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節
“四弟不必過謙!”奉陽君加重語氣,“我等兄弟皆是先君骨血,君兄可以承繼大統,四弟德才兼具,有何不可?再說,弟承兄位,也不是僭越,是古來慣制!” “三兄抬愛,愚弟感激涕零?!卑碴柧俅瓮凭?,“只是三哥有所不知,愚弟雖然不才,卻有自知之明。若論才識,莫說是君兄,我們兄弟中,無論哪一個亦勝愚弟多矣!” 奉陽君身子趨前:“三弟之意是——” “萬一山陵崩,四弟唯聽三兄吩咐?!?/br> “謝四弟抬愛!”奉陽君面現喜色,連連作揖,“四弟之言,愚兄記牢了。四弟先忙,愚兄告辭?!逼鹕硪緞e。 安陽君送到府外,返身回至后堂,剛要坐下,樓緩急急走進,在他耳邊如此這般低語一陣。 安陽君眉頭略皺,思忖有頃,點頭道:“既是君上之意,你就安排去吧?!?/br> “大人,”樓緩不解地問,“君上這么做,豈不是為虎添翼嗎?” 安陽君微微一笑:“為虎添翼,首先也得是個虎呀?!?/br> “大人是說,”樓緩似是仍不明白,兩眼望著安陽君,“相國不是只虎?” “要是只虎,他還能活到今日?” 樓緩兩眼大睜,愣怔半晌,點頭道:“既然他不是虎,君上為何聽任他胡作非為?” “君上在等時機?!?/br> “時機?” “是的,”安陽君點頭,“君上在等他變成一只虎?!?/br> 樓緩若有所悟:“經大人這么一說,君上將蘇秦薦與奉陽君,是另有深意了?!?/br> 安陽君微微一笑,問道:“你能說說君上有何深意?” “驕其心志!”樓緩應道,“君上是想告訴他,君上身邊既無人,也不敢擅自用人!” 安陽君又是一笑,不再吱聲。 “大人,”樓緩又道,“奉陽君他……會起用蘇子嗎?” “要是起用,他就真的是只虎了?!卑碴柧f完,轉過身去,緩步走向后側的書房。 奉陽君正在聽雨閣外面的草坪上舞劍,申孫急走過來,見主人興致正濃,哈腰候立于側。奉陽君又舞一時,收住步子,扭頭望向申孫:“何事?” “洛陽士子蘇秦求見?!鄙陮O雙手呈上蘇秦的拜帖。 “洛陽士子?蘇秦?”奉陽君連皺眉頭,“此人所為何事?” 申孫跨前一步,在奉陽君跟前低語數句,奉陽君打個驚怔,問道:“如此說來,此人是君上所薦?” “正是?!鄙陮O點頭,“據樓緩說,殿下已與肥義私底下會過蘇秦,以大賢之才薦與君上。君上未加考問,當即傳旨安陽君,要安陽君薦與主公,讓主公量器而用?!?/br> “量器而用?”奉陽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見,此人可是大器?” “據小人所知,蘇秦師從云夢山的鬼谷子,習游說之術,去歲入秦,以帝策游說秦公,欲助秦公一統天下,秦公棄而未用?!?/br> “一統天下?”奉陽君嘿然笑道,“怪道趙語不用,似此狂妄之語只能騙騙趙雍那樣的毛頭娃娃?!?/br> “主公,”申孫似已看出奉陽君心思,“那廝已在廳中等候多時,主公若是不見,小人打發他去就是?!?/br> 奉陽君略想一下,擺手止?。骸凹仁蔷纤],不見也得有個說辭。這樣吧,你去對他說,這些日來,本公因為國務煩心,厭惡人事。無論何人,但凡來言人事,一概不見,看他如何說話?” 申孫應聲喏,轉身離去,不一會兒,來到前廳,一進門就拱手致歉:“讓蘇子久等了,實在抱歉?!?/br> 蘇秦亦忙起身還禮:“有勞家老了?!?/br> 申孫將拜帖遞還給蘇秦,略帶歉意道:“在下將蘇子求見之事稟報主公,主公說,如果蘇子是為談論人事而來,就請另擇時日?!?/br> 蘇秦一怔:“此是為何?” 申孫低聲解釋:“是這樣,近來君上龍體欠安,國中大小事體全由主公一人cao持,主公從早至晚為國事煩心,是以厭倦談論人事?!?/br> 蘇秦沉思片刻,抬頭道:“煩請家老再去稟報相國,就說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孫大是驚奇:“不言人事,卻言何事?” “鬼事?!?/br> 申孫遲疑有頃:“蘇子稍候?!卑瓮茸叱?,不一會兒,再至廳中,拱手讓道,“蘇子,主公有請?!?/br> 蘇秦亦拱手還禮:“家老先請?!?/br>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廳,沿林蔭小徑走入后花園,趨入聽雨閣中。 蘇秦叩道:“洛陽士子蘇秦叩見相國?!?/br> 奉陽君略略欠下身子,伸手讓道:“蘇子免禮,請坐?!?/br> 蘇秦謝過,起身坐于客位。申孫示意,一個奴婢端上茶水,退去。奉陽君將蘇秦上下打量一番,甚是好奇地說:“聽聞蘇子欲言鬼事,趙成愿聞其詳?!?/br> “是這樣,”蘇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趙,將近邯鄲時,天色向晚,放眼四顧,方圓竟無人家。草民正自惶惑,看到路旁有一土廟,遂踅進去棲身。睡至夜半,草民忽聞人語,乍然驚醒?!?/br> 奉陽君乍然驚問:“荒野之地,何人說話?” “是啊,”蘇秦接道,“草民也覺奇怪,側耳細聽,出人語者原是廟中所供的兩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br> 奉陽君松下一氣,點頭應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說說,他們所言何事?” “他們似在爭執什么,草民聽那話音,已辯許久了,該到木偶說話。木偶長笑一聲,語氣里不無譏諷,‘土兄,你扯遠了。你瞧我,要多威風有多威風,要多神氣有多神氣,哪兒像你,橫看豎看不過一個土疙瘩,只需一場大水,就得變成一攤爛泥?!?/br> “嗯,”奉陽君再次點頭,“此話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聲,沉聲應道,‘木兄此言差矣??v使大水沖壞我身,我仍將是此地的一堆黃土。木兄卻是無本之木,大水一來,別無他途,唯有隨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終。況且世事無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場烈焰,木兄處境,實在不堪設想??!’” 聽到此處,奉陽君打個驚怔,恍然明白過來,抬眼望向申孫,申孫的嘴巴掀動幾下,竟無一語出口。 蘇秦看在眼里,拱手問道:“草民斗膽請問相國大人,木偶與土偶之言,孰長孰短?” 奉陽君沉思有頃:“蘇子意下如何?” “蘇秦以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無本之木,不能久長??!” 奉陽君又是一陣思忖,拱手說道:“蘇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趙成開眼界了。趙成今日起得早了,甚覺困頓。蘇子若有閑暇,可于明日此時復來,趙成愿聽宏論?!?/br> 蘇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br> 申孫送走蘇秦后急急返回,見奉陽君仍然坐在那兒,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側。 奉陽君頭也不抬,似是自語,也似是在對他說:“‘無本之木,不能久長’,蘇秦此話,是喻本公無中樞之位,卻擁權自重,未來命運,就如這木偶呢!” 申孫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輕信!” 奉陽君斜他一眼:“你且說說,蘇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絕非無本之木。蘇秦在此危言聳聽,無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謀求錦衣玉食而已?!?/br> 奉陽君又思一時,點頭道:“嗯,這話也還在理。不過,蘇秦眨眼之間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見,還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個奇才?!?/br> 申孫眼珠兒一轉:“依小人觀之,蘇子言辭甚是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會受他蠱惑,動搖心志,盡棄前功?!?/br> 奉陽君略顯遲疑:“只是,本公許他明日復來,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會要他來了。眼下百事待舉,本公哪有閑心聽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愿聽他瞎扯,明日待他來時,小人自有打發?!?/br> 奉陽君沉思良久,搖頭道:“不妥。本公允諾見他,他又守約而來,本公若是不見,就是食言,這事兒張揚出去,讓外人如何看我?” 申孫眼珠兒又是一轉:“小人有一計,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聽他的蠱惑?!?/br> “你且說來?!?/br> 申孫湊前一步,附耳低語有頃,奉陽君面上漸現笑意,點頭道:“嗯,這倒好玩。明日之事,就依你所言?!?/br> 翌日午后,蘇秦如約前來,早有申孫候著,引他直入后花園的聽雨閣里。奉陽君依舊如昨日般坐在主位,蘇秦見過禮,于客位坐下,申孫坐于對面席位,侍女依例端上香茶。 蘇秦品一口香茶,放下茶具,抱拳直抒胸臆:“相國大人,昨日盡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膽言人事,可否?” 奉陽君雙目微閉,面帶微笑,點頭道:“請講?!?/br> 蘇秦咳嗽一聲,侃侃言道:“相國在趙,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中大事皆由大人裁決,可謂是一呼百應,春風得意。不過——”話鋒一轉,目視奉陽君,打住不說了。 奉陽君的臉上依舊掛著方才的微笑:“請講?!?/br> 蘇秦再次咳嗽一聲:“蘇秦以為,月盈則虧,物極必反,此為萬物之理。相國大人雖然位極人臣,卻有大患在側?!痹俅未蜃≡掝^,目視奉陽君。 奉陽君雙目微閉,微笑依然:“請講?!?/br> 蘇秦略顯詫異,轉望申孫。 申孫微微一笑,緩緩說道:“有何大患,請蘇子明言?!?/br> 蘇秦收回目光,再次轉向奉陽君:“眼下趙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強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謀河東。秦謀河東,必謀晉陽。晉陽若是有失,大人必危?!痹俣韧O?,觀察奉陽君。 奉陽君竟是絲毫兒未為所動,依舊面帶微笑,兩眼微閉。 蘇秦甚是惶惑,回視申孫,申孫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反問他道:“請問蘇子,晉陽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蘇秦哂笑道:“依家老見識,不會連這個也看不出來吧!” 申孫面現尷尬,干笑一聲,抱拳道:“在下愚笨,還望蘇子明言?!?/br>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趙國大事盡決于相國大人。相國無視秦人野心,不僅將大軍屯于代郡,更將精兵兩萬調離晉陽。相國此番調動,必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時乘虛而入,晉陽或將不保。趙國臣民視晉陽為立國根脈,晉陽若是有失,國人必會怪罪相國大人。舉國怪罪大人,若是再無君上袒護,大人何能安枕?” 蘇秦一席話,申孫聽得冷汗直出,抬頭急望奉陽君,見他仍與方才一樣,方長吁出一口長氣,輕聲問道:“敢問蘇子,可有應策?” 蘇秦卻不睬他,依舊望著奉陽君:“依眼下趙之國力,西不足以抗秦,東不足以御齊。因而,蘇秦以為,趙之上策,不在圖謀中山,而在合縱,首合燕國,次合韓、魏。三晉若合,西可圖秦,東可御齊,南可抵楚。有此大勢,趙可高枕無憂。相國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將君上推入合縱主盟之位,上可保趙室萬世基業,下可保黎民安居樂業,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無虞,遠可流芳百世……” 蘇秦侃侃而談,講得動容,奉陽君卻如一根木頭般毫無觸動,依舊是雙目微閉,面呈微笑,表情木訥地望著蘇秦。 蘇秦雖覺奇怪,但仍說道:“如果相國大人有此愿心,蘇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毖杂?,目光不無期待地直射奉陽君。 候有一時,大出蘇秦意料的是,奉陽君口中吐出的依舊是不痛不癢的兩個字:“請講?!?/br> 蘇秦眉頭大皺,甚是狐疑,拱手道:“相國保重,蘇秦告辭?!睆阶云鹕?。 奉陽君卻是無動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申孫急了,伸手觸下奉陽君的衣袖,奉陽君打個驚愣,急急睜眼,見蘇秦作勢欲走,拱手揖道:“蘇子所言,如雷貫耳,趙成受教了?!?/br> 蘇秦還過一揖:“謝相國香茶?!?/br> 奉陽君卻是答非所問:“請講!” 蘇秦一下子蒙了,眼睛轉向申孫。 申孫做出送客的動作,拱手笑道:“蘇子實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br> 蘇秦退出,轉身離去,申孫略怔一下,急追上來,一直送至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