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那女子突然厲聲慘叫:‘你房里有鬼,我才是軟紅?!?/br> “客人嚇得魂飛魄散,不敢開門也不敢到床上去,僵在房中間,扯著嗓子大喊救命,就在這時候,外頭那東西砰砰砰開始撞門,客人嚇昏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了,廟客們把他抬到胡床上,客人冷不丁看在假母身后的軟紅,差點又昏過去。 “軟紅臉色奇差,說自己昨晚也遇到了異事,但她跟客人的遭遇恰好相反,半夜醒來聽到客人在外頭敲門,回頭卻看見客人躺在床上,那東西也是說房中有鬼,慘叫著要她開門?!?/br> 滕玉意面色自若,身上卻陣陣發冷,扭頭看絕圣,絕圣想了想道:“前面聽著像鬼祟作怪,后面又不像了。這話先不說,彩鳳樓開張后這樣的事一共發生過幾起?” 抱珠白著臉道:“少說有三四起,奇怪都找的外地客人,客人們在長安待不了幾日,拿了店主的賠償也就走了,因此那幾個人雖然都嚇破了膽,但長安幾乎無人知曉此事?!?/br> 滕玉意摸了摸發涼的后頸:“這東西如此兇悍,開張這三個月,難道就沒有人受傷或是出什么意外?” 抱珠拼命點頭:“有,所以奴家們才害怕。頭兩個月還好,無非是有娘子本來睡在房中,醒來的時候卻在廊道里,或者在后院里看見前頭有女子在疾行,追著叫兩聲,女子倏忽就不見了。 “但是就在上個月,有位假母從外地買了一位名喚葛巾的絕色樂伶,葛巾不單相貌生得好,詩詠和琴律更是一絕。因為大受歡迎,一來就做了彩鳳樓的都知。前些日子葛巾陪郎君出去游玩,先在寺中求了一串護體的佛珠,后又去水邊祓禊,不小心弄濕了衣裳,回來就有些傷風。上月十八日葛巾身子不適早早歇下,半夜聽到外頭有腳步聲。 “葛巾來的日子不長,但也聽說了樓內的異事,知道那東西往往只在門外作怪,不理會就好了,孰料這一回不一樣,那腳步聲踱著踱著,居然潛入了房中,葛巾嚇得睜開眼睛,迎頭被狠狠抓了一下,黑暗中聽到一個中年婦人罵道:‘賤婢,敢勾引我夫君!’” “那一爪抓得極重,葛巾半邊臉被抓得血rou翻飛,她捂著臉哀嚎,摸到那串佛珠慌亂擲了出去,那婦人就這樣不見了。葛巾連聲叫救命,樓里這才聽到響動,葛巾的假母找了醫工來,醫工說葛巾臉上的傷重得很,容貌恐怕再難恢復?!?/br> 抱珠和卷兒梨說到這,凄楚地嘆了口氣。 滕玉意思量一陣,忽道:“咦?” 絕圣也覺得古怪,問滕玉意:“公子認為哪里不對么?” 滕玉意道:“聽這描述,竟像那位店主夫人的鬼魂在作祟,但它以前被攔在門外,這一回為何能闖進房里?突然之間法力漲了,還是有什么別的緣故?而且怎么不找別人,偏偏找上葛巾?!?/br> 絕圣眉頭緊鎖,反復琢磨那句話:“‘賤婢,敢勾引我夫君!’……要么就是這鬼魂沖破了壓制她的禁印,要么就是葛巾跟她丈夫娶的那位美妾生得像,她錯認了人,怨氣橫生之下,一下子沖破樊籠也是有的。后來呢,可還發生了旁的事?” 卷兒梨和抱珠同時搖頭:“這些事已經足夠把人嚇得魂不守舍了,尤其是葛巾,剛來即嶄露頭角,只要假以時日,定會成為平康坊最負盛名的都知,可惜容貌就這樣毀了,如果這次我們店主還壓著不肯說,往后不知還會有多少人遭殃。奴家猜,這一回之所以能驚動青云觀,怕是、怕是……” 她二人抿了抿嘴,滕玉意接話:“怕是葛巾自己放出的風聲?” 卷兒梨和抱珠緘默不語。 滕玉意道:“店主和假母為了壓下此事,或是許她銀錢,或是以勢相脅,但是葛巾不甘心就這樣被毀了前程,所以想為自己討個公道。道長,你們是何時聽說的此事?” 絕圣道:“那日師兄從外頭回來教我們課業,說最近有人告訴他平康坊的彩鳳樓可能有妖異,等他稍做準備,會帶我們去轉一轉?!?/br> 滕玉意有些驚訝,葛巾身為彩鳳樓的伎人,出入皆不自由,受傷后店主怕走漏風聲,尤其看管得緊。 依她的猜測,葛巾想遞封信到青云觀恐怕都極困難,沒想到葛巾直接找到了藺承佑。 會不會是某位跟葛巾相好的王侯子弟發現不對勁,那人到藺承佑面前透露了消息。 絕圣看了看滕玉意,老覺得遺漏了什么,突然一拍腦門:“是哦,說了這么多怪事,為何沒聽到有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作祟,兩位娘子,你們可在樓里見過一位簪花的古怪郎君?” 卷兒梨和抱珠錯愕道:“自彩鳳樓開張以來,奴家只聽說過有女鬼作祟,從未聽說樓里有男鬼?!?/br> 絕圣沉吟,假如今晚那男子沒問題,滕娘子手中的五美天仙符怎會無端自燃。 “奴家們知道得也不多,興許聽漏了?!本韮豪婧捅е榈?,“公子,該說的奴家都說了?!?/br> 滕玉意鑒貌辨色,心知她們要么不說,說的話定會坦誠相告:“你們隨我下車,我帶你們到周圍轉一轉,待會把你們送回樓中時,我自會跟萼姬打招呼,接下來這半年,她絕不敢再難為你們?!?/br> 二女見她言出必行,自是感激不盡。 滕玉意話鋒一轉:“今晚連青云觀的道士都被引來了,你們店主如果還想繼續隱瞞,定會有所舉措,要是又聽到什么奇事,務必告訴我?!?/br> 卷兒梨和抱珠應道:“就不知公子何時再來彩鳳樓?!?/br> “我想打聽什么的時候,自然就來尋你們了?!?/br> 說罷敲了敲車壁,對外頭的霍丘道:“看看彩鳳樓那兩個壯漢在不在附近,倘或又來了,你去把他們重新引開?!?/br> 霍丘應了一聲。 等霍丘回轉,滕玉意便對絕圣道:“道長,記得你們答應我的事,我們稍后在此處匯合?!?/br> 絕圣痛快點頭,要不是滕玉意幫忙,就算他們能闖進彩鳳樓,也不可能知道得這么詳盡。 難怪師兄總說光在觀中埋頭學符箓氣法不可行,真想長本事,還需多出來歷練。譬如今晚這一遭,就有許多地方值得琢磨。 他心悅誠服目送滕玉意下車,忽又想起,師兄到現在都未露面,莫非打定主意讓他們獨自應對? 滕玉意在左近轉了轉,估摸著差不多了,帶著卷兒梨和抱珠往回走。 彩鳳樓前人頭攢動,走近看,一群人圍著那位古怪的老道士。 也不知老道士說了什么,門口的假母和廟客竟未驅趕他。 那面寫著“燮理陰陽無所不知”的幡旗就插在樓旁一株花叢前,老道口中念念有詞,惹得眾人時時驚嘆。 滕玉意說:“借過、借過?!?/br> 好不容易擠入人群中了,就看見地上有個四五寸高的紙人,紙人不知被施了什么法術,居然在地上走來走去,而且動作靈動,幾乎與真人無異。 紙人對著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展臂伸腰,像在比劃著什么。這中年男子鳩形鵠面,生得一臉苦相。從穿著打扮來看,似乎是彩鳳樓的廟客。 男子垂淚道:“道長真乃神人,這紙人與亡母神形畢肖……” 說著便屈膝跪下,撫膺慟哭:“阿娘??!兒不知你在下面這般受苦,都怪兒不孝,阿娘在的時候,兒沒能好好侍奉,娘走了,兒也供奉不周。兒無臉茍活,隨娘去了吧?!?/br> 紙人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兒子銀奴垂下來的胳膊,雙肩抖抖瑟瑟,看起來也像在哭。 老道士裝模作樣嘆了口氣:“看懂你阿娘的意思了?她沒怪你,要你好好活著,你阿娘如此惦記你,你也多盡盡孝心,往后記得多給她燒些供奉?!?/br> 話音未落,那紙人又有了反應,松開廟客的胳膊,沖老道士俯下身,儼然在向老道鞠躬。 大伙轟動不已,銀奴更是痛哭流涕,看客中有幾個心腸軟的被勾起了傷心事,竟也跟著一起流淚。 “銀奴,今晚算你有造化,叫你遇到這樣一位高人?!比巳褐杏腥说?,“全了你母子相見之誼不說,還替你燒了這么多供奉給你阿娘,你別光顧著哭,還不趕快謝謝這位道長?!?/br> 銀奴哭道:“道長恩同再造,往后只要有用得上小人之處,只管告知小人,小人貧賤之軀,旁的拿不出,只愿為道長肝腦涂地?!?/br> 老道士扶起銀奴:“貧道不過是借妙術以達觀罷了,你跟你阿娘本就塵緣未盡,注定有這一面?!?/br> 銀奴從懷中掏出幾緡錢,非要給老道士。 老道士大驚:“不可,不可?!?/br> “道長要是不肯收,就是存心折煞小人?!?/br> 老道士假惺惺道:“貧道樂道自娛,你若是非要以這腌臢物相贈,不如全數供奉給你阿娘,貧道持咒幫她消除生前孽障,也算是功德一樁嘛?!?/br> 老道士露了這一手,眾人更相信他神仙再世,一口一個“老神仙”,按耐不住涌上去。 一時之間,占卜、算命、問宅的,問什么的都有。就連彩鳳樓里的假母和名伶,也頻頻出來熱鬧。 老道士面對熱情的眾人,笑呵呵把雙手往下壓了壓:“不忙不忙,貧道之所以給銀奴做下這樁‘玄鑒導引’的法事,無非是因為他是第一個撞到貧道之人。知道你們個個都有困厄之處,但也得遵從緣法不是?” 眾人不敢再吵嚷,安靜下來眼巴巴看著老道士。 滕玉意低聲問霍丘:“可看出什么不妥?” 霍丘盯著老道士,緩緩搖頭道:“小人眼拙,未能看出門道?!?/br> 老道士瞇著眼睛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恰好一位錦衣云鬢的婦人聞訊從彩鳳樓出來,老道眼睛一亮,掩不住喜色道:“就這位娘子吧。請隨老道來,那邊有家四面開窗的旗亭,不避人,又清凈,凡有不便當眾訴告之處,可單獨告知貧道?!?/br> 滕玉意總覺得這老道士油嘴滑舌,笑得也太假,如今他挑中這婦人,更讓她覺得這老道士別有心腸。 婦人身上衣裝多彩,又剛從彩鳳樓出來,任誰都猜得出是樓里的假母之一,這老道不挑別人偏挑中樓里的假目…… 有心留下來看這老道耍什么花樣,卻又惦記著去找藺承佑,要是遲遲找不到這廝,今晚等于白跑一趟。 滕玉意帶著卷兒梨和抱珠往里走,走到老道身側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老道士的緇衣后領露出來一截脖頸,竟比臉上白凈許多。 不過這也尋常,常年在外游歷之人,身軀有衣衫遮擋,臉上卻飽受日曬雨淋,比起身上的肌膚,面容大多要滄桑許多。 正要收回目光,滕玉意一怔,如果她沒看錯,道士脖頸上竟隱約有個赤色的烙印。 這也就罷了,老道里頭穿的那件白紗襌衣,用的是上等的紡花葛紗料,這紗料表面上與尋常料子無異,常人很難看出其貴重之處,只有穿過的人知道,它輕薄如云冬暖夏涼,一匹足值千金。 她現下也穿著這種紡花葛紗料襌衣,家中只有四匹,還是頭些年阿爺得勝歸朝時圣人賞賜的,她這幾年長得快,裁一件襌衣布料便少一截。 滕玉意驚愕不已,這人究竟是誰?就算靠著騙術能斂下橫財,怎會騙到宮里的東西。 卷兒梨和抱珠詫異道:“公子,怎么了?” 滕玉意心不在焉道:“無事?!?/br> 她尋思著要走,誰知這時候,老道士扭頭朝她看過來,目光中帶著三分謔笑,又有些輕狂嘲諷的意味。 滕玉意這才看清老道士的眼睛,盡管藏在兩條長長的白眉下,那雙眸子竟極為漆黑燦亮,眼神如此熟悉,究竟在哪見過。 道士只掃了滕玉意一眼就轉過頭,笑瞇瞇引著那婦人往旗亭走,邊走邊對眾人說:“莫要急,莫要急,一個一個來?!?/br> 滕玉意看不出門道,決定先進彩鳳樓再說,剛上二樓迎面撞見萼姬,滕玉意指了指身后的卷兒梨和抱珠:“如何?完璧歸趙了罷?!?/br> 萼姬含嗔帶喜:“公子這是什么話,兒大不由娘,奴家這兩個女兒花苞一樣的養這么大,巴不得被公子這樣的人物拐跑呢,走了一圈該乏了,公子快回二樓坐下,奴家親自燙幾壺美酒來?!?/br> 滕玉意往樓上看了看,棄智進樓這么久,也不知查出什么沒有,她負手往上走,剛坐下來不久,廊道忽然古怪地炸響一聲,依稀像除夕的爆竹(注2),長長地呼嘯著,尖銳又突兀。 她想起絕圣遞給棄智的那根令箭似的物事,心中一震,忙低喝道:“霍丘?!?/br> 霍丘領命,率先往外奔,滕玉意一撩長袍,也出了房間。 萼姬和卷兒梨抱珠茫然矗立了一陣,膽戰心驚跟著出來。 那聲音從左側廊道盡頭傳來,沿路跑過去,廊道空無一人。 推開兩邊的廂房,里面的酒客正忙著推杯換盞,霍丘賠罪退了出來,頭一回遇到這樣詭異的情形,他深覺有異,悚然往回奔:“公子,無人?!?/br> 滕玉意看霍丘神色不對,隱約猜到發生了何事,爆竹的聲響就在廊道,為何看不見棄智。 “此地有異,先不管了,那個叫絕圣的道士還在樓下,我們速速離開此地?!彼庇聵?,袖籠一熱,符紙突然燒了起來,滕玉意猝不及防,嚇得趕快掏出符紙,好在那火似乎與明火不同,很快就化為灰燼。 饒是如此仍麻煩得很,接二連三,符紙相繼在袖籠里自燃。 滕玉意連連甩袖子,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怪東明觀的道士一下子給她塞得太多,還是該怪自己沒及時把這堆東西扔了,慌忙道:“霍丘,快來幫忙!” 奇怪她這邊手忙腳亂,霍丘竟毫無反應,滕玉意腦中一空,抬頭才發現身邊早已無人。 廊道還是那個廊道,只是燈火幽微,別說霍丘,連萼姬她們都不見了。 她勉強穩住心神,環首四周:“霍丘,你在哪?” 就在這時候,廊道旁傳出一個小孩的呼救聲:“滕娘子,我是棄智,快救救我!” 滕玉意轉頭看過去,空蕩蕩的廊道盡頭,隱約可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正跟廂房里的某個人角力,儼然被困在了門口。 棄智死死扒著房門,沖滕玉意大喊:“滕娘子,你身上有五美天仙符,所以才會不小心闖進這妖怪設下的結界,你現在回不去了,快把我拖出來,只有我們觀里的鎮壇木能破了這幻境?!?/br> 滕玉意不敢靠近,卻也無處可退,走到樓梯口試圖往下走,卻怎么也邁不動步。 “滕娘子,你不相信我?我真是棄智!剛才的令箭就是我放的,我知道絕圣和師兄就在附近,不知他們能不能及時趕來,我現在夠不到我懷里的鎮壇木,你快幫忙扯我一把,不然我就沒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