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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攻玉在線閱讀 - 第4節

第4節

    左右都被圍住,滕玉意只能隨眾女往屋內走,不料剛走兩步,啪嗒一聲,腰間的蹀躞帶掉下來一件東西,骨碌碌,骨碌碌,一路滾到安國公夫人的腳邊方停下。

    原來是一個圓溜溜的銀絲繡球,滕玉意眨眨眼睛:“對不住,是我的香囊?!?/br>
    她款款分開眾女上前撿那東西,起身時“不小心”碰到了安國公夫人的右臂,隔著一層光軟衣料,只覺底下硬得硌手。

    她如遭雷擊,環視一下院內,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已是急三火四,杜夫人急欲將藥丸分給那婦人,她邁步上前,一把奪過那藥瓶:“慢著?!?/br>
    眾人一愣。

    滕玉意望著那藥瓶,耳朵卻留神周圍的動靜,不知何時起,攬霞閣變得極靜,外頭本該樂聲泱泱,卻連一絲雜聲都不可聞。

    這情形詭異莫名,滕玉意壓下胸口翻涌的恐懼,鎮定道:“夫人,我頭痛欲嘔,想來也沾染了那東西的邪氣,不知吃這丹藥管不管用?”

    “自然管用?!?/br>
    杜夫人這才回過了神,忙要過來察看滕玉意的臉色:“玉兒!”

    滕玉意寬慰姨母:“姨母不必擔心,我吃了藥便好了?!?/br>
    她試著擰了擰藥瓶,無奈道:“我打不開這藥瓶,能不能請夫人搭把手?!?/br>
    “這有何難,拿來便是?!?/br>
    滕玉意指一指安國公夫人始終藏在袖中的右手:“夫人,從進院子就不見您抬過這只手,莫非受傷了?”

    安國公夫人怫然變色。

    滕玉意懇切道:“我跟阿耶學過些胡人的推拿法子,如果夫人不介意,不如讓我幫您瞧一瞧?!?/br>
    說罷欲上前,安國公夫人繃緊的臉綻出笑容:“不必勞煩滕娘子,席上行酒令時扭到了,有些使不上力罷了,往常也犯過這毛病,歇一歇就好了?!?/br>
    滕玉意靜靜看著安國公夫人:“夫人一手琴技蜚聲洛陽,篳篥箜篌樣樣在行,想來比常人更加愛惜雙手,為何受傷了也不找人診視?”

    杜夫人一愕,眾人也都露出不解之色。

    安國公夫人歪頭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嘴邊添了一抹笑意,“你說是為什么?”

    滕玉意硬著頭皮道:“正因為弄不明白,所以要請教夫人?!?/br>
    安國公夫人招招左手:“過來,我告訴你為什么?!?/br>
    滕玉意瞟向院門口,悚然意識到,外面水榭游廊里的鶯聲燕語,憑空消失了。

    門口岑寂得如同一座孤墳,外頭的風進不來,里頭的聲響也傳不出去。

    她汗若濡雨,非但不往前,反而暗暗摸向袖子里的那柄翡翠劍。

    安國公夫人察覺滕玉意的動作,拉住身邊一位貴女,嬌笑道:“去,把她袖子里的東西給我拿過來?!?/br>
    那少女先是不解,而后像是魘住了似的,怔然片刻,木呆呆朝滕玉意走去,行動時關節僵硬,好似有人在背后cao控。

    滕玉意心驚rou跳忙要拔劍,不料雙肩陡然落下千鈞般的怪力,將她一下子定在了原地,之后任她如何發力,劍鞘都紋絲不動。

    她擠出笑容道:“夫人,你這是要做什么?“

    安國公夫人理了理臂彎里的煙灰色巾帔,樣子安閑自得:“滕娘子,這話該我問你,你袖中藏著什么?”

    滕玉意打量四周,姨母和溫公公就在不遠處,然而目光空洞,集體發起了怔。她冷笑道:“林中怪物追過來了,我打算把它的左爪也砍下來?!?/br>
    安國公夫人仿佛被人扇了一個耳光,眼中戾氣暴漲。

    董縣令家娘子離得太遠看得不甚明白,只知道等了這許久,救命的藥丸遲遲到不了手,安國公夫人熱心贈藥,滕娘子偏要橫加阻攔。

    她跺了跺腳:“滕娘子,國公夫人一片好心,你不領情也就算了,何必盡說些無禮的話?”

    忽聽一人輕蔑笑道:“因為她還不算蠢?!?/br>
    話音未落,院落上方射來一樣物事,急如星火,狀若矢箭,穿透nongnong夜色,重重擊向安國公夫人的面門。

    安國公夫人先是一驚,隨即臉上浮現輕慢之色,等那東西逼近了,她媚笑一聲甩動帔帛,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其拂落。

    滕玉意大失所望,那人氣勢頗足,誰知不堪一擊,原以為是清虛子道長來了,看來另有其人。

    她暗暗瞥向側方,皎皎月光下,院墻下站著一個人,那副懶散從容的樣子,委實不像剛遭受挫折。

    安國公夫人掩袖而笑:“我當什么了不得的法器,原來是個馬毬,常聽國公說世子貪玩,送這東西來是要陪我玩么?”

    那少年踏月而來,口中笑道:“你配么?”

    安國公夫人眼含春水:“世子不請自來,算得膽識過人,可惜本事太差,一來就入吾彀中,配還是不配,豈是你說了算的?”

    少年嗤笑一聲,安國公夫人垂眸掃過腳面,面色遽然大變,只見那顆不起眼的馬毬突然裂做兩半,電光火石間,里頭竄出一條渾身赤黑的蟲豸。

    蟲豸沖著她的五色云霞翹頭履扭動下身子,隨即繞著她雙足游走起來。

    安國公夫人大驚失色,這招防不勝防,若是隔空擊來,以她的本事早就躥到了院外,怎料這人壞得出奇,竟先用障眼法迷惑她。

    再逃已經來不及,她恨恨然往后縱去。

    無奈那蟲豸像有靈性似的,她往上躥一寸,蟲豸便即攀上一寸;往后退一寸,蟲豸便往前欺一寸;逐漸拉長、變粗,忽而化作一根鐵鏈將她從頭到腳捆住。

    “好玩么?”少年有著一副漂亮的嗓音,笑聲極盡諷意。

    第4章

    安國公夫人氣得七竅生煙,身體一時掙不脫,她干脆在那東西鎖緊自己之前抓向身邊的少女:“駒齒未落的小兒,敢用這種陰險法子暗算我,捆住我又何妨?我立刻拉她陪葬?!?/br>
    她手臂正待伸長,前方冷不丁刺來一樣物事,劍鋒碧綠冷瑩,正是早前讓她吃過大虧的翡翠劍。

    滕玉意早在安國公夫人分神之際就能動彈了,突襲這妖物并非擔心那少女的安危,而是要這妖物立刻去死。

    她平生最記仇,早巴不得將這東西挫骨揚灰,察覺這東西又要?;ㄕ?,怎肯讓它如愿。

    然而,不等她刺中那怪物的左爪,繩索便猛地收緊,安國公夫人眼珠發凸,一下子被拔離了地面。

    結界破了,貴女們嚇得花容失色,院子里混亂不堪,繩索繞過一圈,末端躥回到少年手中,他笑瞇瞇捆住那妖物,隨手將一樣東西擲給滕玉意:“把這藥給傷者吃了?!?/br>
    滕玉意險險接到藥瓶,仔細打量那人,頭戴白玉遠梁冠,腰懸金飾劍,紫色襕袍,青色襪舄(注1)。按照本朝規制,這是親王級別的服飾。

    再看長相,十七八歲的年紀,長身玉立,豐標俊雅,若不是臉上那抹笑太壞,當真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滕玉意早認出這人是誰,當今皇上的親侄兒,成王夫婦的長子,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赫赫有名的宗室子弟:藺承佑。

    滕玉意瞟他一眼,回身拽過仍有些發怔的姨母往屋里走:“多謝世子?!?/br>
    前世她唯一一次跟藺承佑打交道,是在玉真女觀的賞花宴上。

    那時段滕兩家已經退了親,父親仍在淮南道監軍,滕玉意為了照顧患病的姨母,自愿留在長安延壽坊祖宅,隨著父親卸任的日子越來越近,府里經常收到父親從淮南道寄來的信,她不明就里,暗猜與父親要調任回京有關。

    當時表姐死因仍未查明,她每日在姨母病榻前服侍,因為意志消沉,已經許久未出門游歷了。那日管事拿來帖子她本不欲去,聽說設宴人是皇后,這才打疊起精神籌備。

    如滕玉意所料,賞花會空前熱鬧,貴女們盛裝打扮,成群聚集在一處。據說不止皇后,連常年在外游歷的成王妃也來了。

    滕玉意隨貴女們去拜見皇后和成王妃,忽聽人悄聲說:“瞧,那就是成王世子?!?/br>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正好看見一個俊美倜儻的少年穿過花園。

    此人箭袖輕袍,臂上挽著一把金光燦燦的彎弓,不像來赴宴,倒像隨時要離開此處去狩獵。

    “呀,他哪像來相看娘子的,像是來玩的?!?/br>
    “我聽說他本要去打馬毬,臨時被成王妃給押來的?!?/br>
    宴會正式開始了,滕玉意隨眾女撫琴、品茗、賞花,因為隱約猜到了皇后舉辦這次詩會背后的深意,她表現得盡善盡美。閑聊時含珠吐玉,賦起詩來別出機杼,即便在僻靜角落跟下人打交道,也比平日寬柔有耐性。

    詩會結束后,皇后和成王妃特意招滕玉意近前,她文文靜靜答了好些問題,出來時聽到宮人議論:“我猜會是滕將軍家的小娘子,這位的相貌也太招眼了,別看世子驕縱,畢竟到了開竅的年紀,若是他親眼見過滕家小娘子,多半也會動心的?!?/br>
    “是啊,看王妃的模樣,好像也對滕家很滿意,小世子誰都不怕,就怕他爺娘,有王妃在場,世子不敢胡來的。要是這回世子還敢跑,少不了會被王妃狠揍一頓?!?/br>
    滕玉意覺得十分新鮮,她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次聽說會親自揍兒子的王妃,本想再次端詳那位坐在上首的成王妃,皇后就令人把她們帶到園子里賞秋菊。

    路過疊翠亭時,滕玉意瞥見亭子里趺坐著好些衣飾華貴的少年郎君。微風吹動竹簾,席上投來數十道目光。

    滕玉意目不斜視款款而行,正是深秋時節,霏微細雨默然灑下來,臉上有種毛茸茸的涼意,當晚回到滕府,她回想白日皇后和成王妃拉著她問話時的情形,已是成竹在胸。

    她對這位成王世子毫無傾慕之心,只不過仕女們私底下含蓄調侃,說得最多的就是成王世子,她邊飲茶邊豎著耳朵聽,既然都戀慕此人,想必有些過人之處。

    這回選妃的宗室子弟那樣多,她滕玉意不能俯就,挑就要挑個最好的。

    她氣定神閑卸下簪環,隔日打探消息,皇后和王妃拿著她的畫像征詢意見,藺承佑只有毫不留情的兩個字:不娶。

    當時滕玉意正挽著袖子用白蜜調香,一不小心就打翻了香盞。

    不娶?她還未必肯嫁呢,一定是表姐的死和姨母的病擾亂了她心緒,所以她才會昏了頭去參加宗室子弟選親。

    其實這兩日她早就想過了,未曾謀面,脾性全然不知,那日聽來的種種,不過是那人在外人眼中的樣子,內里究竟怎么樣,時日久了才知道,假如是個不好相與的,搭上的可是一輩子。

    她五歲就沒了母親,父親南征北戰不在身邊,多年來她早就習慣了事事由自己掌控,親事非同兒戲,自然也不例外,她該慶幸藺承佑不娶,省得她將來后悔莫及。

    她仰頭大笑三聲,轉眼就將這件事拋諸腦后,翌日照例到杜府服侍姨母,晚上回府令人做駝蹄羹。

    香濃羹醯佐以波斯酒肆買來的三勒漿,當真是神仙才能吃到的美饌。

    酒足飯飽之后,她到浴斛里沐浴,本來好好地絞著絁巾,腦海中冷不丁冒出兩個字:“不娶?!?/br>
    呵。她立時壞了興致,繃著臉把絁巾扔回水里,力道大了點,水花全濺到浴斛外。

    白芷和碧螺溜到一旁竊竊私語:今日娘子不知因何事生氣,一整天腮幫子都鼓鼓的。

    笑話!她心情明明好得很,她不緊不慢穿上衣裳回房,可直到歇到床上了,脊背上還有一種極不舒服的癢感。

    這份癢不在骨也不在皮,若是伸到后面去撓,未必找得到地方,可若是不去管,時不時又會冒出來癢一陣。歸根結底一句話:不痛快,渾身都不痛快。

    這種不痛快的感覺持續了三天之久,久到她琢磨著做點什么找回場子了,就在此時,姨母的病情驟然加重了。

    她不眠不休侍奉藥石,本指望姨母身體好轉,不料越治越差。

    醫官們個個束手無策,姨夫和表弟憂心如焚,她情急之下給父親送信,說前頭請的醫官全無用,求他盡快想辦法。

    自從阿娘去世,她因深恨父親從不與他寫信,接連幾回求父親,都是為了姨母的病。

    她不想姨母死,阿娘早早走了,幸有姨母和表姐悉心照料她,要是連姨母也走了,她豈不是又會變回孤零零的一個人。

    父親果然趕回了長夜,并在當夜請到了尚藥局的余奉御私底來診脈,可惜還是晚了,姨母的病損及了根本,拖了這些時日,已是醫石無用。

    姨母走的那晚,姨夫和表弟在棺槨前哀哀痛哭,她木然跪著,心知哭也沒用,五歲時就已嘗過這滋味,哪怕她哭得撕心裂肺,母親也只是無聲無息地躺在棺槨里。

    記得母親去世那晚,她站在靈堂里,用小小的手拍打冷冰冰的木板。

    “阿娘,阿玉再也不惹您生氣了?!?/br>
    “阿娘,阿娘起來看看阿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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