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滕玉意貪戀姨母的懷抱,奈何眼下尚有許多事待理,起身查看端福的傷勢,只見自右肩往下,整條胳膊都血rou模糊。 端福依舊緘默,滕玉意心急如焚,讓老車夫攙扶端福:“車上有金創藥,先止血再說?!?/br> 出了林子安置好杜庭蘭,正待將紅奴和白芷往犢車上抬,只見馬蹄翻飛揚起陣陣塵沙,剛才那群仆從去而復返,后頭還跟著身著黃衫的宮人。 這群人疾趨到了跟前:“敢問是滕將軍府上的犢車么,小人是淳安郡王的長隨,殿下聽聞方才之事,防著再有人遭殃,讓我們火速趕來封鎖竹林?!?/br> “淳安郡王?”杜夫人掀開簾子,她早發現女兒嘴唇發烏,正是心中沸亂。 “不只府上幾位,萬年縣董明府的犢車路過此處也受了沖撞,皆由邪物所傷,尋常醫工看不了。正巧道長今晚也在曲江游樂,郡王已經去請道長了,另讓我們將受傷之人送到紫云樓去?!?/br> 滕玉意心頭一震,忙攥住杜夫人的手:“姨母,快依幾位宮人的話把紅奴白芷抬上車?!?/br> 表姐幾個氣若游絲,端福臉上也籠罩了一團黑氣,不用想也知道跟那妖物有關,如果不盡快醫治,殞命只在旦夕之間。 若她沒料錯,這位能自由出入紫云樓的道長,正是那位脾性孤拐,卻被當今圣上奉為恩師的清虛子。 此人道術之高,海內無雙。 第3章 紫云樓就在江畔,與月燈閣望衡對宇。 經過方才之事,無人再敢抄近路,繞過竹林上了大道,又奔了許久才到江畔。 借著車窗外的光亮,滕玉意端詳表姐掌心的傷口,血痕未愈,極細極深,原以為是怪物傷的,越看越像繡剪所刺。 “姨母你看?!?/br> 杜夫人握著杜庭蘭的手來回檢視,顫聲道:“早上出門時還好好的,多半是那妖物弄破的?!?/br> 滕玉意疑竇叢生,怪物的利爪大若蒲扇,要是存心抓下來,表姐的手早已血rou模糊,又怎會只留下細細的一道傷痕? “姨母,阿姐走前可跟你說過她要出庵?” 杜夫人含淚道:“何曾跟我說過?我到前頭看百戲,你阿姐嫌悶要留在云會堂休憩,我想著看完百戲就回城,也就沒強著她,誰知這孩子轉頭就出了庵,還撞上這樣的怪事?!?/br> 她怔忪片刻,抓住滕玉意的手低聲問:“好孩子,你和你jiejie書信往來,可曾聽你jiejie在信上提到過哪位小郎君?” 這問題滕玉意早思量過千百遍,但出事時她已有大半年未見表姐,兩人相隔兩地,以表姐謹慎的性子,心事只會當面跟她傾訴,絕不會隨意付諸筆端。 “jiejie隔三差五就給我寄些新奇物件,信上不曾說過旁的,倒想問問姨母,jiejie這些日子在府中可有不尋常之處?” 杜夫人心驚rou跳,來回思量半晌:“你不是不知道你jiejie,向來穩重,樣樣都周全,就算遇上什么不痛快的事,面上從來不顯,這陣子我看她有些消沉,有意留神她起居,愣是沒看出不妥當之處,前幾日聽說你要來長安,你jiejie把你的茵褥衾被都搬到她屋里,舉凡你跟她提過的吃食,一律給你提前張羅出來,我看她歡歡喜喜不像有心事的模樣,也就撂開手了?!?/br> 她懊悔得捶胸:“我也是糊涂,庵里魚龍混雜,怎能留她一個人在后苑!如果救不回來,我也不活了?!?/br> 滕玉意扳住杜夫人的肩膀:“咱們請到了清虛子道長,還怕jiejie救不了么?jiejie現下急等著救治,萬事都需姨母拿主意,姨母若是亂了陣腳,還如何應對接下來的事?” 杜夫人愕了一瞬,拭淚點頭道:“好孩子,還是你明白,姨母這是急昏頭了?!?/br> 說罷強自鎮定一番,搴簾吩咐自家下人:“派人去城里速速給老爺和大公子送消息!越快越好!” 滕玉意陰著臉回想林中情形,恰好馬車經過月燈閣,她下意識轉頭往外看。 樓內燈燭熒煌,進士宴開筵了。 客人皆已入席,閣樓門牖緊閉,從外頭是別想看出端倪了,她細細瞧了半晌,再疑心也只能作罷。 到了紫云樓前,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宮人迎過來道:“道長頭先在樓內飲酒,聽說月燈閣的擊毬開始了,立刻不見人影了??ね醯钕屡碌R工夫,讓老奴在此等候,自己去月燈閣找道長了?!?/br> 杜夫人顧不上尋思一位年近古稀的老道長為何對擊毬感興趣,趕忙下車道:“一切有勞郡王殿下了?!?/br> 老宮人令人抬來幾架兜籠;“郡王殿下時常感念滕將軍當年的救命之恩,趕巧今晚撞上了,結草銜環實乃人之常情,何況府上這幾位都有性命之憂,便是沒有當年的交情在里頭,殿下也不會坐視不理的?!?/br> 就在這當口,晚風吹起兜籠前的擋簾,杜庭蘭嗆了口風,臉龐蒙上一層瘆人的金灰色,隨即鼻翼翕動,嘔出大口黑血來。 這情狀說不出的古怪,滕玉意和杜夫人心尖一抖,一面拿帕子拭血,一面焦聲道:“想是吹不得冷風,煩請公公速帶我們入內?!?/br> 老宮人只知撞了邪物,未知如此險急,忙道:“快隨老奴來,萬年縣董縣令的二娘子剛才也受了驚嚇,本要趕回城中救治,聽說郡王殿下請了道長,臨時托人關照,也進紫云樓了?!?/br> 杜夫人點點頭,陛下大酺通常只令三品以上大員陪飲,若無貴人相邀,尋常官員是進不了紫云樓的。 紫云樓除了觀大酺的前樓,另有大大小小的別館十數座,占地甚為廣闊,足以容納千人。 老宮人沒帶他們進正樓,直接去往后頭的別館, 官員女眷大多在前頭的正樓飲宴,但是別館里也有不少珠翠盛飾的貴婦,以往女眷們若是不小心喝得酕醄大醉,常會乘坐兜籠自行離開,老宮人為了不打眼,特意準備了幾架兜籠。 路過中庭時,絲竹管弦錚然大作,近百名伶優翩翩走入庭中,躍然起舞。 滕玉意目不斜視,緊隨在老宮人的身后。 轉眼到了攬霞閣,這地方坐落于后苑的西北角,前有假山后有垣墻,眾人嫌它景致不佳,往往只有喝醉了的女眷才肯來此處盤桓。 老宮人知道這里比別處清凈,特留出來安置傷者。 一行人剛要進院子,忽然有人驚叫道:“為何兜籠里會藏著個男子?” 眾人剎住腳步,原來宮人下臺階時摔了一跤,不小心把端福的腿顛了出來,腳上的靿靴一看便知是個男仆。 滕玉意和杜夫人互望一眼,先前怕橫生枝節特將端福的兜籠蓋得嚴實,照理不會露出破綻,不知宮人為何會突然摔倒。 說話的是幾名簪花珮玉的仕女,面有醉意攜扶而來,看樣子正要到攬霞閣休憩。 “溫公公,后苑怎容得下這等蠻仆,還不快把這東西攆出去!” 老宮人露出笑容上前行禮:“老奴失禮了,這是淮南節度使滕將軍家的娘子,這位是國子學博士杜博士的夫人,今晚赴宴途中不小心出了意外,眼下急等著救治,淳安郡王聽說受傷的有好幾人,先行去請道長了,走前命老奴安置傷者,因情狀急迫來不及各處通知,還望幾位娘子莫要怪罪?!?/br> 眾女臉色稍霽:“原來如此,我等素來膽小,陡然看見兜籠里藏著一個粗仆,誤以為有人擅闖后苑,方才失禮了,容我們賠個不是?!?/br> 滕玉意笑靨淺生,撩開冪籬的皂紗,欠身回禮道:“萬萬當不起,事出突然多有唐突,說來全是我們的過錯?!?/br> 眾女見她嬌憨婉約,心里先有了好感,有人低聲道:“前些日子就曾聽說有妖邪作怪,先后死了好幾名小娘子,只因肌體上無傷,法曹誤以為是無疾而亡,直到報官的人多了,才驚動了大理寺?!?/br> 滕玉意一驚,前世表姐遇害前后,長安城從未聽說有妖邪作怪,表姐頸項上有明顯的勒痕,分明是被人所害,為何說“肌體無傷”?難道今晚在林中撞見的那個,并非前世害死表姐的兇手。 “既然請到了大理寺和清虛子道長,究竟是什么東西在作祟,想來很快能查清了。滕娘子,把這男仆放到外頭等著救治便是,何必帶入院中?!?/br> 杜夫人笑道:“吹不得冷風,要是擱在外頭,只怕等不及救治便沒了,說來也是護主才受此重傷,怎好棄之不顧?!?/br> 眾女面露猶疑:“可是席上好些娘子有了醉意,讓這男仆大剌剌躺在院子里,萬一女眷們來此休憩,被這下人沖撞可如何是好?!?/br> 溫公公道:“都是老奴思慮不周,只當受傷的都是女眷,到門口迎接滕娘子和杜夫人時,才知有位男仆也受了傷,頭先已經把董縣令家的二娘子安置在了攬霞閣,一時挪不出別的院子,只好先將就。不過請幾位小娘子放心,老奴已令人拾掇旁邊的昭樂軒,頂多一刻鐘就可安置了?!?/br> 眾女略有松動,忽有人道:“這是在做什么?” 一名美艷婦人懶洋洋踱入院中,邊走邊用一雙靈動美眸環視眾人,夫人鬢邊貼著翠鈿,氣度雍容,舉止也非凡。 貴女們紛紛上前行禮:“安國公夫人?!?/br> 滕玉意前世在長安待的日子不算久,王公大臣的女眷卻也見過不少,依稀記得安國公在原配去世之后,又娶了趙郡李氏寡居的meimei做續弦。 李女容顏姝麗,自幼精于音律,老李夫人將這個女兒為掌上明珠,日日要聽她撫琴。 李女也孝順,安然在母親膝下奉養到二十多歲才出閣,本是一樁難得的好姻緣,豈料成親不到三年丈夫便從馬下摔下死了。 李女悒悒不樂回長安游歷,安國公偶然與其邂逅,一見之下驚為天人,隔天便請人上門說親。 在滕玉意的印象中,小安國公夫人身體羸弱素不喜交游,因此前世從未與其打過照面,今晚見了,才知李女如此明艷。 有人將方才之事說了,安國公夫人挑起半邊秀眉:“今晚各院都占著,唯有攬霞閣閑置,不讓我們在此醒酒,還有何處可去?早先她們迫我喝了好些酒,我心里直發慌,再不歇息只怕要害病?!?/br> 溫公公面色發緊,今晚風甚大,兜籠的輕簾擋不住什么風,剛才他是領教過的,杜家小娘子吹了口風臉色便那般駭人,若這男仆躺在風口里,估計很快就會沒命。 杜夫人到兜籠里探視杜庭蘭,氣若游絲,手腳也冰冷,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馬上抬到屋內安置,但是看安國公夫人這陣勢,如何肯把院落騰讓出來。 “還等著做什么?快把他扔出去,料也死不了。不過是個粗使下人,倒比主人還矜貴?!卑矅蛉讼袷亲淼貌惠p,說完這番話,以手抵額,晃晃悠悠往院內走。 杜夫人五內俱焚,斟酌著要說話,滕玉意卻先她一步笑道:“國公夫人有所不知,溫公公把傷者們安置在同一個院落,一來是方便道長來了作法,二來也是為了盡快查出那邪祟的來歷。這妖物出現得離奇,法力又高強,如不早些將其降服,下一個受害的不知會是誰家娘子?!?/br> 眾女面色一變,安國公夫人停下腳步,回過頭打量滕玉意。 滕玉意又道:“方才諸位沒在竹林中,不知那妖物有多兇殘,它爪子足有這么大,一爪就能要人性命,撲襲人的時候,半點聲響都無?!?/br> 庭中人面面相覷,眼中懼意加深。 滕玉意道:“這樣的妖邪,一日不除,長安一日無寧日,娘子們往后出門,隨時可能與它撞上。如今只能指望道長能盡快擒拿此妖,可即便道長有通天的本領,也還得先救活這老奴,原因么——” 安國公夫人被勾起了興趣:“恕我眼拙,委實看不出這老仆有什么能耐,你且說說,道長來了為何要先救這老奴?” 滕玉意笑瞇瞇道:“道長未跟妖物打照面,萬一交手時未能摸清妖物底細,極有可能叫那妖物僥幸逃走,這老奴就不一樣了,他不但看清了妖物的模樣,還深知它怎樣出招,正所謂知己知彼,要捉妖,這老奴的命就萬萬丟不得,不但丟不得,還得想辦法讓他早些醒來?!?/br> 貴女們有了松動,安國公夫人面色變幻莫測,看樣子沒有再阻遏的意思。 “忘了說一句?!彪褚庖槐菊浹a充,“若不是這老奴舍身抵擋一陣,那妖怪也許已經躥到紫云樓作亂了,敗壞宴飲事小,損人傷人事大呀?!?/br> 眾人早已是脊背發涼,聽了這話,險些低叫起來,滕玉意目光從左到右一掃,眼看差不多了,便順理成章讓溫公公把傷者往里抬,轉眼到了廊廡下,回身屈膝一禮:“多謝夫人承讓?!?/br> 安國公夫人懶眼含笑:“你是誰家的女兒?從未在長安城見過你?!?/br> 溫公公和杜夫人忙著安置傷者,滕玉意一心要進屋,少不得耐著性子笑道:“回夫人的話,小女子姓滕,阿耶是淮南節度使滕紹?!?/br> “原來是滕將軍的千金,剛才我醉后失態,如有言行不當之處,先向滕娘子賠個不是?!?/br> 滕玉意假作大方:“夫人言重了,不過是一場誤會?!?/br> 安國公夫人掩嘴而笑:“我知道滕娘子還在生我的氣,現下我酒醒了,也弄明白出什么事了,這樣罷,我給你一個好東西,權當抵我的過錯?!?/br> 她從腰間摘下荷包,取出一個小小的玉色凈瓷瓶:“去年國公爺從清虛子道長處得的,據說能御百毒,我這人最膽小,得了這丹藥后便隨身帶著,說來也巧,幾個月前我和乳娘去韋曲游樂,不慎撞見了邪祟,乳娘當場昏迷不醒不說,身上也像染了一層金砂似的變了色,我嚇得不輕,想起這丹藥,情急之下給乳娘喂了一粒,僅半柱香的工夫就見好了?!?/br> 滕玉意暗暗心驚,聽這番描述,居然與表姐目下的癥狀處處吻合。 杜夫人和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在屋里聽到幾句,急忙掀簾出來。 “我并不知你們撞的什么邪祟,不過清虛子道行高深,配的藥方當能驅邪除祟,你們姑且拿去用,或可抵御一時?!?/br> 杜夫人大喜過望,女兒命懸一線,清虛子道長遲遲未現身,這丹藥對她們來說無疑是甘霖雨露,她趕忙下了臺階,再拜稽首:“多謝夫人?!?/br> 滕玉意滿心都是如何救表姐和端福,當即收起促狹之意,隨杜夫人認認真真行禮。 安國公夫人令人扶她們起來,自我解嘲道:“誰叫我醉后無狀,賠禮也是應當的,這算不打不相識么,我越看越覺得這孩子討人喜歡,來,摘了冪籬讓我瞧瞧?!?/br> 滕玉意依言撩起皂紗,無意中往下一瞥,目光忽然凝住了。 安國公夫人一舉一動都盡顯嫵媚,握住滕玉意的手道:“‘四方之盛,陳于廣陵’,見過滕娘子這樣的美人,我才知揚州的盛名從何而來,早想去揚州游歷,奈何身子不爭氣,難得如此投緣,滕娘子可愿意同我們說說當地的風土人情?” 眾女訝笑:“往常只知國公夫人詩酒琴是一絕,甚少見夫人如此有興致,橫豎幾位傷者都有了救命靈藥,不如到旁邊屋子醒酒說話,等道長來了再走也不遲?!?/br> 剛受了人家的饋贈,自是說不出“不“字,杜夫人急欲進屋照料,拍拍滕玉意的手背,低聲道:“去吧,姨母去里頭喂藥,你初來長安,趁這機會多結識些小娘子,往后閨閣中走動起來也方便?!?/br> 滕玉意盯著安國公夫人握自己的那只手,心中驚疑不定,來回思量一番,擠出笑容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