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誰看出他正派?明明斜眼飛眉,不正經。 溫玉先他一步,彎下腰挑金桔樹,陸顯追上來,笑嘻嘻問:“穗穗?他們怎么都叫你穗穗?” 有一株半人高,黃橙橙好鮮亮,她同老板壓價,講一車好話,低價成交,付過錢回過頭來解釋,“我出生在廣州(注),起初又不知道父親是誰,該跟誰姓,只有個小名穗穗,街坊鄰居穗穗穗穗叫習慣,改不了口?!?/br> 瞪他,“看著我做什么,搬花呀大佬。不然我叫你來shopping看風景?” ok,他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人在屋檐需低頭。 到街尾,她又同外鄉人訂一棵桃樹,正月十五送到金福鹵水鵝,要青色盆,金色邊,埋土過半但未滿,桃花半開但未開,炮竹也要備齊,小吝嗇鬼溫玉才不肯為爆竹多付款,嘮嘮叨叨再三叮囑,塵土毛蟲一定清理干凈再進店,不要驚到客人。 她自己提一大袋元寶春聯假炮竹,慢悠悠行路,為等她身后一只手抱住金桔樹的鄉下仔陸顯,找不出半點對殘疾人士之憐憫同情。 抬眼看他,上上下下打量,“陸生,你行不行?” 有眼睛都看得出來,陸生在死撐,“多抬一個你都無問題?!?/br> 總算,經過春田小學,溫玉長舒一口氣,同他說:“你陪我回母校逛一逛好不好?” 還要裝不經意,隨口說:“我同守門大叔講一句,金桔樹就留在這里?!?/br> 陸顯百分百服從命令。 五六年過去,春天小學沒改變,依然是建于民國的斑駁教學樓,臺風中屹立不倒。小花園里偉人雕像被雨水侵蝕,半邊面白,半邊面黑,成陰陽臉,黑白無常附身。 她蹲□,于雕塑基座下尋寶,找到后眉開眼笑,叫他來看,“我小時候調皮,在這里刻一行字,你看,還好清晰?!?/br> 陸顯瞇眼看,她指尖前方,一排歪歪斜斜簡體字一筆一劃寫滿稚氣,舊時光記憶依稀可循,她在大理石上抱怨,“不是說好要回來炸學校,到現在都沒影,講大話——穗穗?!彼胨雰蓚€字筆畫太多,難壞手指短短,臉胖胖小姑娘,第二個穗沒寫完整就放棄。 再向上看,字跡上可追尋往事蛛絲馬跡,從前小小男子漢好大口氣,大約又是課堂搗亂,被老師抓出來罰站,滿肚怨恨,隨手找一塊有棱有角石頭,莊嚴肅穆偉人雕塑下大書特書,立志要等飛黃騰達功成名就之后請人來日日給老師講課,多講一句話打手心罰站一整天,以此血洗前恥。 “等老子長大,一定回來炸飛你們——陸大豐?!?/br> 小男孩教育成問題,十幾個字錯一半,偏旁部首丟腦后,要叫中文教授來研究,他寫的篆書還是草書。 兩個人都蹲著,傻瓜一樣面面相覷,距離相近,對方眉目放大,不適應。 陸顯看著她笑,這笑意似一滴水落入平湖鏡面,漣漪一圈圈蕩漾開,徐徐連綿,滿目欣喜。 溫玉茫然,問:“你笑什么?好像癡呆?!?/br> 陸顯伸手揉亂她長發,笑容未減,“原來你早十年就在等我,還抱怨我怎么還不出現,穗穗穗穗,誰允許你這樣可愛。又臉紅?躲什么躲?得啦,現在就去買火藥,實踐諾言?!?/br> 青山綠水,白云點綴,小鎮西江從未這樣美麗過。 溫玉側過臉,躲避他的眼神追擊,“原來你跟我是同鄉…………” 陸顯拖她起來,躲在雕塑陰影下偷時光縫隙,抱她在懷中說:“我出生在這里,那時候才可怕,人人都吸白粉一樣,每天high過頭,廣場里唱歌打人。打漁都需天黑偷偷去,我阿爸就這樣死在風浪里,尸體都找不到,奶奶哭瞎眼,四處磕頭也沒人管,一座墳的空余都沒有。我阿媽長得好,怎么肯受窮守寡,第二年就扔下我,跟住個北上淘金的富商跑路,其實哪算富商,不過是比窮人富而已。奶奶死后我沒人靠,就跟阿叔偷渡到紅港,打零工度日?!?/br> 他原本對此已麻木,說起來像講新聞報道,沒感情,但看她聽得認真,也開始回頭細想,他是否真算身世凄慘,值得同情。 “德叔照看我長大,不然你以為他是大善人,隨隨便便撿個爛仔都收留?不過鎮上人大都不認得我,差不多全家都死光,親戚朋友沒關聯,也不知這算不算我家鄉?!?/br> 35分裂訣別 老鄉相見,總要淚眼朦朧感慨緣分奇妙。 可惜男女之間,無論多復雜表象,大多數時刻水到渠成,發展為你來我往,唇舌之戰。清清靜靜校園也可點燃纏綿激情,身與身纏繞,情與情難分,如不是她出聲喊停,他多半要光天化日犯“流氓罪”,在大陸蹲十五年班房。 溫玉領他回金福鹵水鵝,近除夕,店內生意紅火,外婆同德安哥忙得腳不沾地。金桔樹進門,溫玉便挽起袖子招呼客人,指派陸顯坐角落喝茶,一塊錢一大盒的鐵觀音,澀口未回甘,浮浮沉沉廉價風光。 他看溫玉,笑意盈盈手腳俐落,同一桌接一桌客人談,想點什么?冬天的鵝又肥又嫩,春天出的小崽冬天長成,骨頭都是又輕又酥,煮得透嚼得碎,不能不嘗,除夕夜擺盤最好,氣派又美味。 得啦得啦,穗穗人靚嘴甜,一只上桌一只帶走。 再點涼菜點心豬腳面線云吞面,溫玉記性好,不必鉛筆小本,光靠腦也不出錯。 再來客,門外雨棚下又要加桌,溫小姐沒有做女人自覺,六人大圓桌,她敢一人扛,側著身避開進進出出食客,腰間掛一塊白抹布,桌子架開來,兩三下就擦干凈桌面,再一口氣搬四只椅,是天生神力怪物出擊,招呼說,快坐快坐,有事叫我。 如花似玉小姑娘,又漂亮又勤快,誰家不想來說對象,可惜人家有出息,早不是一“國”人。 陸顯一杯茶見底,看溫玉三十平小店里忙忙碌碌身影,突然生出一息俗世庸碌的慰藉與感懷?;蛟S他心心念念想要混出頭,做大佬,橫行無忌,金山銀山夢想,并不如一杯茶靜靜相待時光。 他心中默數到第幾拍,她聽十一桌召喚,驀地回過頭,細細麻花辮斜陽微光中甩動,唇角淺淺笑,欣然未散,遇見他,也要羞澀低頭,一眨眼轉開目光,急匆匆,去應付一桌算賬買單食客。 不過她紅紅耳廓,算不清的賬目偷偷泄露心事,苦苦澀澀酸酸甜甜,未經風雨,琉璃易碎。 誰懂白云蒼狗,歲月無情。 這一缸鹵水鵝不到七點就賣光光,食客們排半小時長隊結果要空手回,多多少少失落,又要同人道歉,明天請早,一定留一只最肥最嫩鹵水鵝。 好不容易到休息時,陸顯卻不見蹤影,溫玉面對一桌飯菜食不知味,她灰心,猜測陸顯外出逃跑,耐不住痛苦要復吸,從前努力付諸東流,她自認沒精力拖住他重新來。 外婆夾一塊魚肚rou放她碗里,叮囑她長身體時候多吃飯,多睡覺,才能長成溫妍一樣的長腿高妹。 溫玉最終放下碗筷,同外婆說,白天在春山家忘拿書,耽誤晚上溫功課。也不等長輩多講一句話,悶頭向外走。 誰知她要去哪里?港口、碼頭,地下室還是棋牌屋? 西江一個小小鄉鎮,從西走到東,半小時完成,藏一個陸顯,卻輕而易舉。 而海的盡頭,斜陽西沉,淺紅昏黃的光照不亮巷道轉角,陳年垃圾堆滿天,好多個自然發酵、腐化、開出花,又得新生,多么壯麗景觀,帶夾縫中頑強小草鋪陳腳下。 陸顯同大陸沿海第一批吸毒人、販毒人交易,瘦得只剩三兩骨的“二流子”,滿頭滿臉油,兩支煙帶著兩顆頭湊在一起,駁火,交心。 陸顯手中捏住包“廉價貨品”,高調發聲,“你賣一個包粉賺幾塊錢?夠不夠你自己吸?不想多養個女人,high足之后還有有余興節目,爽到過癮。你幫我同你大佬傳話,我有路,一個月十萬二十萬,看他有沒有膽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