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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攻玉在線閱讀 - 第90節

第90節

    “人常說‘積德累仁、積惡余殃’。要行善,因為‘善惡到頭終有報’?!彼I誚道,“我卻覺得這些話凈是騙人的,因為我爺娘那樣的好人沒能逃過惡人的殘害,田允德和戚翠娥這樣的豺狼卻過了那么多年的好日子?!?/br>
    說到憤慨處,他忍不住朝領口抓去,觸及脖頸上冰涼的銀鏈,才意識到自己已落在官府手中。

    他怔忪了一瞬,仰頭大笑起來,笑聲斷續干澀,說不盡的諷刺,放聲笑了好一會,嗓音漸漸低沉下來,末了化為鼻腔里的一聲冷笑。

    他面無表情地說:“我阿娘是個念舊的人,自從在越州定居,就經常讓阿爺替她給關中的長姐和幺妹寫信,田允德和戚翠娥當時過得還不算太差,倒是零零散散回過幾封信。過了幾年,關中鬧饑荒,這對豺狼在家鄉活不下去了,便出來投奔親戚,戚家的長姐頭年就病死了,他們只得往越州來。

    “阿娘收到來信自是高興,趕忙拾掇出一間寢房,一個多月后的某個傍晚,田允德和戚翠娥隨流民上了岸,我阿爺在渡口接了他們,把這對豺狼領到我們山上的莊子里?!?/br>
    彭玉桂一邊說一邊回想當時的情形,怨恨慢慢由胸口往上攀升,面孔益發猙獰起來。

    田氏夫婦到了后,很驚訝于他們家的富足,當晚一家人給他們接風洗塵時,田允德趁阿爺醉酒故意套話,阿爺一腔赤誠待他們,自是毫無防備。

    兩口子聽說彭家憑空得了那樣一筆巨資,眼饞得不得了。住了沒幾日,戚翠娥說打算在此定居,日后以販賣繒彩為生,無奈囊空如洗,想先跟jiejie姐夫籌借點銀錢。

    阿爺二話不說就借了十錠金給田允德,哪知田氏夫婦得寸進尺,又打起了剩下那些金子的主意。

    記得當晚田允德就開始勸說阿爺跟他們一起做買賣,說南下這一路看得明白,關中最缺上好的繒彩,如能將越州綾繚販到北地,必能討兩京貴要的歡心,買賣一旦做起來,往后就不愁衣食了。只是做這營生的人太多,要想從中脫穎而出,必然要投大筆的銀錢。

    阿爺對生意一竅不通,自是一口回絕。田允德和戚翠娥不死心,拉著阿爺又灌了好些迷魂湯,怎奈阿爺就是不肯點頭。

    過了兩日,恰逢戚翠娥的生辰,田允德和戚翠娥說來了之后整日關在山上,今日難得有機會,想下山走一走,就不知越州有什么好去處。

    回憶到此處,彭玉桂眸中浮現nongnong的悔意。

    當時他才十六歲,在他的眼中,姨父熱情和善,姨母直爽潑辣,加之又是遠道而來,他天然地對他們有一種親近感,聽到這話忙出主意,說附近有個荷花塢,不如晚上劃船去摘蓮蓬。

    meimei聽了高興得拍手大叫,阿爺也無異議,阿娘便歡歡喜喜備了好些酒食,晚上一家人坐船去看荷花。

    哪知還在半路,田允德和戚翠娥又說起了兩家合伙做買賣的事。

    阿爺斷然拒絕,說彭家絕不可能經商。

    彭玉桂當時在船舷上帶meimei玩耍,聽到這話,心知阿爺這是擔心做買賣會斷送兒子的前程。

    朝廷在取仕時,歷來對商賈之子有諸多限制(注2),彭家一旦淪為行商坐賈之流,很有可能影響他日后的科考。

    田允德和戚翠娥又勸了好一陣,阿爺死活都不同意。眼看阿爺臉上有了慍意,田氏夫婦只好打住了話頭。

    阿娘怕一家人鬧得太僵,忙勸他們吃酒,然而沒多久,戚翠娥又另起話頭,說既然姐夫不愿意同他們做買賣,不如替他們引薦一下那位贈金的巨賈。

    巨賈是本地豪富,隨便從手縫里漏出一點小渣子,就夠他們兩口子把買賣cao辦起來了。當然這事還得姐夫出面,姐夫是巨賈的救命恩人,只要他開口,巨賈必定肯依的。

    阿爺勃然大怒,說他們把他當成什么人了,這種摧眉折腰的事他們自己做也就罷了,休想連累彭家的名聲。

    戚翠娥笑容僵在臉上,她心里原就深恨阿爺油鹽不進,被阿爺劈頭蓋臉指責了一通,嗓門也高了起來。說阿爺這也不肯那也不肯,擺明了就是嫌貧愛富,要不是看他們窮酸,阿爺估計又是另一副面孔了。話越說越難聽,句句往阿爺心口上戳。

    他們這一吵,寶嬌嚇得直哭,彭玉桂本想抱著meimei遠遠走開,又擔心爺娘和姨父姨母越吵越兇。

    忽聽見阿爺賭氣說了一句:既把他當作小人,干脆連那十錠金也別要。一邊說一邊護著阿娘離開船艙,這話剛一落地,田允德霍然從桌邊站起,幾步追到阿爺背后,猛推阿爺一把。

    阿爺身軀瘦弱,田允德卻是高大威壯,甲板上本就潮濕,這一下又使了十足十的力,阿爺一時不防備,身子往前一栽,額角恰巧撞到了船板上隆起的鐵鎖。

    阿娘驚叫一聲,戚氏聞聲趕忙跑出來,田允德似乎尤不解氣,嘴里仍在咒罵著什么。

    彭玉桂跑過去扶阿爺,才發現阿爺頭頂豁開了好大一個口子,殷紅的鮮血汩汩往外流,一霎兒淌滿了阿爺的整張臉,探了下阿爺的鼻息,只覺得微弱異常,他一顆心直往下沉,怒聲道:“你為何傷人?!”

    阿娘也看出阿爺不好,開始哭天搶地:“殺人啦!殺人啦!“

    戚氏嚇得呆住了,田允德也慌了手腳,本是盛怒之下的舉動,沒想到傷人這么重。

    船夫聞聲趕來,見狀手足無措:“夫人,要不要報官?”

    阿娘滿手都是血,一個勁地用帕子死死捂住阿爺頭上的傷口,斷斷續續哭道:“快、快回岸找黃醫工,再晚老爺恐怕就活不成了?!?/br>
    船夫愈發急切:“黃醫工去城里看病去了,這幾日不在渡口,這可如何是好,再遠就是春杏塢那一帶有醫工了,趕過去少說要一個多時辰?!?/br>
    彭玉桂的心擰成一團,阿爺的血根本止不住,別說一個多時辰,半個時辰就會沒命。

    他急聲道:“先回到岸上再說!快走??!”

    他們說話這當口,戚氏一直是一副緊張不安的模樣,田允德的神態卻越來越古怪,船夫惶然點點頭,起身往回跑,哪知田允德冷不丁一彎腰,抄起甲板上的鎖鏈,迎面重重砸向船夫。

    船夫猝不及防,摔了個四仰八叉,田允德一個箭步沖上前,又補上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彭玉桂懵了,那聲音悶重難言,活像鼓槌敲打破鼓的聲響,當他意識到田允德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時,忙拽著阿娘往后退。

    “你瘋了!”他顫聲道。

    然而田允德顯然殺紅了眼,徑直朝他們奔來。

    后面便是江水,留在船上未必打得過田允德,要逃命只有跳水,偏生寶嬌還站在田允德身后,她顯然被這一幕嚇壞了,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沖阿娘和彭玉桂張開雙臂。

    就是這一猶豫的工夫,田允德已經奔到了眼前,阿娘厲聲道:“你這瘋子!翠娥,快叫他住手!”

    彭玉桂把肩一低,一頭撞上田允德的胸口,這一下又急又重,田允德痛哼一聲,轟然倒在了一邊。

    彭玉桂拽著阿娘越過田允德身畔,一口氣跑到寶嬌面前,正要彎腰抱起meimei,后腦勺忽然劇烈地疼痛了一下。

    他腦中一轟,田允德不會這么快追上來,動手的只能是——

    阿娘撕心裂肺道:“你這毒婦!我跟你拼了!”

    戚翠娥扯著脖子叫嚷:“田允德,快幫幫我,她快要咬死我了!”

    彭玉桂拼死要站起來,然而腦袋仿佛有千斤重,后腦勺濕濕涼涼,有什么熱乎乎的東西在往外冒,好不容易爬起來,雙腳卻軟得無法站立。

    只聽阿娘凄厲喊道:“大郎,快帶著寶嬌逃!”

    正是這一聲吼,激發了彭玉桂體內殘存的力氣,雙臂往前一探,他顧不上回頭,抱住嚎哭的meimei,搖搖晃晃起了身。

    他現在別無選擇,必須盡快找到趁手的東西還擊。自己身上帶著傷,船離岸邊尚遠,跳水的話,他們兄妹倆都活不了。

    正踉蹌著找尋鐵器之類的物什,后頭傳來熟悉的鈍重聲響,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腦仁上。

    彭玉桂心臟猛地抽搐成一團,寶嬌在他耳邊尖叫,說不出是駭懼還是惡心,他隨手抓起腳邊碎裂的一塊酒壺碎片,發狂吼道:“我跟你們拼了!”

    阿娘頭上已是血rou模糊,雙臂卻仍死死抱著田允德和戚氏的雙腳,彭玉桂渾身的血液直往頭上涌,野獸一般撞向田允德。

    等到連他也被田允德和戚翠娥打倒時,眼前的景象已經看不大清了,鼻梁處劇痛難言,像是斷了骨頭。

    恍惚感覺寶嬌用小手撫摸自己的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兄,阿兄……”

    突然那雙小手離開了他的臉,有人將寶嬌抱離了他身邊。

    寶嬌的雙腿在他頭頂有力地撲騰,她哭得更大聲了。

    戚翠娥驚慌道:“怎么辦,這孩子這樣哭下去,早晚把人引來?!?/br>
    另一個人把彭玉桂拖向船沿,他勉強抬起頭,奄奄一息道:“求……放過寶嬌……”

    那個人一聲不吭,彭玉桂下意識用指甲摳住甲板,因為扒得太緊,沿路發出刮耳的刺響。

    “她還小……”他呻吟,“……什么也、也不知道……”

    “求、求你們放過她……”

    “她不會、記得的……”

    田允德動作一頓,似乎有些猶豫。

    戚翠娥意識到田允德心軟,結結巴巴道:“都、都走到這一步了,你又在發什么瘋,別說這孩子已經記事了,就是不記事,這周圍誰不認識寶嬌?把這孩子帶在身邊,任誰都會知道是我們害的彭家。你、你快點動手吧,我、我害怕?!?/br>
    田允德最終還是撇下彭玉桂,起身朝戚翠娥的方向走去,彭玉桂意識到田允德要做什么,害怕得渾身抽動,試圖抱住田允德的一只腳,卻被他輕易地掙開。

    寶嬌的哭聲變近了,田允德抱她走了過來。

    她哀哀哭著:“阿兄……阿兄……”

    彭玉桂惶駭到要嘔吐,哪怕即刻死亡,也不會比這一刻更讓人絕望,他如一條瀕死的魚在甲板上徒勞地翻動,只求田允德和戚翠娥還有最后一點良知。

    “姨母……”

    寶嬌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哭聲越發尖利:“阿兄!”

    彭玉桂使出渾身解數,只恨稍一動彈,嗓子里就涌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一個傷重垂危之人,身體又豈受意識控制,等他好不容易挪到田允德的腳邊:“求求你,放過……”

    沒等他把話說完,撲通一聲,寶嬌稚嫩的哭聲戛然而止。

    額頭撲來一片涼霧,那是濺起來的水花。

    彭玉桂耳邊一靜,心口仿佛插入一把利刃,五臟六腑一瞬間被攪碎了,他徹底陷入了癲狂中。

    他大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咕嚕嚕的聲響,每呼吸一下,身體就痛得哆嗦一下,他無聲地嚎哭,拼了命朝船沿爬去。

    寶嬌才五歲啊,他在心里喊叫:老天爺,求求你開開眼,求求你給我一條活路,把我的命拿去,只要她活下來。

    田允德似乎沒想到彭玉桂會一下子爆發出那樣的力量,趕忙從后面追上來,不等他在彭玉桂后腦勺再補上致命的一下,彭玉桂就大頭朝下栽入了河中。

    等到彭玉桂恢復意識,發現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河岸邊,頭頂星斗燦然,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水浪聲,夜風清涼,送來一聲聲幽遠的梵音,隔著水岸,隱約可見遠處月色下矗立的群山。

    他輕輕抽動身體,立刻引發劇烈的頭痛。

    難道自己沒死?他試著辨認自己在何處,鼻梁和后腦勺鉆心地痛,軀干卻是麻木的,勉強挪動一下,才發現左邊臂彎里有個東西。

    他梗著脖子往下看,借著滿地星光,發現那是一個黑圓的濕漉漉的腦袋。

    他的心直往下沉,吃力地翻了個身,才發現那是meimei寶嬌,他的手臂已經毫無知覺了,卻仍死死抱著寶嬌。寶嬌的身體早就僵硬了,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他臂彎里,臉龐是那樣安靜,儼然往日在阿娘懷里恬睡的模樣。

    彭玉桂的嘴唇開始顫抖,摟緊meimei冰涼的身體,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

    彭玉桂再次醒來已是半月后,身受重傷,險些死去,是附近山上一座佛寺的小沙彌救了他。

    佛寺只有兩個和尚,老和尚慈悲為懷,不單收留了彭玉桂,還安葬了小寶嬌的尸首。

    兩個和尚稟性純良,因為疑心彭玉桂正被仇家追殺,并未向人說起過他的下落,彭玉桂足足養了一個月才能下床,除了頭上的傷,鼻梁骨也折斷了。

    養病期間,他斷斷續續聽到了那樁駭人聽聞的滅門慘案。

    田氏夫婦僥幸逃脫,自家財帛被洗劫一空,彭書生兩口子死得太慘,彭家兄妹也絕無生還的可能。

    縣衙勢利昏庸,見遭殃的不過是一家庶民,本就不甚上心,查了一月沒結果,便宣稱彭家人是被作亂的流民所害,草草結案了。

    彭玉桂麻木地聽著,心知即便自己去官府喊冤,對方也不過是敷衍塞責,田氏夫婦已逃離越州,官府絕不會再大費周章派人到外地追捕,況且人海茫茫,只要田氏夫婦改頭換面,也許永遠不會有落網的那一日。

    彭玉桂等不起,他要親手斬殺這對畜牲。他怕泄露自己的下落,求老和尚和小沙彌替他保守秘密,兩人體諒他的難處,一口答應了。

    離開佛寺的那一日,彭玉桂在meimei的墳xue前啞然佇立了許久,拿出自己在廟里做的撥浪鼓,彎腰插到meimei的墳塋前。

    痛哭一場之后,他把那座小小孤墳留在青山翠谷之中,一步三回頭地下了山。

    “這些年我一邊找尋田氏夫婦的下落,一邊想法子謀生?!迸碛窆鹧劬锊紳M了猩紅的血絲,“離開越州沒多久,我僥幸遇到一位叫賀恩的洛陽商人,那一年他剛痛失愛子,看我聰明老實,又讀過一些書,就認我做義子,讓我跟著他做買賣。我在賀家期間,認識了一位江湖奇人,我看那人本事了得,想方設法拜他為師,苦練數年,暗中習得了一身邪術。五年前賀恩身體每況愈下,看我經營上頗有天分,臨終前讓我頂了他亡子的名字,正式把我變成了賀家的子弟。從那以后,我改名叫賀明生?!?/br>
    藺承佑心情復雜,原來如此,當時他派人去洛陽打聽“逍遙散人”的底細時,也順便打聽過賀明生的身份,可光從賀家的戶籍上來看,賀明生沒有絲毫不妥,正因如此,他并未往下深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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