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節
聽到狗叫,那團影子似是再也支撐不住,“咚”的一聲倒在地上。公子華正要策馬上前,狗叫得更加厲害。不一會兒,院中現出亮光。 望見亮光,公子華吁出一氣,撥轉馬頭,追趕眾騎手去了。 除夕之夜。 老秦人有年終守歲的習俗,身體好的一宵不睡,一直守到雞叫,等候趕早拜年的客人。 獨臂漢子一家老小自也未睡,圍坐在堂房的爐火周圍聽老丈講笑話,時不時爆出一陣哄堂大笑。老秦人講吉利,年夜守歲時,不能說喪氣話,只能說吉利話,最好是講笑話。笑聲越多,越吉利。因而,即使最嚴肅的人,在大年夜里,也往往會幽默幾句。 老丈正在講述自己年輕時進山打獵,夜里誤將一頭花豹當驢騎了。這事兒一聽就是編的,老丈卻講得有鼻子有眼,還說原要將它騎回家的,天亮一看,竟然是頭花豹,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緊緊地抓住花豹的脖子,死也不敢跳下?;ū绷?,為了掀他下去,只在林中沒命地轉圈子,最后竟將自己轉暈了。他跳下來時,那花豹仍在空地上轉。他趁它轉圈,趕緊逃出林子。老丈講得煞有介事,有驚無險,聽得眾人唏噓不已,開懷暢笑。 眾人正在大笑,聽到外面狗在大叫,老丈頓住話頭,秋果故作一驚,望著老丈道:“阿爺,別是那只花豹這陣兒暈到咱家門口了吧?” 眾人復笑起來。 狗又大叫,老丈側耳聽了聽,搖頭道:“不是花豹!想是誰家弄錯時辰,這陣兒拜早年來了!” 秋果笑道:“這還早咧,阿爺就想收人家的頭!” 聽到狗仍然在叫,獨臂漢子站起身來,打開房門。秋果一見,又蹦又跳地跑到前面,走到院門前,打開柴扉,卻什么也未見到。秋果又望一時,仍然不見人影,正欲回頭,狗已沖到外面,圍著倒在地上的蘇秦狂吠。秋果朝地下一看,竟是一個雪人躺在地上,大叫道:“阿大,快,是個雪人!” 獨臂漢子急趕過來,俯身一看,驚叫道:“蘇官人!” 蘇秦一聲不應。 獨臂漢子伸手一擋鼻子,見仍有鼻息,急道:“小果,快扶一把!”伸出獨臂,將蘇秦一把拉起,自己蹲于地上。秋果將蘇秦扶上去,獨臂漢子背起蘇秦,急急走進院子。 秋果關上柴扉,亦跟進來。 蘇秦悠悠醒來時,已是后半夜。蘇秦感覺身上暖融融的,睜眼一看,見自己躺在一個熟悉的炕上,身上蓋著兩床被子,旁邊幾前擺著一碗姜湯,上面還在冒熱氣。 不一會兒,房門打開,秋果推門進來,端進來一盆白雪放在榻前,掀開被子,拉出他的一條腿,抓一把雪,按在上面輕輕搓揉。 蘇秦的眼中滾出淚花,望著她,微弱地叫道:“姑娘?!?/br> 聽到聲音,秋果興奮地叫道:“官人總算醒了!方才把俺急死了,想灌你姜湯,可就是撬不開嘴!” 秋果說著,扶蘇秦坐起來,端過姜湯,一匙一匙地喂他,同時朝外大叫:“阿大——阿大,官人醒了!” 外面傳來踏雪聲,不一會兒,獨臂漢子推門進來。 蘇秦朝他微微一笑:“謝秦兄了?!?/br> 獨臂漢子呵呵樂道:“官人醒過來就好。虧了小囡,是她尋到你的。要是她不開門,趕這陣兒,官人怕是沒了!” 蘇秦轉向秋果:“謝姑娘救命大恩!” 秋果羞澀一笑:“官人,喝姜湯?!?/br> 一碗姜湯喝下,蘇秦感覺身上好多了。正在此時,老丈端著一碗稀粥也走進來。蘇秦掙扎一下,欲揖禮,兩手卻不能動。 老丈擺手止住他:“官人莫動,你這是連凍帶餓,暈倒了,不打緊兒。唉,你這孩子,大雪天里,就穿這么點衣服,縱使鐵打的身子,也是經熬不住。先喝下稀粥,讓肚皮里有點軟貨,趕明兒后晌,再吃硬食。身上也是,老朽讓小囡先用雪搓,否則,你身上這層皮,怕就保不住了?!?/br> 蘇秦哽咽道:“謝……謝老丈了!” 除夕之夜,公子華與手下黑雕一直追到寧秦,第二日又尋至函谷關,自然是一無所獲。公子華安排兩人留在函谷關,要他們拿畫像認人,自己與另外幾人返回咸陽,稍事休整,提上一個包裹進宮復旨。 聽說公子華覲見,惠文公急迎出來,不及見禮,即拿眼睛上下打探他,望有一時,表情略有釋然,緩緩說道:“看樣子,你是沒有尋到蘇子?” 公子華點點頭,神情沮喪:“都是臣弟無能!” “屋里說吧!”惠文公卻是心情大好,頭前走去。 公子華跟進屋中,撲通一聲跪下,再欲請罪,惠文公擺擺手:“起來吧!” 公子華起身坐下,將如何追蹤之事從頭至尾細述一遍,末了說道:“……出咸陽時,蘇子衣著單薄,身無分文。這幾日風雪甚大,又是大年下,蘇秦身為名士,斷不肯乞食。過武成后,臣弟趕至路邊一店,店家說是蘇秦前腳剛走,臣弟急追過去,一路尋至函谷關,竟是連個人影也未見到。想是山路崎嶇,坡大溝深,蘇秦滑入谷中,凍死野外了?!?/br> 惠文公沉默良久,輕嘆一聲,緩緩說道:“也好。蘇子是死是活,聽從天意吧!”略頓一下,眼睛望向公子華帶的包裹,“此為何物?” “是蘇秦的衣冠?!惫尤A打開包裹,擺在幾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看,點頭道:“嗯,是他的裘衣?!甭灶D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抬頭望向公子華,“咦,他的衣冠為何在你這兒?” “是臣弟從運來客棧的黑心店家那兒沒收來的?!?/br> “黑心店家?” 公子華點點頭,語氣頗是傷感:“蘇秦欠下他的店錢,賣車賣馬,連身上外套也典當了。臣弟覺得可疑,要過蘇子的賬單細細審他,這才知他是黑心。蘇子在他店中僅住兩月又兩日,他卻收取蘇子三個足月的店錢。這且不說,他又加收各類費用,連房中洗澡用的熱水、軺車停放等,他也另算費用。臣弟細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蘇子五金,逼得蘇子賣車鬻馬,又將身上裘衣脫下來押給他?!?/br> “是哪一家客棧?” “運來客棧?!?/br> “運來客棧?”惠文公眉頭皺起,思忖有頃,“前番吊死的那個士子,似是也住此店?!?/br> “正是?!惫尤A點頭應道,“臣弟審知,吳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錢,被逼無奈,方才尋死去了?!蹦贸鲆粋€奏折,“這是他的供詞。這是店中小二的供詞?!?/br> 惠文公震幾怒道:“哼,寡人這兒求賢納士,連關稅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賺足店錢、飯錢尚嫌不夠,還要黑心昧財,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略略一頓,“按照秦法,似這黑心商家,該當何罪?” “此為不良商家,這又逼死人命,當處腰斬!” “好!就將此人腰斬示眾!” “這……”公子華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此人見臣弟審得緊了,竟然抬出老太后,說是老太后的遠房侄孫——” “老太后?”惠文公似也覺得棘手,眉頭緊皺,思忖有頃,斷然說道,“那就封掉他的黑店,處沒他的所有錢財,將他遷到商於谷地,給他一個漏風的破房子,讓他閉門思過?!?/br> “老太后那兒,如何交代?” “饒他一條狗命,就是交代了!” “臣弟領旨!” 大年初五,天氣放晴,大地回暖,向陽處的積雪開始融化,但山丘、林壑的背陰處仍舊是片片銀白。 這日晨起,獨臂漢子家的柴扉外面,老丈一家走出院門,為蘇秦送行。蘇秦的體力已完全恢復,褐衣藍襟,粗布短衫,頭上還包了塊老秦人特有的白巾,遠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個老秦人。 獨臂漢子提著蘇秦的包裹走出大門,端詳蘇秦一陣,點頭道:“嗯,若是走在路上,官人這身打扮,真就是個老秦人了?!?/br> 蘇秦不無尷尬地打量自己一眼,曲下兩膝,朝老丈跪下,拜過三拜,叩道:“滴水之恩,當涌泉以報,老丈救命大恩,蘇秦來日必報!” 老丈走前一步,將蘇秦緩緩扶起:“官人說出此話,就是見外了。莫說是官人,縱使乞丐,老秦人也不能眼看著他凍死在家門口?!?/br> 獨臂漢子接道:“是啊,蘇官人,你若是看得起這個獨臂秦兄,早晚遇到難處,只管來尋就是!” 蘇秦朝他深揖一禮:“秦兄厚義,蘇秦記下了!” 獨臂漢子還過禮,將包裹遞予蘇秦。 蘇秦斜掛在背上,朝幾個女人一一揖過,卻不見秋果,怔道:“秋果姑娘呢?” 老丈沖院中大叫:“小囡!” 秋果穿一身新衣,興高采烈地背著一個小包裹走出院門,不無羞怯地走到蘇秦身邊,單薄的身體使人望而生憐。 老丈拱手道:“官人,你的身體尚在恢復,路上需人照料。小囡雖說無知,倒也知熱知冷,讓她隨你去吧?!?/br> 蘇秦驚道:“老丈,此事萬萬不可!” 老丈怔道:“蘇子可是嫌棄小囡?” 蘇秦深揖一禮:“老丈,容蘇秦一言?!?/br> “官人請講?!?/br> “老丈一家厚情,蘇秦沒齒不忘。蘇秦既認獨臂兄為兄,小囡便是蘇秦之女。如今蘇秦顛沛流離,豈可讓小囡隨我受苦?最多三年,待蘇秦有所建樹,必來迎接小囡,蘇秦必視如己出,不使她受半點委屈!” 老丈望望小囡,又望望蘇秦,點頭道:“官人既有苦衷,老朽亦不強求,小囡只在家中候你就是?!鞭D向秋果,“小果,官人答應三年之后再來接你,你愿意等嗎?” 秋果眼噙淚花,點頭。 蘇秦再揖一禮:“蘇秦一諾既出,斷不食言!” 獨臂漢子腰中解下一條袋子:“這是一點干糧和些許碎銀,官人路上好用?!?/br> 蘇秦接過,又是一揖:“謝秦兄了!”朝眾人再次揖首,“謝諸位了!蘇秦告辭!” 眾人依依不舍,送至官道,望著他漸去漸遠,成為一個黑點。 公子華尋蘇子未果,惠文公倒是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無論如何,蘇秦沒有死于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覺上好多了。這就好比吝嗇鬼遇到一只價值連城的寶器,得知自己無法得到,寧愿毀之也不愿他人染指。但要自己親手毀之,憑他如何也不忍下手。反過來說,若是寶器自行碰毀了,心里雖有惋惜,畢竟會好過許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里,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華走后,惠文公順手拿過蘇秦的裘衣反復驗看,眼前竟浮出失去裘衣、衣著單薄的蘇秦如何身無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啃雪為食,如何艱辛跋涉,如何暈厥,如何滾落于溝壑,又如何被積雪掩埋等一系列場景,心里一揪,潸然淚出。 一連幾日,惠文公心里壓了這事兒,茶飯不香。鬼谷諸子中,龐涓死心于魏,張儀矢志于楚,孫臏成為廢人,唯有蘇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貨上門,若是真就這樣死了,豈不—— 想到此處,惠文公心里又是一揪。 不用蘇秦,真的就對嗎?若用蘇秦,真的就錯了嗎?惠文公復坐下來,進入冥思。 說實在的,幾個月來,蘇秦已經讓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難啊,身邊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竹遠不可說,公孫衍不可說,樗里疾不可說,小華不可說,所有臣子皆不可說,即使終日守在身邊的內臣,也不可說。 唯一可說的,就是先君了。 想到此處,惠文公起身,與內臣一道躬身怡情殿,見過老內宰,讓他守住大門,自己獨坐于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過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劃過。蘇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卻可行。自己既已通過論政壇消去負面影響,為何不能退卻一步,以尊士為名留他于宮中,派他一個閑職,明不用,暗用,只俟時機成熟,再由暗轉明,與他牽手,共成大業? 想到此處,惠文公心中陡地打個驚愣。是的,似蘇子這般大才,當是千古之遇。幾年來自己苦苦尋覓,苦苦守候,為的不就是他嗎?他來了,他也展示了才華,可—— 再細想想,幾個月來,蘇秦沒有不到的地方。蘇秦初來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論政,若要論政,就必須談論天下。蘇秦所談,亦為列國士子所談,只是蘇秦看得更高,望得更遠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靈前,跪下祈道:“君父,駟兒無能,錯過一個大才。蘇子……蘇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頓住,又怔一時,嗖的一聲起身,疾步走向房門,一把拉開,走至門外,沖內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覲見!” 樗里疾見宮人催得惶急,不知發生何事,匆匆趕往宮中,早有內臣迎著,引他徑去御書房。見過君臣之禮,樗里疾落席時,方才注意到公子華也在侍坐。觀他神情,似也剛到。 惠文公掃射二人一眼,緩緩說道:“兩位愛卿,寡人急召你們來,仍為蘇秦一事?!?/br> 樗里疾暗吃一驚,以為是二人所謀已為君上所知,急望公子華,見他也在大瞪兩眼看過來,知他也是不明所以,急忙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問道:“蘇子怎么了?” “唉,”惠文公望向樗里疾,輕嘆一聲,“樗里愛卿,寡人聽聞蘇子盡賣車馬,典當衣裳,徒步離開咸陽,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蘇子所論雖說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蘇子離去之時,衣裳單薄,身無分文,又值風雪交加,天寒地凍,安危必不自保。寡人聽聞細情,特使小華追之,欲請他回來,予他一份事做。誰想,小華他們一路尋至函谷關,竟是未能尋到?!?/br> 樗里疾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惠文公,心中卻在打鼓。 略頓一下,惠文公繼續說道:“樗里愛卿,寡人推斷,蘇子處境,眼下唯有兩種可能,一是蘇子已因饑寒交迫而凍斃荒野,二是蘇子大難不死,獲救脫險。寡人特請愛卿來,是想讓愛卿訪查此事。若是蘇子脫險,愛卿務必請他再回咸陽,寡人必降階以迎,躬身謝罪,量才錄用。若是蘇子凍斃荒野,則是寡人之錯。愛卿可將蘇子尸骨運抵咸陽,寡人親為祭奠,以國士之禮隆重送葬,并至太廟銘記大過一次,以示警懲!” 樗里疾起身,叩拜于地:“微臣代蘇子叩謝君上隆恩!” 惠文公轉向公子華:“小華,你準備一下,馬上趕赴大梁,設法讓孫臏得知真相。若是能將孫臏偷渡至秦,寡人記你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