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
“微臣遵旨?!?/br> 話音剛落,毗人走入:“啟稟陛下,武安君求見!” “哦!”魏惠王喜道,“龐愛卿來了,快請!” 龐涓趨進,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魏惠王抬手道:“愛卿平身!” 龐涓起身坐下。 魏惠王望著龐涓呵呵樂道:“愛卿來得恰到好處,寡人正與惠愛卿商討梅兒的終身大事呢。梅兒年已十七,老大不小了?;輴矍浞讲盘峒皩O愛卿,甚中寡人心意。一是梅兒性格內向,多愁善感,有孫愛卿顧念,寡人放心。二是孫愛卿與你同窗共學,兄弟情深,若是同為寡人賢婿,是親上加親了!” 龐涓面上不見絲毫喜色,口中卻道:“孫兄與梅公主乃天作之合,兒臣賀喜他們了!” 魏惠王瞥他一眼,似是看出什么:“愛卿匆匆而來,可有大事?” “這——”龐涓輕嘆一聲,欲言又止。 惠施看得明白,起身叩道:“陛下,微臣先行一步,告退了?!?/br> “愛卿慢走!” 看到惠施退出房門,魏惠王轉對龐涓道:“賢婿為何嘆息?” 龐涓又出一聲長嘆:“唉,兒臣遇到一件天大的難事,苦思數日,仍舊無法決斷,是以嘆息?!?/br> “哦?”魏惠王怔道,“愛卿也有難決之事,倒是奇了!來來來,你且說說,何事使你如此為難?” “唉,”龐涓再嘆一聲,“父王,此事兒臣真還不能說!” 魏惠王思忖一時,點頭道:“若是不能說,愛卿不說也就是了?!?/br> 龐涓低下頭去,過一會兒,又抬頭道:“可這事兒關系重大,兒臣也不能不說?!?/br> 魏惠王若有所悟,身子前傾:“愛卿,難道是蓮兒她——” 龐涓搖頭。 魏惠王又思一時:“莫不是卬兒又惹事了?” 龐涓再次搖頭,離席跪下,叩首于地,涕淚交流:“父王……父王莫……莫逼兒臣了!” 見龐涓如此傷悲,魏惠王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且一定不是國事,大是震驚,站起身子,走到龐涓身前,伸手拉他起來,安慰他道:“賢婿切莫這樣,縱使天塌下來,也由寡人頂著!” 龐涓只是不起,越發哭得傷悲。魏惠王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彎下身子,輕拍他的肩膀,竭力安慰。龐涓又哭一陣,總算止住。 魏惠王伸手再拉,龐涓起身,以袖抹淚,一邊哽咽,一邊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亦坐下來,望著龐涓,神情凝重:“賢婿,只管說吧,寡人抗得??!” 龐涓再抹一把淚水,緩緩說道:“父王,兒臣左思右想,忠、義不能兩全,直到今日午時,方才拿定主意,決定稟報父王!” “嗯,”魏惠王連連點頭,“賢婿說的是,寡人與你,在外是君臣,在內是翁婿,關起門來,美丑也好,吉兇也罷,沒有什么不可說的!” 龐涓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小捆精致的竹簡,呈予魏惠王:“父王請看!” 魏惠王接過竹簡,逐字閱讀,眉頭越皺越緊。有頃,魏惠王將之放于幾上,久久凝視它,似不相信這是真的:“賢婿,此書何處得之?” “自黃池大敗齊人之后,兒臣唯恐齊人報復,對齊防有一手,在齊魏邊境暗布哨探。不久前,他們發現一人行動詭異,攔住盤查,得到此書?!?/br> 魏惠王急問:“那人何在?” “那人見事情敗露,又逃脫無路,急切間抽劍自刎。此書是從棉衣夾層中搜出來的?!?/br> “嗯,”魏惠王若有所思,“寡人想起來了,當初賢婿曾說起過孫臏有志于齊,寡人不以為意,不想今日應了?!焙鲇滞W≡掝^,似乎想起什么,眉頭皺起,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龐涓,“此事似有不對之處,栗平在衛地楚丘,此人既為栗平送信,理應至衛才是,為何越過衛境,趕往齊國邊境?” 龐涓早有應對:“兒臣也是不知,想必此人另有圖謀?!?/br> 魏惠王再入深思,有頃,點頭道:“嗯,寡人有點明白了?!?/br> “父王明示!” “必是孫臏托那人至齊報信,因內容重大,故未成書,使其暗誦于心。那人見事敗露,唯恐累及孫臏,故先自刎?!?/br> “父王圣明!”龐涓應道,“若照此說,信中所寫倒是小事,因而那人顧不上了?!?/br> “唉,”魏惠王連連點頭,長嘆一聲,“這個孫臏,寡人觀其忠厚,視其有才,對其甚是器重,待其如同親子。不想此人仍舊記掛前仇,另生異志,圖謀不軌。還有這個衛侯,也真可惡。寡人稱王,他一股勁兒作對。齊公稱王,今日連宋公也稱王了,他卻連個屁也不放一聲!前番征他,有齊人作梗。如今沒這后臺了,寡人保留他的宗祠,已是便宜他了。不想他卻不思報答,反而使人挖寡人墻角!唉,世間人心,實在捉摸不透!” 龐涓知道木已成舟,再次跪下,泣道:“父王,盡管孫臏犯下謀逆大罪,按法當誅九族,兒臣仍要冒死為他求情。無論如何,孫臏與兒臣牢獄結義,同窗共讀,生死情深,孫臏又是因為兒臣的舉薦才至此地。兒臣懇請父王網開一面,放孫臏一條生路!” “唉,”魏惠王再嘆一聲,“孫臏能得賢婿為友,真是他的造化。依賢婿之見,寡人該當如何處置孫臏?” “父王,僅憑一封尋常書信,許會冤枉孫兄。依兒臣之意,父王可假作不知,尋機探其口風,觀察孫兄。兒臣也留個心眼,暗中監視。若是真的有人栽贓陷害,父王當為孫臏洗刷冤情,還他一個公道。孫臏感念父王,必定竭心盡力。萬一孫臏真生不臣之心,屆時證據確鑿,父王縱使責罰,想他也是無話可說?!?/br> “嗯,”魏惠王連連點頭,“賢婿所言在情在理,寡人依了!”稍作停頓,招來毗人,“你去告訴惠相國,提親之事,暫擱幾日!” “臣領旨!” 龐涓回到府中,招來龐蔥,不無沉重地說:“蔥弟,出大事了!” 龐蔥神色大凜:“是何大事?” “方才陛下急召大哥,說孫兄記恨當年平陽家仇,欲圖不軌!” 龐蔥大驚,思忖有頃,小聲說道:“大哥與孫兄有結義之情,孫兄出事,豈不是拖累大哥了?” “唉,”龐涓輕嘆一聲,“大哥尋你來,說的也是這個!大哥好不容易混到今日,若是真的被孫兄拖累,豈不冤死?” 龐蔥急道:“對對對,大哥應該與他徹底絕交!” 龐涓白他一眼,責道:“孫兄剛一有難,大哥這就絕交,叫外人如何看待大哥?” “那——依大哥之見,該當如何?” “唉,”龐涓又嘆一聲,“棄友是不義,幫友是不忠,眼下大哥又能如何?”略頓一頓,“大哥思來想去,忠、義若是不能兩全,舍義而取忠;家國若是不能兩顧,舍家而取國。陛下待大哥沒個說的,若是孫兄果有復仇之心,大哥也……也只有舍義而取忠了!” “大哥說的是!”龐蔥抬頭道,“讓蔥做什么,大哥盡管吩咐!” “你看這樣如何,”龐涓望著龐蔥,“孫兄為人實在,陛下說他謀逆,大哥未必全信。不過,無風不起浪,陛下既有此說,想必獲有實證。你可派人盯牢孫臏,看他在干些什么。若是孫兄果有謀逆之舉,你可尋得實證,稟報大哥。若是沒有,大哥也好在陛下面前解釋幾句,為孫兄洗刷冤情?!?/br> “蔥弟遵命!” 為了提攜太子,魏惠王將朝中一應雜事盡交太子申處置。朱威將秦使欲通關貿的文書直接呈送太子申,太子申看過,要上卿府暫先擬個奏章,再交陛下定奪。朱威走后,太子申將秦國文書塞進袖中,正欲出門,恰好遇到瑞梅公主又來賞梅。 得知太子欲去監軍府,瑞梅臉色微紅,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一把塞入太子申手中:“煩請大哥將此絲絹呈予孫將軍?!辈患疤討?,即以長袖掩面,轉身徑投梅園去了。 太子申緩緩打開絲絹,審看幾眼,轉望瑞梅倉皇遠去的背影,輕嘆道:“唉,孫臏能得梅妹,真是造化!” 太子申收起絲絹,驅車直馳孫臏府中,在客廳里敘有一時,從袖中摸出秦國文書遞予孫臏。孫臏看過,抬頭望向太子:“殿下之意如何?” 太子申微微皺眉:“秦人絕對不是為通關而來。前次樗里疾來,公孫衍奔秦。今日此人復來,不知又會生出什么事端?父王要魏申主政,是否準允秦人,魏申心中實在無底,此來是想問問將軍,當以何策應之?” 孫臏思索一時,拱手應道:“回稟殿下,微臣以為,秦、魏恩怨,俱成往事,重要的是眼下。常言道,貨通有無,禮尚往來。秦人此來通關,若是誠意,我當允準。若是另有圖謀,兵來將擋,我也不必懼他?!?/br> “嗯,”太子申長出一口氣,“得將軍此話,魏申心中有數了。魏申這就稟報父王,準允與秦人通關?!甭灶D一下,又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遞予孫臏,“方才梅妹再來賞梅,托魏申將此絲絹呈予將軍?!?/br> 孫臏雙手接過,展開一看,上面繡著一枝紅梅,旁繡小詩一首: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兩意化春風?!?/br> 孫臏手捧絲絹,竟是怔在那兒。 “孫將軍,”太子申望著他,意味深長,“此為梅妹親手所繡!” 孫臏似從愣怔中猛醒過來,叩拜于地:“微臣何德何能,怎能承受公主如此厚愛?” “孫將軍請起!”太子申伸手將他扶起,“梅妹品性高潔,自幼執拗,誓愿非知己不嫁。今日得遇將軍,梅妹心自許之?!?/br> “這——” “孫將軍放心,”太子申微微笑道,“梅妹的心事,父王已知。父王甚是疼愛梅妹,特托惠相國保媒。相國也已答應,不日將至將軍府中提親。將軍若有心事,盡可訴于魏申,一切自有魏申處置?!?/br> “回稟殿下,”孫臏泣道,“微臣并無心事。只是——公主本是千金之軀,微臣卻資質淺愚,公主下嫁微臣,豈不誤了?” “孫將軍之心,魏申已知。將軍若無心事,可有信物回贈梅妹,魏申愿為代勞?!?/br> 孫臏略思片刻,走進書房,尋出幾片竹簡,提筆寫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蓮,花之貴也;秋有黃菊,花之隱也;冬有紅梅,花之藏也。富為花之衣,貴為花之冠,隱為花之情,藏為花之心。臏何德何能,敢望花之心哉!〗 孫臏寫畢,細細審過,將竹簡雙手呈予太子申,跪下叩道:“微臣并無貴物,只有兩行文字,煩請殿下轉呈公主!” 太子申將竹簡納入袖中,起身道:“魏申告辭!” 孫臏送至門口,拱手道:“殿下慢走!” 孫臏目送太子申遠去,轉身剛要回府,一騎徑至府門,在孫臏身邊翻身下馬。孫臏回身一看,卻是宮吏。 宮吏叩拜于地:“孫監軍,陛下有請!” 孫臏回府換過禮服,隨宮吏前往宮中,在御書房中叩見魏王。見過大禮,惠王招呼孫臏落席,微微笑道:“寡人今日煩悶,特召愛卿來,隨便聊聊?!?/br> 孫臏揖道:“敢問陛下何事煩悶?” “也沒什么,”魏惠王呵呵笑道,“方才打盹,夢到烏云遮日,寡人以為不祥,是以煩悶。不過,這一陣兒寡人已想明白了,烏云遮日不過是白日之夢,沒有什么大不了的?!?/br> 孫臏拱手道:“微臣恭賀陛下了!” 魏惠王瞇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視孫臏,面前浮出孫臏的密信,耳邊也似響起孫臏的聲音:“……臏今雖事魏,卻心念故土。殺父之仇,臏不敢有一日忘懷……然臏初來魏邦,萬事待舉,家事尚待徐徐圖之……臏欲趁此良機,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齊之日,臏不至于兩手空空……俟時機成熟,臏即尋個機遇,快馬東去也……” 瞇瞪一陣,魏惠王突然話中有話,緩緩說道:“聽聞愛卿是齊人,家廟何在?” “鄄城?!?/br> 魏惠王“哦”了一聲:“鄄城離衛境不遠嘛?!?/br> “是的,鄄城離陽晉、馬陵甚近,西行百里,就是魏境了?!?/br> 怪道龐愛卿所言送信之人欲至齊地,原來如此。魏惠王恍然悟到這個,連點幾下頭道:“嗯,寡人明白了!” 孫臏多少有些驚訝:“敢問陛下明白何事?” 魏惠王哈哈笑道:“寡人明白一件大事!” 孫臏不明所以,一時怔在那兒。魏惠王偷眼觀察孫臏,見他臉色果然有異,嘿嘿一笑,又問道:“孫愛卿來此已有數年,寡人還不知道愛卿的令尊是何許人呢?” 聽到魏王猛然提及先父,孫臏心頭一凜,臉色陰沉,垂頭泣道:“回陛下的話,先父是衛國平陽令孫cao?!?/br> 魏惠王大驚,愣怔半晌,方才說道:“這么說,令尊他……戰死于平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