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絕圣和棄智懵了一下,聽這話的意思,這個青芝想當樂伶不成? 抱珠紅著臉道:“王公子有所不知,被賣到勾欄的女子,這一生注定命運悲慘,青芝就算不伺候男子,也沒法堂堂正正嫁給良家子的,她不甘心一輩子在勾欄里做粗活,所以、所以——” 滕玉意明白了,或許在青芝眼里,做名妓比當粗使丫鬟要風光許多。 “奴家問青芝這些年可找到了嫡親姐妹,青芝說沒找到,不過她說沃大娘對她也算不錯,若是干活勤快,一個月也能攢下幾個錢。再后來葛巾娘子來了,主家就叫青芝去服侍葛巾娘子了?!?/br> “照這么說,青芝不大像那等會輕生的性子?!彪褚庀肫鹪缟细鸾砟歉眴驶曷淦堑哪?,忍不住問,“葛巾待青芝好么?” “好?!本韮豪嬲c頭,“葛巾娘子知書識禮,性情也極豪爽,那些王孫公子為了討好她經常送些奇珍異果,她都會大方分給身邊人同食,外面帶來些鹿炙魚酢,也從不自己獨食,她來了沒多久,樓里上下都喜歡她。青芝常說自己好福氣,能有幸伺候這樣一位娘子?!?/br> 抱珠突然道:“不,也不全是如此?!?/br> “哦,難道她主仆有隙?” “從前倒還好,但青芝說葛巾娘子毀容后像變了個人似的,經常無故沖她發火,有時還會打罵她。青芝沒日沒夜照拂葛巾,卻只能換來娘子的斥責,她為此背地里經常跟人抱怨,有一回還求沃大娘給她換個主子伺候,沃大娘狠罵了青芝一頓,說她忘恩背德,主子風光的時候千般奉承,主子落了難,頭一個想著的是另攀高枝,這種貨色留著做甚,就該馬上打死。青芝嚇得磕頭賠罪,從此再不敢提這話?!?/br> 滕玉意想了想:“照這么說,葛巾娘子剛出事的時候青芝并未夢魘,這幾日才開始睡不安穩?” 抱珠頷首:“青芝是個使力不使心的,葛巾娘子被厲鬼所傷,樓里人人自危,青芝看著倒還好,只憂愁葛巾娘子和自己的前程,說如果葛巾娘子容貌無法恢復,那些從前能沾光吃到的奇珍芳肴,往后是不是再也吃不著了?!?/br> 滕玉意嘖嘖稱奇,這何止是使力不使心,簡直是全無心肝,絕圣和棄智百思不得其解:“這種性子的人為何會突然睡不安穩?最近青芝晚上總發夢魘,同房的人就沒問她緣故?” “這……奴家就不知道了?!?/br> 滕玉意唔了一聲,樓內妓人等級分明,萼姬砸了這么多銀錢和心血,是指望卷兒梨和抱珠日后做花魁的,青芝一個粗使丫鬟,萼姬不會同意女兒同她過從甚密。 滕玉意以手支頤:“也罷,說了這么多話也累了,外頭太亂,你們在我房中歇一陣再走?!?/br> 抱珠和卷兒梨有些不安:“公子不用我們奏曲了?” “胡曲就免了,奏首《采蓮曲》吧?!?/br> 兩人齊聲應了,卷兒梨先行吹奏,抱珠也跟著撥動絲弦。 剛奏了小半疊,抱珠忽然愣住了。 “抱珠?” 抱珠面色煞白一瞬,很快平復下來,望著條案上那盤櫻桃脯道:“奴家想起來了,那回主家讓奴家給葛巾娘子送藥,敲門不應,奴家只好去找青芝,剛進門就看見青芝在吃東西,她看到我進來,忙要將那包東西塞回枕下,結果不小心撒了一地。奴家見是一包櫻桃脯,也就沒在意,現在想起來,那包東西很沉,叮叮當當像是藏著簪環類的物件。青芝一邊忙著把東西塞回去,一邊說‘我遇到了一個舊相識,這包櫻桃脯是那人給我的,我想留著做個念想,就不分給jiejie吃了’?!?/br> “舊相識?她可說了是男是女?” “沒說。青芝當時很慌,急著把我推出去了?!?/br> “你懷疑青芝在櫻桃脯底下埋了別的東西?” 抱珠頷首:“這樣就算被人撞見,也只當她在偷吃東西,若非掉到地上,奴家也聽不出端倪?!?/br> “約莫藏了多少?” “估計只面上一層是櫻桃脯,底下全是珠玉之類的物件?!?/br> 滕玉意暗暗蹙眉,怪不得藺承佑會去果子鋪和首飾鋪打聽。這就有意思了,一個粗使丫鬟哪來那么多首飾,偷來的還是別人給的?葛巾時常分食果饌也就罷了,難不成還會給分簪寶給丫鬟? 這時外頭忽然有人道:“王公子,王公子?” 程伯過去開門,賀明生一張笑臉探進來:“王公子,賀某有事要與你相商?!?/br> 滕玉意微訝:“何事?” 賀明生笑容可掬:“世子想叫抱珠和卷兒梨過去伺候?!?/br> 滕玉意呆了一呆:“要是我沒記錯,藺承佑可是一口氣叫了十位娘子,怎么,還嫌不夠?” 絕圣和棄智干咳一聲,恨不得鉆進地縫。 賀明生嘆氣:“王公子有所不知,這少年郎君嘛,頭一回難免孟浪些,世子說他想挑個各方面都貼合心意的,怕挑花了眼,故而要在僻靜處一個一個地相看。聽說樓里還有幾位貌美妓子未去,才叫賀某親自來延請?!?/br> 滕玉意道:“他把滿樓的人都叫去都無妨,但我已經與萼大娘說好了,卷兒梨和抱珠現在是我的人,我不同意她們去伺候別人,叫藺承佑另找別人吧?!?/br> 賀明生抬頭擦了擦汗:“王公子,此事全怪賀某愚魯,賀某先向你賠個不是,世子那頭立等著要人,說是半個時辰之內不把人送過去,就要找我麻煩,這些日子賀某已是焦頭爛額,再也經不起折騰了,王公子,只要你肯放人,讓賀某怎么賠罪都使得,萼姬擅自收下的東西,賀某全數退還給王公子如何?” 滕玉意看了眼卷兒梨和抱珠,二人垂著頭一聲不發,想來不愿被叫去伺候男人,只因主家親自過來要人,敢怒不敢言罷了。 滕玉意并非菩薩心腸,但她答應保二人平安,這才過了幾日,怎能毀在藺承佑手里。 她笑道:“說的好可憐見,賀老板富甲一方,自然不會將兩顆寶珠放在眼里,今日你要是敢退我的珠子,明日我就讓人將此事傳揚出去,讓人知道彩鳳樓的老板出爾反爾,看日后誰還敢與你做買賣?!?/br> 賀明生哀聲道:“哎喲喲,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世子那頭說不通,王公子這頭也不相讓,賀某夾在中間,真要屈死了。不如這樣,世子還在那頭等著回話,煩請王公子隨賀某多行一步路,自行跟世子說明白如何?!?/br> 滕玉意略一沉吟,藺承佑想跟她討人,怎么也該是他過來說清才對,但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萬一藺承佑橫下心跟她作對,她可護不住抱珠和卷兒梨。 絕圣和棄智在一旁不吭聲,估計心里也不是滋味,她靈機一動,悄聲道:“有件事需同你們商量?!?/br> 如此這般叮囑了二人一番,她昂首對賀明生道:“帶路吧?!?/br> 那地方在后苑,離小佛堂不遠,本是一座小花廳,臨時改成了廂房。階前枝葉相映,是個極幽靜的去處,滕玉意過去時,藺承佑剛從另一條甬道過來,后頭亦步亦趨跟著幾個人,萼姬也在其中。 “世子?!?/br> 藺承佑停步:“都找來了么?” 賀明生笑道:“別人都好說,就是卷兒梨和抱珠有些麻煩?!?/br> 絕圣和棄智瞟了眼廂房,軒窗半掩,房內隱約可見霓裳倩影,兩人臉蛋刷地一紅,跑到藺承佑跟前扯他衣袖道:“師兄,你不能這樣?!?/br> 藺承佑泰然自若:“我怎樣了?” “師兄已經叫了十位娘子,何必再叫卷兒梨和抱珠,她們是好人,師兄你、你不能……” 最后兩個字聲若蚊蚋,藺承佑摸摸耳朵,意識到那是“糟?!?。 他不怒反笑:“我糟蹋她們?” 絕圣鼓起勇氣道:“師兄,斗膽問你一句,今日出了這間屋,你能不能叫得上來她們的名字? “我為何要叫得出來她們的名字?” 嘖。絕圣和棄智臉色益發難看,嘴里一個勁地囁嚅:“師兄,這樣不好。她們被賣到這種地方,身世很可憐的,師兄你、你不能雪上加霜?!?/br> “對對對,若是始亂終棄,有違師尊的教導?!?/br> 這是滕玉意教他們的,他們憋了半天才蹦出這幾個詞。 藺承佑劈頭蓋臉遭了一通指責,暗忖他們從哪學來的這一套,雪上加霜?始亂終棄?忽然瞥見滕玉意,譏笑道:“我道是怎么回事,原來是王公子干的好事?!?/br> 滕玉意暗暗后退一步,藺承佑卻已經朝她走來,慢慢到了近前,他居高臨下看著她:“這話是你教他們的?” 絕圣和棄智忙道:“不是的,賀老板來找王公子說項的時候我們自己聽見的,這話也是我們自己要說的?!?/br> 滕玉意微笑:“在下的確托兩位小道長說情來著。世子瞧中的這兩人,不巧在下頭幾日就瞧中了,許了萼大娘重金,讓她們半年內不得伺候別人,說來此事世子全不知情,容在下先向世子賠個不是,卷兒梨和抱珠委實不能伺候世子了?!?/br> 藺承佑點點頭:“你不肯割愛,所以攛掇這兩個傻小子說我欺男霸女?” “世子誤會了,兩位小道長視師兄為表率,平日處處以效仿師兄為榮,今日世子狎妓之事樓里傳得沸沸揚揚,小道長年紀尚幼難免有些想不通,在下怕他們鉆牛角尖,只好代為解釋一二,絕無半句詆毀之辭,更不敢說世子欺男霸女?!?/br> 藺承佑臉上笑意不減,心里的火卻直冒,才消停一晚,她又來惹他,他都能想象她是如何“代為解釋”的,絕對一句好話都無,難怪絕圣和棄智那樣看他。也不知她給兩個傻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湯,偏偏絕圣和棄智就吃她那一套。 滕玉意溫聲道:“世子并非荒誕無形之人,如今來龍去脈也說清楚了,還請世子殿下高抬貴手,另換美人伺候?!?/br> 藺承佑冷笑:“若我今日偏要荒誕無形呢?” 滕玉意嘆口氣:“卷兒梨和抱珠至今未伺候過人,樣樣都愚笨,稀里糊涂進去伺候,難保不會掃世子的興,橫豎房里已經有十來位美人,何必再讓卷兒梨和抱珠給你添堵?” 藺承佑仰頭望天很認真地想了想:“聽上去很有道理,可惜我說要這么多人,那就一個都不能少。王公子的話我也聽明白了,無非說我強人所愿,不如這樣,我問問她們自己愿不愿意,要是她們自己愿意,王公子攔是不攔?” 滕玉意暗道,這么多人一齊伺候同一個男子,傻子才會愿意。 她負手昂胸:“那就依世子所言,倘若她們自愿,在下絕不再攔?!?/br> 藺承佑轉臉問卷兒梨和抱珠:“今日叫的人雖多,但我只挑一個,中選的那個我有厚禮相贈,你們要不要試一試?” 萼姬在背后沖兩人直眨眼睛,在她看來,藺承佑可不是尋常的世家子弟,只要他愿意,買下整座彩鳳樓都不在話下,難得他肯找人伺候,怎能錯過機會。今日叫的人雖多,獨卷兒梨和抱珠還是清白身子,要是合了藺承佑的心意,何愁日后的前程。 這兩個傻孩子,怎么還不動彈?萼姬猛地咳嗽一聲,卷兒梨如夢初醒,然而她面色發白,非但不肯向前,反而往滕玉意身后挪了挪。 藺承佑笑容稍滯,滕玉意掩不住眼里的謔意,那意思很明白,藺承佑,你真把自己當成奇珍異寶了?瞧瞧,看不上你的人大有人在。 藺承佑睨了眼滕玉意,轉頭問抱珠:“你呢?” 抱珠沒說話,滕玉意滿意地朝她看過去,不料愣住了,只見抱珠的臉龐如一朵幽靜盛開的海棠,連耳朵根紅透了。 藺承佑訝道:“這是愿意了?” 抱珠絞動手中的巾帔,怯怯看向萼姬。 滕玉意笑不出來了,萼姬喜出望外:“世子,她叫抱珠?!?/br> 抱珠欠了欠身,離開滕玉意就往萼姬身邊去,藺承佑忽道:“慢著?!?/br> 抱珠驚訝止步,藺承佑諷笑道:“王公子千方百計保你周全,你舍她而去,也不看她一眼?” 抱珠咬了咬唇,頭垂得更低了。 藺承佑瞟向滕玉意:“王公子看明白了,這個你不保了吧?我帶走了?!?/br> 絕圣和棄智還待追上去,被滕玉意攔住,她意興闌珊:“罷了?!?/br> 掉頭走了幾步,就聽藺承佑對萼姬道:“你也進去?!?/br> 萼姬正拉著抱珠竊竊私語,眉飛色舞也不知在傳授什么秘籍,這話飄過來,直如一個驚雷。 抱珠傻了眼,絕圣和棄智腳下一個趔趄。 萼姬目瞪口呆:“我?” 就連一直未說話的程伯和霍丘也驚住了。 滕玉意先是錯愕,隨即狐疑地想,藺承佑一口氣叫這么多人不說,連上了年紀的假母也不放過,這像是要狎妓么? 心里一起疑,反倒不急著走了。 絕圣和棄智跺了跺腳,跑到藺承佑跟前:“師兄?!?/br> 藺承佑揪住棄智的耳朵,獰笑道:“給我等著,忙完再同你們算賬?!?/br> 絕圣和棄智一頭霧水,懵懵地望著藺承佑的背影。滕玉意左右一顧,恰好附近有座涼亭,于是拉著絕圣和棄智過去。 卷兒梨先前被萼姬惡狠狠剜了好幾下,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也跟上滕玉意。 藺承佑并不急著進屋,站在臺階上似在等什么人,直到賀明生又請來十來個容色較出眾的娘子,這才推門而入。 門一關,窗扉也掩上了。 一陣小涼風襲來,闌干前的花枝颯颯作響,亭里的人大眼瞪小眼,滕玉意干巴巴笑道:“身上有些涼,要不回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