聲無息?!?/br> 滕紹臉色怪異起來:“玉兒,你會不會以前見過這人?” 滕玉意一愣,其實她早有這個懷疑,因為當晚那人露面時,她身邊只剩一個端福了,那人外有斗篷遮擋,手中又持有殺人于無形的利器,面對他們主仆時,完全無需有所顧忌,可此人卻謹慎到連一件配飾都沒佩戴。 她把認識過的人都想了個遍,實在想不起與此人身形相貌接近的人。 “不太確定,不過我以前好像沒見過這樣的人?!?/br> “要是那人存心掩飾呢?聲音本就可以偽裝,況且這樣闊大的斗篷,除了可以遮掩面容,還可以偽飾身形,只需在肩上縫上布團,就可以加寬雙肩,雙腳穿上厚靴,便可以增高身量,這對常年習武的人來說,不算什么難事,但如此一裝扮,對于一個需要隱瞞身份的人來說卻有著奇效。只要斗篷不取下來,沒人知道那人的真容?!?/br> 滕玉意眼皮一跳,武藝高超,身負邪術,想取她的性命,還怕被她認出來…… 她想來想去,一時竟想不起符合這些特征的熟人。 滕紹眉頭緊鎖:“這人動手前應該做了很久的準備,提前就把我們府里每人的習性都摸透了,他甚至很了解端福的強項和弱點,所以一出現就動用了暗器,這樣做一方面可能是想速戰速決。另一個原因,或許是知道若是近身搏斗,自己未必是端福的對手?!?/br> 父女倆合力一梳理,黑衣人的特征又比之前清晰了許多。 第58章 滕紹拿起那副畫像,緩緩在燈下踱步。 滕玉意放下筆,忽然問:“阿爺,你會道術嗎?” 滕紹一怔:“為何突然這樣問?” “阿爺只需告訴我會不會,我想打聽幾件道家的事?!?/br> 滕紹溫聲說:“阿爺當然不會道術?!?/br> 滕玉意暗想,阿爺的神色不似作為,那究竟是誰幫她用了這邪術?自打從小涯口里得知自己的來歷,她早把身邊的親人都想了個遍,覺得誰都不可能會這種邪門的道術,想來想去,只有阿爺因為常在外征戰,有什么奇遇也未可知。 可這樣看來,也不像是阿爺做的。 “我常聽人說,凡是大難不死之人,都會因為在幽冥中走過一遭,而沾染上一些陰邪之氣,我會突然能做預知后事的怪夢,應該與此有關,身帶陰邪之氣,會因此招來鬼祟也就不奇怪了?!?/br> 這番話解釋了她為何總會遇到邪祟。 “所以照我看,我們沒必要去找什么緣覺方丈,這些怪夢來得古怪,萬一被緣覺方丈窺出什么,未必是好事,黑衣人的來歷是個謎,在沒查明此人身份前,我可不想在外人面前泄露半點風聲,哪怕是大隱寺的高僧也不行?!?/br> 滕紹沉吟不語,這個擔憂不無道理,可女兒最近撞見的邪祟也太多了些,做父親的又如何能坐視不理。 滕玉意補充:“況且剛才女兒也說了,成王世子昨晚因為被這鈴鐺吵煩了,特意在府內外布了陣,他師承清虛子道長,道法極為高妙,有了這陣法相護,我們何必再去找緣覺方丈?多一個人知道女兒身上有異,就意味著多一份風險,再說萬一京中因此傳出什么不利女兒的傳言—— 滕紹并不在意這些,他只在意女兒的安危,過些日子女兒的境況好轉也就算了,假如還是頻繁撞見鬼祟,他冒著風險也要帶女兒去大隱寺走一趟。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此事先放一放也成,但今年京中有要事要防備,緣覺方丈指不定哪一天會突然閉關,到了那時候,我們想見緣覺方丈也未必見得著了,頂多再等一陣,倘若還是不成,阿爺得盡快帶你去一趟大隱寺?!?/br> 滕玉意一愣:“京中有要事防備?為何這樣說?” 滕紹略一沉吟,此事連不少朝中大臣都不甚了了,他要不是年輕時回京做過幾年左武衛大將軍,也不會無意中得知皇室的這個秘密。 他回想著女兒說的怪夢,心知有一件事必須盡快確認。 “你先告訴阿爺,你既夢見了彭震會造反,可夢見他是何時起的兵?” 滕玉意算了算:“約莫今年年中就有動作了,朝廷正式下旨討伐是明年二月初?!?/br> 滕紹眼中閃過訝色。 “阿爺為何這樣問?” 滕紹緩緩點頭:“看來彭震是算好了造反的時機。今年造反的話,恰好趕上圣人需啟陣治病,圣人病中無力照管政事,彭震起兵的勝算也就更大些?!?/br> 滕玉意大吃一驚,她從來沒聽說過圣人身懷暗疾。 “圣人得的是什么???” 滕紹面色變幻莫測,踱到桌案后坐下:“記得上回阿爺就同你說過,圣人認祖歸宗前,是在青云觀長大的?!?/br> “記得?!?/br> 滕紹:“圣人的生母蕙妃是先帝的側妃,生前極受先帝恩寵。蕙妃懷上圣人時,先帝尚未即位,得知蕙妃懷孕,先帝當即請旨冊封圣人為王府未來的世子,此事招來先帝另一位側妃——怡妃的嫉恨,當時怡妃也懷有身孕,為了固寵,就伙同一位宦官,花費無數心力設下一個害人的局。 “蕙妃臨盆之際,遭怡妃的陷害難產而死,剛出生的圣人則被怡妃的人調包帶到了王府外。即將殺死掩埋的時候,清虛子道長趕來撞見了,清虛子道長原就是蕙妃的故人,當即掩藏自己的真面目出手相救,救下圣人后,清虛子怕被怡妃的人追殺,就此隱姓埋名,帶著圣人隱居在青云觀。 “清虛子道長給圣人賜名‘阿寒’,教圣人道術,用心撫養圣人。成王妃則是清虛子道長的另一個徒弟,自小也在青云觀長大,與圣人情同手足。 “怡妃得知有人救下了蕙妃的孩子,就利用死去的蕙妃和圣人的生辰八字做了一個陰毒至極的‘七煞鎖嬰陣’,利用蕙妃冤死后的怨氣,來壓制圣人的靈根,因有這個緣故,無論清虛子道長如何教導,圣人的心智都比常人要愚笨得多?!?/br> 滕玉意一震,用母親做陣來克制兒子?不說蕙妃母子的遭遇委實太凄慘,這怡妃究竟是什么心腸,能想出這樣歹毒的局。 “此事直到十八年后才出現轉機。那一年,清虛子道長、緣覺方丈和成王夫婦終于合力找到了怡妃的陣眼,他們渡化已遁入魔道的蕙妃的冤魂,還查出了怡妃當年殘害蕙妃母子的真相。 “先帝恨透了怡妃,不但當場賜死怡妃,還廢了怡妃的一幫兒女。又得知蕙妃因為陣法的殘害誤入了魔道,哪怕成功渡化也無法輪回轉世。先帝就請清虛子啟陣,將蕙妃的命格與怡妃的命格進行了交換,這樣一來,怡妃永生不得投胎,而蕙妃則能順利轉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