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
“老奴遵命?!?/br> 申孫的話音剛落,前堂主事飛也似的跑來,跪地稟道:“報,殿……殿下來了!” 奉陽君一怔,急對申孫道:“去,迎殿下入堂,一刻過后,帶他前去寢宮!” 申孫領命而去。 一刻過后,在申孫引領下,廷尉肥義陪太子雍徑去奉陽君寢宮,進門就見奉陽君斜躺在床榻上,頭上纏一白巾,榻前放著一只藥碗,碗中是半碗湯藥。 申孫唱道:“殿下駕到!” 太子雍、肥義走進,房中眾仆跪地迎候。奉陽君吃力地撐起一只胳膊,看那樣子是要下榻行禮。 太子雍急步上前,扶他躺下。 奉陽君欠身拱手,苦笑一聲:“雍兒,三叔公這——” 太子雍坐在榻沿,望奉陽君道:“聽聞三叔公貴體欠安,雍兒急壞了,下朝即來探看。三叔公,這陣兒您好些了吧?” 奉陽君再次苦笑一聲:“謝殿下惦念。些微風寒,不礙大事?!?/br> 太子雍泣淚道:“君父臥榻不起,雍兒少不更事,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公和四叔公,誰想三叔公您也——” 奉陽君神色微凜,故作不知:“聽殿下語氣,朝中有事了?” 太子雍拿袖拭去淚水,點頭道:“秦使樗里疾來朝,欲與我結盟伐魏。結盟伐國,均是大事,雍兒不知如何應對,還望三叔公定奪?!?/br> “哦?”奉陽君佯作不知,驚訝道,“秦人又來結盟伐魏了,安陽君可有應策?” 太子雍搖頭道:“雍兒詢問四叔公,四叔公說,典章禮儀、宮中諸事、柴米油鹽可以問他,邦交伐國、外邑吏員任免,當問三叔公?!?/br> 奉陽君心中不禁一顫,因為太子雍此話,無疑是在向他申明權限。他雖為相國,卻只掌管趙國外政,趙國內政,尤其是三司府,即司徒、司空、司馬三府,由安陽君直接轄制,趙肅侯始終不讓他插手。近年來司徒雖說投在他的門下,然而,若無安陽君封印,他連一車糧米也不敢動用,否則,就是謀逆之罪。 奉陽君迅速鎮定下來,輕嘆一聲:“唉,君兄讓我與你四叔公共輔殿下,不想一遇棘手之事,你的四叔公竟然推個一干二凈,自己去圖清閑?!?/br> 太子雍長揖至地:“國中大事,有勞三叔公了?!?/br> “唉,”奉陽君又嘆一聲,“如此看來,也只有三叔公勉為其難了?!鄙焓置?,太子雍順手端起,捧至奉陽君手中。 奉陽君輕啜幾口,拿袖子抿下嘴唇:“殿下,要叫三叔公說,秦人最不可信。眼下大敵,不是魏人,而是中山。近幾年來,中山招兵買馬,屯糧積草,暗結魏、齊,擾我邊民,如果任其坐大,我將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太子雍面呈憂慮:“三叔公意下如何?” “魏、齊扶持中山,欲借中山之力擠對趙、燕。三叔公以為,殿下可許秦人睦鄰,暫解西北邊患,而后調晉陽守軍入代,威服中山!” 肥義又是咳嗽,又是踩太子雍腳尖。太子雍假作不知,當即允道:“就依三叔公?!?/br> “只是,”奉陽君遲疑一下,“調防邊地守軍必驗虎符,虎符又是君上親掌。眼下軍情緊急,君上卻——” 太子雍點頭道:“三叔公勿憂。既然軍情緊急,雍兒回去即奏請君父,討來虎符,交與三叔公就是?!?/br> “如此甚好?!狈铌柧L出一氣,從枕下摸出一個長長的名單,“還有,這是一些吏員的職缺調防,也請殿下準允?!?/br> 太子雍接過名單,細細審看一陣,微微一笑,將單子放下:“此為三叔公職內之事,不必奏請,自去辦理就是。若需雍兒印鑒,三叔公可使人至信宮加蓋?!?/br> 奉陽君沒有料到太子雍如此爽快地答應了他的所有請求,稍稍一怔,欠身謝道:“老臣謹聽殿下!” 太子雍亦起身道:“三叔公身體不適,雍兒就不多擾了?!?/br> 奉陽君再欠一下身子:“殿下慢走?!?/br> 返宮途中,肥義兩腿夾馬,緊趕幾步,與太子車乘并齊,大聲問道:“殿下,晉陽守軍怎能擅自調離呢?” 趙雍掃一眼肥義:“為何不能調離?” “殿下!”肥義急道,“晉陽為河東重鎮,趙國根基,斷不可失??!” “豈有此理!”趙雍瞪他一眼,“三叔公久治國事,難道連這點道理也不知嗎?” “哼,什么久治國事!”肥義不服,強自辯道,“相國此舉根本就是包藏禍心!殿下看出來沒,奉陽君他……壓根兒就是裝??!” 趙雍似是沒有聽見,反問肥義:“你認識一個叫申寶的人嗎?” “認識?!狈柿x應道,“三年前,此人就在末將手下做參軍!” “哦?”趙雍似是對他大感興趣,“講講此人?!?/br> “十足小人一個!”肥義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只要給他金子,連親娘老子他都敢賣!不過,此人真也是個精怪,見在微臣身邊沒有奔頭,暗中去舔奉陽君家宰申孫的屁股,居然真就升了官,當上河間令了。怎么,殿下問他何事?” 趙雍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說道:“此人又升官了,晉陽都尉?!?/br> 肥義一下子呆了,大睜兩眼望向趙雍,正欲詢問,趙雍淡淡一笑,吩咐他道:“廷尉大人,你若是不放心此人,可以安排幾個人,看看他都干些什么?!?/br> 回宮時天色已暗。肥義召來手下軍尉,要他領人喬裝改扮,暗中盯住申寶。 申寶在邯鄲有處宅院。軍尉幾人扮作閑散人等,將那宅院四處守定。沒過多久,宅門洞開,一輛軺車駛出院門,一溜煙而去。因在城中,馬車走得不快,軍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與另外兩人緊跟而去。 軺車連拐幾個彎,在一家客棧前停下。三人上前,見匾額上寫的是“夜來香客?!?,里面燈火輝煌,甚是熱鬧。軍尉又留一人在外,與一人跟進去時,已不見申寶。 小二迎上,笑著招呼道:“客官可要住店?” 軍尉從袖中摸出一枚趙國刀幣,塞給小二,悄聲問道:“方才那人何處去了?” 小二接過刀幣,探他一眼,悄聲問道:“客官問的可是申爺?” 軍尉點頭。 “請隨我來?!?/br> 小二引軍尉步入后院,拐過一個彎,指著一進院子,悄聲道:“客官要找申爺,可進那個院里。小人告辭?!?/br> 軍尉點點頭,見小二走遠,指墻角對從人道:“你守在這兒,有人進來就咳嗽一聲?!毖杂?,躡手躡腳地走近小院,在門口停下。 房門緊關。軍尉抬眼四顧,見旁有矮墻,縱身一躍,飛身上去,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頂,沿屋頂移至小院,望見客廳里燈光明亮,申寶與一人相對而坐,各舉酒爵。旁又站一人,顯然是那人的仆從。 那人舉爵賀道:“在下恭賀申大人榮升晉陽都尉!” 申寶亦舉爵道:“若不是特使大人解囊相贈,在下何來今日?” 聽到“特使”二字,軍尉陡然意識到那人是秦國特使樗里疾,大吃一驚,屏住呼吸,伏在瓦上,側耳細聽。 樗里疾笑道:“申大人客氣了。以申大人之才,晉陽都尉一職,已是屈了。待大事成就,在下一定奏請秦公,封大人為河東郡守,統領河東防務?!?/br> 申寶眼睛睜圓,放下酒爵,起身拜道:“只怕在下才疏學淺,難當大任?!?/br> 樗里疾起身,親手扶他:“申大人不必客氣。大人之才,莫說是在下,縱使秦公,也早聽說了。在下此來,也是慕名求請??!” 申寶又拜幾拜:“謝秦公抬愛!謝上大夫提攜!” 通往邯鄲的鄉野小道上,風塵仆仆的蘇秦邁開大步,邊走邊啃干糧。蘇秦連啃幾口,從身上摘下一個葫蘆,打開塞子,咕嚕咕嚕又灌幾口涼水,將塞子復又塞上。 蘇秦突然頓住腳步,蹲下身去,脫下小喜兒為他做的最后一雙布鞋,拿在手里端詳一陣,見鞋底完全磨穿,苦笑一下,搖搖頭,“啪”的一聲甩到旁邊草叢里,從背囊里取下一雙草鞋穿上,試走幾步,邁開大步繼續前行。 走有幾個時辰,蘇秦拐入一條大道,行人漸多起來。蘇秦抬頭望去,見遠方現出一道城墻和一座甚是雄偉的城門,知是邯鄲已到,咧嘴笑了。 蘇秦加快腳程,不消半個時辰,已抵達邯鄲南門。門大開,等候進城的人排成長龍,等待守卒盤查。因去年曾經來過這兒,蘇秦熟門熟路,不費任何周折就已通過盤查,信步走在邯鄲的大街上。 蘇秦沿街走向趙宮方向,將近宮城時,蘇秦放慢腳步,兩眼瞄向兩旁的客棧,希望能尋到一家便宜點的。 正在此時,一個賣燒餅的挑擔照面走來,邊走邊唱:“賣燒餅嘍,正宗鄭記燒餅,香脆麻辣,一個銅板兩只,不好吃退錢!” 燒餅的香味兒吸住了蘇秦。他走上前去,想也不想,從袖中摸出一枚銅板:“賣燒餅的,來兩只?!?/br> 賣燒餅的接過銅板,拿出兩只燒餅。蘇秦顯然餓壞了,轉身就是一口。不料剛走幾步,賣燒餅的朝他大叫:“官家,請留步!” 蘇秦聽出是在叫他,頓住步子,回頭望他。賣燒餅的急步趕上,將銅板遞還給他:“官家,錢錯了!你這錢是周幣,小的只收趙幣!” 經他這一提醒,蘇秦方才想起自到趙國后,尚未兌換錢幣。周幣與趙幣都是鏟錢,但重量不一,外形略有差異,若不細看,識不出來。 蘇秦賠笑道:“賣燒餅的,在下是周人,剛至此地,身上只有周幣,沒有趙幣?!?/br> 賣燒餅的急道:“掌柜交代,小人賣餅,只收趙幣,不收其他錢,客官這是周幣,不是趙幣,小人這餅不賣了!” 蘇秦看看已被他咬去一個大缺口的燒餅:“這——” 賣燒餅的打眼一看,頓足叫道:“這……這可咋辦?小人這餅都是有數的,小人這般回去,還不讓掌柜罵死?你這客官,快賠小人燒餅!” 蘇秦略略一想,將那只未咬的燒餅還他,又從袋中摸出一枚周錢,賠笑道:“伙計,這餅我已咬過一口,不好還你。我這賠給你兩枚周錢,你把這錢拿回去,保管你家掌柜夸你!” 賣燒餅的卻哭起來,扯住他不放:“我不要你周錢,我只要趙幣!” 顯然這是個剛入行的伙計。蘇秦苦笑一下,見街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越發尷尬,正自苦思擺脫之計,有人從袖中摸出一枚趙幣遞予賣燒餅的:“小伙子,我這枚是趙幣,替這位客官付你?!?/br> 賣燒餅的接過一看,連連打揖:“小人謝官家了,謝官家了!” 蘇秦抬頭一看,見是賈舍人,又驚又喜:“賈兄!” 賈舍人揖道:“舍人見過蘇子?!?/br> 蘇秦忙還一禮,不無興奮道:“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賈兄?!?/br> “在下候你多時了!”賈舍人呵呵樂道,“不瞞蘇子,你一踏進南門,在下就覺得像,只是蘇子這身衣冠,在下不敢冒認,又不忍錯過,只好跟在后面。若不是遇到這樁事兒,在下真還吃不準呢?!?/br> 蘇秦審視一眼自己的破舊衣冠,笑道:“賈兄也以衣冠取人?” 賈舍人大笑起來:“既然是人,能無衣冠乎!” “咦!”蘇秦似是想起什么,收住笑容,“賈兄方才說,賈兄在此候有多時了,在下愚鈍,敢問此話何解?” 賈舍人避而不答,笑問:“蘇子可有歇腳之處?” “在下剛至邯鄲,尚未尋到可意店家?!?/br> 賈舍人手指前方:“在下寄身豐云客棧,房舍還算寬綽。蘇子若不嫌棄,權且與在下同住如何?” 蘇秦正因囊中羞澀而為下榻之處犯愁,連忙揖道:“承蒙賈兄關照,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br> 賈舍人還一揖道:“蘇子,請!” “賈兄,請!” 二人徑投豐云客棧,賈舍人引蘇秦走入自己租居的小院,安置好蘇秦的住室,召來小二,要來幾盤小菜,一壇陳酒,倒滿兩爵,舉爵道:“蘇子一路辛苦,在下聊以薄酒一爵,為蘇子接風?!?/br> 蘇秦執爵于手,卻不舉爵,問舍人道:“在下方才所問,賈兄尚未回復呢?!?/br> “不瞞蘇子,”賈舍人放下酒爵,緩緩說道,“自蘇子走后,秦公甚是懊悔,特使在下趕赴洛陽尋訪蘇子。旬日之前,在下尋至軒里,見到令弟蘇代,他說蘇子前一日剛走。在下問詢蘇子去向,聞知你奔邯鄲來了。在下急追,竟是未能追上。在下思忖,蘇子是步行,必走小路,在下乘的是車馬,走的是大道,自是無緣碰上。在下只好快馬加鞭,先至邯鄲,尋下這家客棧,日日守在南門口,果真守到蘇子了?!?/br> 蘇秦舉起酒爵:“有勞賈兄了?!?/br> 賈舍人亦舉爵道:“蘇子,為蘇子接風?!?/br> 二人飲畢,蘇秦放下酒爵,望著賈舍人:“看這樣子,賈兄是要在下重回咸陽?” 賈舍人重重點頭:“是秦公之意。秦公要在下務必尋到蘇子,請蘇子再去咸陽。秦公再三明言,欲舉國相托,以成蘇兄壯志?!?/br> 蘇秦微微一笑:“若是此說,賈兄怕是白跑一趟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