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一個人可以愚蠢,卻不可沒有自知之明。 謝連城微微合目,不愿再看謝香那張小丑面孔。他沒有想到謝家女兒竟然如此上不得臺面,父親實在是太過輕縱她們了,以至于養得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嫉妒他人,沒有半點長進之心。 四小姐謝瑜正和二小姐謝柔小聲交談著,謝瑜一雙清凌凌的眼睛不時輕輕掠過謝連城的臉,神色難掩幾分哀婉。而五小姐謝春卻是滿臉焦慮,在幾個女兒之中她是唯一一個真心關懷謝康河,并且為他生病而感到擔憂的。 二少爺謝倚舟說完剛才那一句,便只是淡淡坐著喝茶,所有人的話似乎都與他沒有任何干系。 不一會兒,王姨娘便快步走了出來,面色焦慮地著丫鬟又去請劉大夫。謝連城問道:“父親的病情有反復嗎?” 王姨娘點頭道:“是啊,剛才覺得他出汗很多,摸他額頭卻又燙的厲害,臉色也比方才紅了,我放心不下,想請劉大夫再來看看?!?/br> 謝連城皺了皺眉頭,若是尋常風寒,出汗應該有所好轉,可如果面色泛紅,高燒不退,恐怕會由風寒轉其他之癥。此時,房間里的謝康河突然大叫起來,那叫聲極大,一下子驚動了眾人。他們連忙奔進屋內,卻發現床上的謝康河捂著自己的頭,大叫道:“我頭疼,我頭好疼!” 王姨娘冷汗直冒:“快,快去把劉大夫請來!” 劉大夫又被請進了謝家,卻還是老話重提:“恐怕是藥力未到,這樣吧,我再開一副方子,連服三次,明天就見效了?!?/br> 謝連城接過方子一看,劉大夫在原先散熱的劑中加入了尋常的益母草和人參,他停頓片刻,才沉吟道:“劉大夫這次的診斷與之前的藥方完全一致,只不過加了兩味藥,可父親的病癥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卻沒有能及時應變施藥。姨娘,不可以再用他的方子?!?/br> 王姨娘又急又氣,難得有些遲疑:“那該怎么辦?” 謝連城漆黑的眸子如同深潭,口中認真道:“去請太無先生,這是唯一的方法!” 這時謝康河卻已經清醒過來,他虛弱地道:“我不過是尋常的頭痛發燒,怎么可以因為這樣就驚動太無先生,你們實在是太小題大作了?!?/br> 江小樓面上帶著溫柔的安慰,聲音格外輕柔:“伯父,你現在不光是發燒還有劇烈的頭痛,劉大夫看不出究竟,只說是尋常風寒。我瞧著卻沒有這么簡單,謝公子說的不錯,還是請太無先生來瞧一瞧?!?/br> 謝康河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點點頭。 可是謝家派人去太無先生住所,卻被告知先生出去行醫未歸,只能空著一輛馬車又回來。 江小樓見狀,便道:“不如去請傅大夫?!?/br> 謝月眼前一亮:“好,傅大夫醫術精湛,說不準他能有法子?!?/br> 謝香掃了一眼,不冷不熱地道:“你們說的那位傅大夫我也不是沒有見過,他才多大年紀,治病的本事能強過劉大夫嗎?連劉大夫都治不好病癥,依我看還是另請高明為好?!?/br> 江小樓神色冷淡下來:“謝四小姐,傅大夫雖然年輕可他的醫術卻是直承太無先生,尋常的病癥不在話下?!?/br> 謝瑜卻是神色從容,目光淡然:“江小姐,父親這病來得又急又猛,還是尋一些名醫來瞧瞧,那些草莽的江湖大夫不要帶進府來好,免得耽擱了父親的病情?!?/br> 江小樓越發覺得不耐煩,她全然是為謝康河考慮,沒有半點私心,這些人卻字字句句夾槍帶棒,她何苦受這種氣,當下冷淡道:“我不過是提出自己的意見,要請誰來且看伯父自己的意思吧?!?/br> 謝月眼睛眨了眨,難得支持江小樓:“你們不知道究竟就不要胡言亂語,傅大夫雖然年輕,可王姨娘之前的風濕癥就是他治好的。這病極難治,劉大夫不知治了多久都斷了不根。這不是鐵證嗎?” 謝瑜聞言,一張紅艷艷的嘴角輕輕翹起,語氣平和地道:“既然大姐和江小姐都這樣說,那我自然不好干涉,你們說了算吧?!?/br> 半個時辰后,傅朝宣到了,他替謝康河號完脈后,細品良久,緩緩搖頭:“這脈象時浮時起,看起來像是風寒,不知為何卻又損傷了五臟六腑,看起來實在奇怪?!?/br> 王姨娘道:“傅大夫,我家老爺究竟是什么???” 傅朝宣仔細思索了片刻,才嘆息一聲:“謝老爺身上冷熱交替、脈象虛浮,初看是風寒,可尋常風寒絕不會發展的這么快,你們剛才說他還不時伴有劇烈的頭痛以及嘔吐之癥,我覺得這不是風寒的癥狀?!?/br> 傅朝宣得太無先生真傳,醫術十分高明,可今天連他都斷不出謝康河究竟得了什么病。 謝連城道:“那請傅大夫先開藥方?!?/br> 傅朝宣皺緊了眉頭:“連我都沒有看出這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可以隨便開方子?!?/br> 謝連城持不同看法:“可是父親一直在發燒,若是再不退燒,只怕會有性命之憂?!?/br> 謝連城說的沒錯,如果繼續這樣高燒下去,謝康河恐怕會一命嗚呼。傅朝宣接受了這個意見,點頭道:“這樣吧,我先施針替他退燒?!?/br> 王姨娘疑慮重重,半天不語。 床上的謝康河猛烈地咳嗽了一陣,才勉強緩和過來:“讓傅大夫試一試吧,他是太無先生的高徒,我信得過他?!?/br> 謝康河都這樣說了,謝香試圖阻止的話便咽了下去。 傅朝宣用干凈的帕子擦試了銀針,又細致地用火烤過,才在謝康河的身上選準xue位扎了幾針,待銀針拔出幾后,他開口道:“這燒只要半個時辰便可以退了,我就在這里,等他退燒了再走?!?/br> 傅朝宣說的果然不錯,謝康河很快退燒,躺在那里平靜的睡著了。 傅朝宣請辭離去,江小樓在花園里追上了他:“傅大夫!” 傅朝宣轉頭瞧見是她,心里一跳,面上若無其事道:“有什么事嗎?” 江小樓氣息微平,道:“謝伯父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連你也不敢開藥方嗎?” 傅朝宣自詡醫術高明,此刻卻也不得不紅了臉,點頭道:“我行醫這么多年,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病癥,必須回去見見師傅才能下判斷?!?/br> 江小樓眼波微動:“可是太無先生已經四處行醫去了,此時怎能找到他?” 傅朝宣道:“你放心,我和師傅自有聯絡的法子,短則三五日,長則半個月,定能聯系上他,不知道謝老爺能不能撐那么久。不過,他這病實在是古怪,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對?哪里有不對——” “這……我也說不上來,剛才我想替他驗血,可是屋子里人太多,這樣做有些不妥當……” 從第二日開始,謝康河開始臥床不起,不但食不下咽,而且渾身發冷,總是嚷嚷著胸口有火在燒,躺在床上只是呻吟不已。王姨娘連請了幾家大夫,可是他們來了之后卻都束手無策。所有人開的方子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藥,吃與不吃都是一個樣。不過短短三天,謝康河已經水米不進,垂暮待死。所有人晝夜圍在臥室,悲悲切切、哭哭啼啼,無計可施。 謝康河吩咐王姨娘道:“準備后事吧?!?/br> 聽到他這樣說,王姨娘哀嚎一聲,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見所有人都是哭哭啼啼的,謝康河感到十分厭煩,揮了揮手:“你們都出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逼渌嘶ハ鄬σ曇谎?,便都紛紛退了出去,而就在這時候,謝康河突然道:“小樓,你留下來,我有話要對你說?!?/br> 眾人的目光刷地一下,齊齊聚到江小樓的身上。 江小樓卻并不在意其他人怎樣看,她只是溫言道:“好?!?/br> 等所有人退出去,謝康河才看著江小樓,勉強微笑道:“我還以為可以代替你父親照顧你,可現在看來我也做不到自己的承諾了?!?/br> 江小樓望著他,語氣格外柔和:“不會的,伯父會長命百歲?!?/br> 她嘴上這樣說,心里卻想起那關于天煞孤星的論斷,若果真如此,謝康河也是受她帶累嗎?江小樓幾乎有一種忍不住眼淚的感覺,可是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干干的,沒有一滴淚水流下來。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已經不會哭了。 謝康河艱難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看,我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和江兄弟見面的時候,那時候我們還都是少年,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想,我只守著一張破漁網,而他拿著一把扇子自命風流,一轉眼我們的兒女都長大了,自己卻要死了?!?/br> 江小樓望著他,一言不發。 謝康河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小樓你聽著,人這一輩子總要經歷好多的事,有的幸福,有的不幸,比如說你雙親兄長都離你而去,只能依靠自己慢慢地爬起來,可正是因為如此,你才能變得這樣堅強、這樣優秀。我知道,你內心有深深的仇恨,我只希望你答應我,不管怎么做都要好好保重自己,報仇也不要急于一時,慢慢的等待時機,作出任何決定之前,一定要慎重,明白嗎?” 江小樓不知道謝康河心中有這么多話一直忍著沒對他說,也不知道謝康河在這個時候還在惦記著她,她只是牢牢握緊他的手道:“伯父,我希望你能活得長長久久,看著小樓成功。不要像父親一樣,丟下小樓一個人?!?/br> 謝康河深深嘆了一口氣,愛憐地看著她:“江兄他有一個好女兒,而我看起來有一大家子,其實誰也沒有?!彼谡f到誰也沒有的時候,神情有一些古怪。 江小樓下意識地道:“我知道伯父對他們很失望,但謝春是個好姑娘,還有大公子,他文武雙全、行事穩重,是伯父你的驕傲,難道你都忘了嗎?” 謝康河淡淡一笑,“春兒是個好孩子,可是空有其形卻無內在。我為人警惕,她為人粗豪,我為人細心,她為人糊涂。這樣一個實心眼的孩子,若是沒有我的庇護,她又將如何?” 不等她回答,謝康河又繼續說下去:“你一定覺得奇怪,我為什么會說后繼無人?!彼袷窃趯钦f話,又像喃喃自語,“因為他不是我的兒子,不是啊,為什么不是呢……” 江小樓有一瞬間的怔愣,輕聲喚道:“伯父,伯父!” 謝康河卻已經閉上了眼睛,似乎睡著了。 江小樓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放下心,替他掩好被子才退了出來。 眾人都在焦急等待,看江小樓出來,王姨娘連忙上前追問道:“老爺說了什么?” 江小樓面色平靜如水:“伯父什么也沒有說?!?/br> 謝香冷哼一聲道:“我就知道,父親十分偏向你!都到了這種時候,惦記的只有你!” 江小樓看了謝香一眼,這些人太過刻薄、自私,他們心中滿滿都是謝家的財產,不由冷冷道:“不管事情的發展如何,我會在這里陪著謝伯父,至于你要怎么想,那是你的事,與我何干!” 謝香沖著她的背影,冷嘲熱諷道:“瞧,父親生病,家中無人做主,她卻以為自己真是謝家的小姐,端得是高貴!” 謝春素來脾氣好,此刻見謝香這樣尖酸也不免冷冷瞧了她一眼:“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說這種風涼話,還不進去看看父親!” 謝連城正在院子外面等著江小樓,見她出來,便只是微微一笑。 江小樓目光掠過他清俊的面孔,道:“大公子為什么不進去?” 謝連城只是語氣平和地道:“父親單獨留下你一定有話要說,我不應該上去打擾?!?/br> 眼前的貴公子似乎什么時候都是這樣從容淡定,江小樓很想知道他的內心在想些什么。謝連城靜靜伴著她向外走,夕陽落在他的肩頭,使得他整個人顯得異常溫潤、柔和。 江小樓心頭一動,忍不住問道:“請恕我冒昧,為什么沒有見到謝夫人?” 謝連城垂下眼睛,神色從容:“我已經親自去稟報過母親,可她卻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個人的壽命如何是老天爺注定的,她來與不來,都無濟于事?!?/br> 結發夫妻,妻子卻連病危都不肯來看一眼,是否過于無情? 江小樓把眉頭皺緊了,卻是一言不發。 “你不要誤會,母親修佛多年,早已準備出家??筛赣H執意不肯,非要逼著她留在家中,所以母親只能做個居士?!?/br> 原來謝夫人佛心如此重,這個理由似乎很有道理,可江小樓卻只是笑了笑,并未應聲。 謝連城晶瑩的面孔染上一層淡淡的晚霞,看起來越發俊美迫人,然而他的聲音卻是那么從容、溫和,仿佛一首動聽的箜篌,叫人不知不覺產生一種迷戀的感覺。 “從我出生開始,父親總是四處奔波忙著做生意,母親則整日里都在佛堂,我平時見不到父親也見不到母親,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不光是我,這家里每個人都習慣他們的相處方式,可能唯一覺得驚訝的人就是你?!敝x連城淡淡說道。 江小樓目光微凝,溫言道:“如今這種情形我不適合再在謝家居住,但我會每天過來看望謝伯父,直到他康復為止?!?/br> 謝連城呼吸微窒,隨后卻輕笑:“我知道江府已經修繕的差不多了,你搬過去也是理所當然?!?/br> 說完這一句話,兩人之間竟有一種古怪的沉默,江小樓看他一眼,謝連城眼睛微垂,長長的睫毛遮住眼底的神情,在夕陽下顯得格外靜謐。 “其實……父親這一次的病癥,實在是有些奇怪?!?/br> “哪里奇怪?” 謝連城不習慣向任何人剖析自己的想法,但他愿意向江小樓說起。在這個家里,她是唯一可能理解他、信任他的人,盡管他們只是尋常的朋友,他也…… “他的身體一向康健,縱有小病小痛也會很快康復,似這等一病不起的局面從未有過?!?/br> 江小樓心底同樣充滿疑惑:“傅大夫也說這事情很奇怪,不像是尋常風寒,難道不是???” 謝連城聞言有片刻的怔住,隨后,他深潭般的眸子慢慢沉下來,玉色的面孔蒙上一層陰影:“我一定會查清楚?!?/br> 江小樓站住腳步:“就送到這里吧,有任何消息都請及時通知我?!?/br> “自然?!敝x連城臉上的陰霾如從未存在過,早已恢復了尋常的鎮定。 第二日,傅朝宣一早便把江小樓請到了自己的藥堂。江小樓道:“查到什么了嗎?” 傅朝宣面色卻很沉重,他舉起一封信道:“我師傅的飛鴿送信來了?!?/br> “太無先生怎么說?” “師傅說光從我信上提到的脈象上看來,這不是病,而是毒!”傅朝宣眼底沉沉,聲音里帶著一種罕見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