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從袖中取了一塊金角子遞給賀明生:“多出來的錢,就當日后的酒錢了?!?/br> 他這一走,妓伶們慢慢緩過勁來,復雜的情緒在廳堂里悄然彌漫,激起一圈圈微小的漣漪。 起先只是幾句零星的交談聲,逐漸聲音雜亂了起來。 沃姬欲哭無淚:“我這是造了什么孽!葛巾可是我千挑萬選買下的大美人,被姚黃那賤人給毀了容貌不說,連她自己都——” 萼姬一副惋惜得不得了的語氣:“唉……葛巾這孩子,怎么就這么想不開?!?/br> 又有人道:“這也不能怨葛巾,花容月貌就這樣被毀了,換誰都不甘心吧?!?/br> 一時之間,傷心的有,憤憤不平的有,但無一例外,隨著兇手的落網,所有人的神色都松懈了幾分。 萼姬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扭頭瞥向邊的抱珠和卷兒梨,抱珠正靜靜打量卷兒梨,神色古怪不知在想什么,卷兒梨傻呆呆地望著地面,似乎渾然不覺。萼姬下死勁戳了卷兒梨一下:“我看你要傻到幾時!” 賀明生跑到嚴司直面前含笑詢問了幾句,得到準許之后,讓下人去廚司弄些茶果來。 滕玉意坐在角落里,見狀不由感嘆萬千:“還好查出是誰了,一想到兇手就在樓里,我夜里都睡不踏實啊?!?/br> 說完才發覺霍丘神色不對,她奇怪道:“霍丘,你怎么了?” 霍丘壓低嗓門道:“小人覺得不太對勁?!?/br> 滕玉意蹙了蹙眉:“怎么了?” “青芝出事的當晚,我看到那個人了?!被羟鹂戳艘谎鄄贿h處的卷兒梨。 “卷兒梨?”滕玉意驚訝地望向前方,“你在哪看到她的?青芝出事的那晚么?” 這話嗓音不小,立刻引來周圍人的注目。 霍丘慌忙環顧左右:“娘子,小聲些?!?/br> “怕什么,反正兇手都抓住了?!彪褚夂闷娴?,“說說你都看到什么了?” 霍丘低聲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青芝走后,卷兒梨也在廊道里晃了一下,小人以為她路過,事后也就沒多想?!?/br>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著卷兒梨:“難怪她最近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該不會是那晚看到了什么,被嚇壞了吧?!?/br> 程伯目光閃爍:“娘子,要把這件事告訴成王世子么?!?/br> “不必多事,橫豎兇手已經找到了——不不,萬一另有曲折,還是告訴他吧?!?/br> 霍丘用力點了點頭。 說話這工夫,天色越來越暗,橘紅色的晚霞被幽藍所替代,庭前的花木慢慢籠罩在陰影里,廳堂里越來越昏暗,眾人的面目也變得模糊。賀明生張羅著讓人點燈,只聽歘地一聲,有團黑影快速從庭前的花叢里掠過。 抱珠慘叫:“有鬼!有鬼啊啊啊啊啊??!” 賀明生一貫膽小如鼠,聲音直發抖:“別、別胡說?!?/br> 正自驚疑不定,外面驀地飄來女子寒瘆瘆的笑聲,那聲音古怪尖亢,儼然一把破啞的胡琴,晚風詭異地涌動,吹來nongnong的血腥氣。滕玉意腕上叮鈴鈴響了起來,愕然舉起一看,原來是藺承佑給她的那串玄音鈴。 眾人扛不住了,嚇得四處奔逃:“快跑,鬼,鬼啊?!?/br> 絕圣和棄智拔劍一縱:“不好。尸邪來了?!?/br> 這句話猶如炸雷,更加讓人亡魂喪膽,這些日子眾人聽說了不少關于尸邪的傳聞,據說這東西挖人心肝,一旦碰上絕不可能生還。 五道在黑暗中急聲道:“莫要慌!有我們在,它傷不了你們。 絕圣和棄智在外面嚷道:“我們來引開它,五位道長,你們快帶人到后頭去?!?/br> “好咧?!蔽宓例R齊拔劍,“橫豎你們師兄很快回來,我們先去后苑護陣,大伙快跟著我們走?!?/br> 一片混亂中,滕玉意慌忙喚道:“卷兒梨!卷兒梨!” 卷兒梨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尸邪的目標是我們三個,現在葛巾娘子被送到大理寺了,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快去葛巾娘子的房間,世子在她房間的外面布了陣法,只要躲進去就沒事了?!?/br> 見天聞言忙道:“見樂,你送王公子。見喜,你送卷兒梨。安置好她們后,趕快到后苑來護陣,尸邪都來了,金衣公子肯定也在左右。剩下的人都聽好了,所有人都去小佛堂!尸邪目標不是你們,離她們兩個越遠越好?!?/br> 嚴司直和洪參軍在黑暗中高聲說:“快、快跟上五位道長?!?/br> 見喜循聲找到了卷兒梨,大聲說:“快隨老道來?!?/br> 見樂也找到了滕玉意,眾人勉強辨認著方向,亂紛紛朝后頭跑去。 滕玉意提心吊膽跑到了倚翠軒,摸到位置后打開門往里一鉆。 屋子里幽暗若漆,無奈一時沒找到燈燭,她喘息著坐到窗前,借著月光看腕上的玄音鈴,也許是離邪煞遠了,鈴鐺總算不再響動。 廊道里依舊腳步凌亂,只聽見喜道:“卷兒梨,這門上的符箓是世子畫的,足可抵擋尸邪一陣,你在房里好好待著,不管聽到什么都不要開門?!?/br> 滕玉意心跳如鼓,側耳凝聽外頭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周遭變得安靜,看樣子人都去了小佛堂,遠遠有喧鬧聲從園子的方向飄來,那邊的繁雜吵鬧,愈發凸顯出廊道里的岑寂。 滕玉意在黑暗中坐久了,五感變得異常敏銳,不料一下子,廊道忽然響起沙沙的動靜,乍一聽像風吹落葉的聲音,仔細一分辨,卻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 那人先前一直貓在角落里,確認周圍沒有人了才悄然出來,看準了方向,小心翼翼朝前走去,只因走得太謹慎,短短一段路,腳下竟走出了輕而纏綿的味道, 到了葛巾的房外,此人再次打量一下周圍,隨后運足內力推開門,閃身進了房間。 本想著房里的人若是尖叫,便告訴她自己是因害怕才誤闖進去,哪知窗前的少女毫無動靜,只自顧自低頭坐在矮榻上。 這樣甚好,省得再浪費唇舌,樓中的人都跑到了園子里,眼下正是下手的好時機。據說尸邪喜歡掏心,自己可以依樣畫葫蘆,等藺承佑他們發現她的尸首,只當她是被尸邪所害。 其實真不想再殺人了,何況她與自己并無仇怨,可誰叫她看到自己在鬧市中跟蹤青芝,那可是自己謀害青芝的證據之一。她現在是神智未恢復,萬一病好了,沒準會把這件事告訴藺承佑,這小子太不好對付,兩下里一對上,一切都瞞不住了。 掌心已經運足了功力,只需瞄準后背,往前一探就能穿膛而過,可不知為什么,心里竟升騰起一股強烈的負罪感。 這是良心在作怪,就像當初殺害青芝和姚黃時,自己也曾如此煎熬。 都說邪術不能常練,因為遲早會壞了心性,現在終于體會到了,明明知道不對,傷天害理的事卻越做越順手,想回頭,已然回不了頭,若叫爺娘知道……不,一想到爺娘,胸膛里就痛得喘不上氣來,如果世上有公道,爺娘怎會落到那樣的下場?做了一輩子的好人,到頭來卻尸沉河底。 這么想著胸中戾氣暴漲,來不及多想了,再晚就會引人懷疑了,前幾日被禁足,一直沒找到機會下手,今晚尸邪闖來,算是老天相助。身子一傾,猛然抓向少女的后背,少女依然不動不躲,口中卻喊出一個人名。 三個字,活像一記重錘,咚地朝面門砸過來,電光石火間,窗外流星般飛來一條銀鏈,連脖頸都被纏住了。 與此同時,有人從窗外飛縱進來,那人左手拽緊銀鏈,另一腳踢中自己的心窩。 胸口活像被碾碎了,這一切發生在短短一瞬間,照自己的身手本可以躲開,此刻卻因那三個字來不及做反應,那是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一個稱呼,伴隨著渡口的船艄搖櫓聲,一次次從最親的人嘴里喊出來。 怎么會?不可能!為什么她會知道! 少女跳起來躲到高挑少年身后,只把一雙狡黠的眼睛露在外頭:“果然是你!” 王公子! 怎么會是她?卷兒梨呢? 藺承佑?他原來一直躲在窗外。 好啊,這一切根本就是圈套!明明已經足夠小心了,到頭來卻栽在他們手上。 門外又涌來好些人,嚴司直和衙役們手中提著燈,一下子照亮屋子,有人驚聲道:“竟是你!” 脖頸上被人重重一勒,根本不容多想。藺承佑抬手將人從地上拽了起來,冷笑道:“不枉我們費了這么多工夫,你總算露出真面目了?!?/br> 作者有話要說:法曹參軍:既有審案權,也有判案權,在長安稱“法曹參軍事”,設于諸州者稱“司法參軍事”。主要職責是審理案件(唐朝沒有刑事與民事之分),他們的上一級行政長官比如縣令、州官一般情況下并不直接審案、判案(此點與宋代不同)。 唐朝名臣狄仁杰在明經中第之后就曾擔任過“司法參軍”一職。 第40章 那人盯著藺承佑,一言不發。 “是不是在想自己到底哪里露了餡?”藺承佑攥緊銀鏈,含笑開了腔。 身后就是碧窗皓月,夜風從窗口灌進來,吹得桌上的油燈忽明忽暗,那人無動于衷,惟有火苗在一雙幽暗的眸子里聳動跳躍。 “平心而論,你的確做得天衣無縫?!碧A承佑道,“青芝和姚黃的事已然死無對證,一個香囊說明不了什么,洛陽的逍遙散人無跡可尋,就連腐心草也有葛巾替你背鍋。只要把小佛堂好好打掃一遍,所有的罪證都將化為烏有,過幾日你走出彩鳳樓,沒人知道你做過什么?!?/br> 銀鏈泠然輕響,那人像是剛回過神來似的,一邊撫著胸口的痛處,一邊咳嗽道:“咳、咳、咳……世子的話我怎么一句都聽不明白,我剛才只是為了避禍誤闖進來……” 滕玉意藏在藺承佑身后,眼睛卻一直留意那人的神態舉止,聽了這話,她微微一笑:“面具戴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了?” 那人喉嚨一卡。 “你偷襲我的時候,出手何其狠辣?!彪褚鈿舛ㄉ耖e打量對方,“從掌風和速度來看,你的功夫不在東明觀的五道之下,只要藺承佑進來得稍晚些,我這條命就丟在你手里了?!?/br> 那人神態越發惶恐:“不是,王公子,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我剛才錯將你認成卷兒梨,一度想跟你打招呼,可還沒鬧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被世子捆住了,你瞧你現在不是好好地么,如果我想傷人——” 屋子里的人嗡嗡作響:“人證物證俱在,竟還敢狡辯——” 藺承佑抬手示意周圍的人安靜:“我剛才還在想你會不會痛快認罪,看來我想多了,一個已經走火入魔的兇徒,怎會俯首認錯?既然你有恃無恐,我也有的是耐心,你不肯說,我來替你說?!?/br> 說著揚聲道:“把東西拿進來吧?!?/br> 立刻有兩名衙役捧著托盤進來了。 那人瞥見托盤里的東西,神色微妙地起了變化。 左邊那盤是一疊朱紅色的女子襦裙,右邊則是道士的緇衣紗帽。 藺承佑挑起朱紅襦裙,朝那人看了一眼:“其實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不確定你究竟要殺卷兒梨還是萼姬,因為她們兩個都曾撞見不該撞見的東西,都有被你殺的可能,如果沒猜錯,那晚萼姬在小佛堂外看見的女鬼是你吧?” 那人眼波漾了漾。 藺承佑含笑注視對方:“你深夜去小佛堂是為了布陣害人,不料被給萼姬給撞見了,她看你身著朱紅襦裙,誤將你當作了女鬼,以你謹慎的性子,照理不該放過萼姬才是,為什么最后沒殺她?” 那人神態茫然,愣愣地搖了搖頭。 “你不說,那我就隨便猜猜?!碧A承佑摸摸下巴,“萼姬是個話多之人,撞鬼之后到處與人說自己的遭遇,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小佛堂有女鬼出沒,假如你這當口下手,很難不讓人將萼姬的死與小佛堂聯系起來,萬一官府過來徹查小佛堂,你布陣的事很有可能露餡,與其冒更大的風險,不如按兵不動。除此之外——” “你很有把握萼姬認不出你來?!碧A承佑打量對方的身形,“女鬼身著襦裙,離去時身輕如風,就算萼姬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那會是你,那日我告訴萼姬女鬼可能是兇手,讓她好好回想女鬼的模樣,她雖起了疑心,卻始終沒往你頭上想,想來一是因為你易容功夫相當了得。二是在她的心里,你不僅膽小如鼠,身形還非常笨拙,一個輕飄飄的女鬼,怎會是你?多殺一人,就意味著多擔一份風險,既然她疑不到你身上,不如暫時放了她,我說得對不對?” 那人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世子,我越聽越糊涂了,什么女鬼、什么紅襦裙,我怎么一句都聽不明白?!?/br> “聽不明白?”藺承佑嗤笑一聲,隨手挑起另一個托盤上的道袍,“那我們再說說這個?!?/br> 他提溜起領子一抖,淡黃的緇衣嘩啦啦垂掛下來,乍看去袍身異常寬大,只有身材高壯之人才能穿得上。 “覺得很眼熟吧?”藺承佑笑瞇瞇道,“這是按照那位逍遙散人的穿著打扮搜羅來的,據說此人道術頗為了得,小佛堂就是在他的指導下建成的。奇怪這樣一位重要客人,樓中卻沒幾個人親眼見過。我問遍了樓中的妓伶和廟客,自稱見過逍遙散人的不超過十五個,其中之一就是卷兒梨,而且她不只在彩鳳樓見過,過后還見過逍遙散人一次?!?/br> 他話音一頓:“上月初八,卷兒梨去菩提寺燒香,出來后在路邊胡肆歇息時,不小心看見逍遙散人從門口路過,這道士失蹤已久,突然在長安出現,難免讓人覺得奇怪,卷兒梨回來后與抱珠說道此事,結果被萼姬和青芝聽見了,這件事最終傳到你耳中,讓你萌生了殺害卷兒梨的念頭?!?/br> 那人臉上的皮rou仿佛凍住了似的,表情紋絲不動。 藺承佑又道:“其實起初我也想不通,不就是看見了逍遙散人么,何至于就招來了殺身之禍?為了弄明白這一點,我特意到到菩提寺去轉了轉,結果發現那地方除了胡肆酒館,還有一家首飾鋪,一問才知道,青芝那日帶著幾錠金,在鋪子里買了好些貴重首飾,而她的錢正是從你手中敲詐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