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
孫臏笑道:“鬼谷之時,賢弟最是愛弈。既然有人愿下,賢弟為何推拒他們?” 龐涓亦笑一聲:“棋逢對手,方才有趣。那些庸才,愚弟不屑出手!” 孫臏拱手道:“臏謝賢弟抬愛!”起身走到架上,拿過棋枰,擺在幾案上,摸出黑子,推至龐涓前面,將白子置于自己一邊。 龐涓推過黑子:“在鬼谷之時,一直都是孫兄執黑,今日為何要涓執黑了?” 孫臏又推回來,笑道:“賢弟棋藝高超,臏執黑執白,皆是難贏,干脆執白好了?!?/br> 龐涓亦笑一聲:“看來,孫兄勝券在握了。既然如此,愚弟就不客氣了?!睆暮兄忻鲆粔K黑子,按照棋禮,客氣地點在右上角星位。孫臏亦摸出一子,點在龐涓的右下角星位。龐涓再摸一子,在孫臏的左下角點星小目,孫臏在龐涓的左下角再點星位。龐涓將第三塊棋子直接掛角,攻擊孫臏左下角的星位,孫臏卻不應戰,反將第三塊棋子點于天元。 龐涓見了,笑道:“孫兄此子下得大了,愚弟許你悔棋一步?!?/br> 孫臏亦笑一聲:“既然下了,如何能悔?” 龐涓抱拳道:“既如此說,愚弟可要奪占孫兄的地盤了?!毖杂?,將一塊黑子點在該角的三三之位。 孫臏應手,二人在此角展開搏殺,龐涓如愿奪占此角,孫臏則得了外勢。龐涓脫先,在另一角又點三三,兩人再次搏殺,至中午封盤,龐涓盡得四角、四邊,孫臏則形成外勢,圍出一個空腹。 仆從端來午膳,二人就在廳中享用。 龐涓一邊吃飯,一邊拿眼角掃瞄棋局,心中思忖:“此人果有大氣度,若是中腹盡被他占去,此局勝負真還難料呢!不行,午后開局,我得設法打入中腹,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孫臏見狀,停下箸子,笑問道:“賢弟還在想棋?” 龐涓點頭道:“孫兄這肚子也太大了?!?/br> 孫臏再笑一聲:“賢弟,依據棋理,金角銀邊草肚皮。臏雖得中腹,并不占上風。如果賢弟收關得當,此局當勝在下半目?!?/br> 龐涓大驚,心中忖道:“在鬼谷之時,即使執黑,他也未曾贏過。今日看來,此人不僅深知兵法,即使棋力,也勝我一籌。棋至中局,他已算出只輸半目,且我還須收關得當,當真了得!” 想至此處,龐涓抬頭望向孫臏:“愚弟若是打入孫兄空腹呢?” 孫臏笑道:“賢弟已贏半目,還不滿意?” 龐涓亦笑一聲:“愚弟只想完勝,若贏半目,便是輸了?!?/br> 孫臏望著棋局,沉思甚久:“若是賢弟定要打入,此局勝負,真就難料了?!?/br> 龐涓放下箸子,拱手道:“聽孫兄這么一說,愚弟是一口也難吃下了。來來來,你我這就見個分曉?!?/br> 孫臏笑道:“聽賢弟此話,臏也似回到谷中了。好好好,賢弟既然依舊性急,臏只好奉陪?!?/br> 二人放下飯碗,續盤再戰。 龐涓觀棋有頃,信心十足地點入中腹。孫臏并不應戰,只在外圍封堵。走有數十步,因孫臏已占天元,龐涓左沖右突,硬是做不活兩個氣眼。與此同時,黑子異常厚實的邊、角竟也在沖突中損失慘重。 眼見回天乏術,龐涓只得投子認輸,干著臉笑道:“孫兄棋高一籌,愚弟認輸?!?/br> 孫臏抱拳道:“賢弟,此局你是雖輸實贏?!?/br> 龐涓一怔:“此話何解?” 孫臏笑道:“賢弟若是不入中腹,已是贏局?!?/br> 龐涓苦笑一聲,搖頭道:“棋局之中,沒有如果。孫兄保重,愚弟告辭了!” 孫臏將龐涓送至門口,揖禮道:“賢弟慢走!” 龐涓回禮別過,跳上馬車,抽鞭打馬,駕車徑去。一陣風般回到府中,龐涓陰臉走進書房,在廳中悶坐有頃,從書架上拿出棋局,憑記憶將所弈之局一一復盤,細加品味。 觀有一時,龐涓開始悟出輸在何處了。在打入中盤時,有幾手自己下得實在拙劣。其實,他有機會做活的,孫臏接連下出幾步緩手,似是對他有所避讓,有意讓他做活,但他卻是爭勇斗狠,一次次放棄機會,終至全盤皆輸?;仡^再想,即使中間他拼全力做活,前邊費盡辛苦建立起來的邊角亦受重創,得失很難估算,孫臏在午時預言此局“勝負難說”,當指此事。品有一時,龐涓唏噓再三,后悔不該打入中腹,同時不得不對孫臏的棋藝大加嘆服。 龐涓閉目沉思,有頃,忽又想起什么,起身走至書架上,搬出一只盒子,打開層層錦繡,取出他在山中親手抄錄的《吳子》,回身再度坐下,將棋枰輕輕推向幾案一端,再將《吳子》小心翼翼地擺在另一端,兩眼癡癡地望著幾案,陰沉的目光一會兒落在棋局上,一會兒落在《吳子》上。 愣神有頃,龐涓突然抬手,用力摑在棋局和竹簡上。棋局、竹簡“啪”的一聲散落于地,黑白棋子四處滾落。 龐涓猛地起身,雙眉緊皺,面色陰狠,在廳中來回踱步。 龐涓停住腳步,心中恨道:“嗯,好棋,的確是局好棋!孫兄綿里藏針,表面上溫和謙恭,暗中卻伏殺機?,F在想來,自一開始,我就中他套了!” 龐涓在廳中又走幾個來回,回身坐下,閉目又是一番冥思,而后猛然睜眼,將拳頭“咚”一聲擂在幾上,臉上越發震怒:“是的,中他套了!他的溫文爾雅,全是裝出來的。他懂作不懂,知作不知,處處示弱,處處不爭,卻又處處不弱,處處相爭。他這詭計,不但騙過了我,也騙過了先生,騙過了師姐,騙過了大師兄、蘇秦和張儀,更不說在這大梁了!” 說到此處,龐涓的目光落在竹簡上,伸手揀拾回來,捧在手中細翻幾下,長嘆一聲:“唉,今日之所以技不如人,盡在這幾片竹簡!《吳起兵法》四十八篇,我費盡心機,方才弄到六篇,不過是八分之一!此人倒好,打死一只老鼠,竟然到手天下第一兵書!我敢打賭,若無《孫子兵法》在胸,量他肚中那點貨色,何能勝我?” 龐涓越想越氣,朝幾案上再擂一拳:“再觀此人,做人不成,做事也無道理!我一向視他為兄,對他恭敬有加,他卻處處以師兄自居,定要壓我一頭!壓就壓了,他偏又做出無辜的樣子,說出虛偽的言辭,著實讓人氣惱!” 龐涓忽又起身,在廳中又踱幾個來回,暗自忖道:“這還不是更可惱之處!我嘔心瀝血,歷盡辛苦,才使大魏轉危為安,屹立中原。此人倒好,我前腳栽樹,他跟來摘桃。下山兩年,不費吹灰之力,我所擁有的,他非但盡得,且又處處占我上風。我為大將軍,他來監軍。我封武安君,觀眼下情勢,封君于他只是早晚之事。我四方奔波,日夜cao演軍馬,他在這兒開心賞梅,談情說愛。我娶瑞蓮,他竟要去娶瑞梅。瑞蓮不過是妃嬪所生,瑞梅卻是夫人嫡生。瑞蓮胞兄公子卬已如落水之狗,瑞梅胞兄卻貴為太子殿下,一朝山陵崩,就是未來魏主!”頓住步子,眉頭緊皺,“殿下與我,向來話不投機。還有朱威,更是可惡,處處事事與我作對。此人倒好,剛到魏國,就與這二人打得火熱,獨把我這個‘賢弟’視作外人!惠相國本在幫我,可自此人來后,也似換了個人,這些日來刻意與我疏遠……” 忖至此處,龐涓冷汗直出,目露兇光,朝地上猛跺一腳:“孫兄哪孫兄,自你至魏之后,我這里一忍再忍,一讓再讓,哪知你竟不識好歹,咄咄逼人,處處謀算,名為蒼生社稷,實為沽名釣譽,一心與我爭鋒!好吧,孫兄,你既為兄不仁,就休怪在下為弟不義了!” 龐涓臉上浮出一絲陰笑,回至幾前,并膝坐下,微閉雙目,正在冥思,龐蔥匆匆走進,方欲稟事,猛見地上一片狼藉,又見龐涓臉色黑沉,雙眉冷凝,心頭一凜,急忙止住步子,轉身就要退出,龐涓叫道:“是蔥弟嗎?” 龐蔥只好趨身上前:“大哥,這——” 龐涓睜開眼睛,指著地上散落的棋局:“將這殘局收拾一下!” 龐蔥蹲下來收拾殘局,心中卻在打鼓。龐涓看在眼里,苦笑一下,解釋道:“今日大哥弈一妙局,回來復盤,竟是記不清了。大哥一時氣惱,將這棋局推了!” 眨眼間,龐蔥已將棋局收好,在龐涓前面坐下,試探著問道:“大哥是與何人對局了?” “在這魏國,除去孫兄,還能有誰配與大哥過招?” 龐蔥略略一想:“難道是大哥輸給孫將軍了?” 龐涓沉重地點頭。 龐蔥撲哧一笑:“大哥莫要難過,既是輸給孫將軍,小弟這就請他過來,讓大哥贏他一局也就是了!” “唉,”龐涓輕嘆一聲,連連搖頭,“蔥弟有所不知,人生妙局只在一弈,若是再弈,就無情趣了!”略頓一頓,“再說,即使再弈,大哥怕也勝不過他!” 龐蔥眼珠兒連轉幾下:“看大哥這樣,是一定要贏他?” 龐涓苦笑一聲:“在鬼谷之時,大哥從未輸予他,只此幾年,一切竟是變了。好了,不說這個,蔥弟,你匆匆而來,可有大事?” “青牛將軍使人送信來,想是有重大軍情,小弟不敢耽擱,急來稟報!” “哦?”龐涓打個驚愣,“信在何處?” 龐蔥從袖中摸出一片竹簡,呈予龐涓。 龐涓匆匆看過,眉頭略皺,凝思有頃,對龐蔥道:“備車!” 龐涓驅車剛出南門,遠遠望見一行二十幾乘車馬轔轔而來,旗號上打的是“秦”“樗里”等字。龐涓只有一車,按照禮節,將車讓于道旁,冷眼旁觀秦國的車乘。龐涓沒打旗號,又是孤車,因而樗里疾并不知路邊之車竟是龐涓的,徑自揚長而去。 待秦使車馬完全通過,龐涓繼續驅車前行,不消一個時辰,就已來到逢澤的中軍大帳。早有參將上前,將龐涓迎入。 龐涓在大帳中徐徐坐下,二話沒說,陰著臉對候立于側的參將道:“喚左軍司庫進帳!” 不一會兒,左軍司庫茍仔誠惶誠恐地走進大帳,跪下叩道:“左軍司庫茍仔聽令!” 龐涓朝參軍努了下嘴,參軍會意,退出帳外。 龐涓掃一眼茍仔,微微一笑:“茍仔,本將待你如何?” 茍仔叩道:“大將軍待茍仔恩重如山!茍仔原為一介武夫,若無大將軍提拔,茍仔不過是個軍前走卒!” “是的,”龐涓點頭,“你在黃池戰中,斬十二首,朝歌戰中,斬九首,身負兩傷,本將念你作戰勇敢,升你軍尉。去年與楚戰于陘山,你身先士卒,勇奪楚人糧庫,斬十四首,再立戰功。本將論功行賞,升你司庫,讓你掌管左軍庫糧,論職銜已是偏將?!?/br> “大將軍提攜大恩,茍仔念念不忘!”茍仔再次頓首。 “好吧!”龐涓緩緩說道,“你就如實告訴本將,你是如何做到念念不忘的?” 茍仔聽出話音不對,急忙叩首:“末……末將……” “哼!”龐涓爆出一聲冷笑,話鋒一轉,“大丈夫敢作敢當,自己做的事,自己說吧,何必在此吞吞吐吐?” 茍仔佯作一怔:“茍仔愚癡,不知大將軍叫茍……茍仔說……說什么?” “看來,不見棺材你是不肯掉淚呀!”龐涓從袖中摸出一封書函,啪的一聲甩在幾案上,“茍仔,這下該說了吧,幾個月來,你共克扣多少軍餉?” 看到那個信函,茍仔頓時臉色慘白,連連叩首:“茍……茍仔知罪,茍仔一時糊涂,共克扣軍糧三百五十一石,馬草一百二十三車,得一十八金!” 聽聞此言,龐涓怒從心起,震幾罵道:“你個敗家子,這些糧草少說也值五十金,你卻只賣十八金,即使做生意,也是虧大了!說,十八金都作何用了?” 茍仔渾身打顫:“賭……賭了……” “賭了?”龐涓愈加震怒,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本將為了三軍糧草,不知發過多少愁苦,恨不得連家底都搬到庫中,好不容易弄來這些糧草,你卻拿去賭了!本將問你,依照大魏律令,克扣軍糧一石、馬草一車者,該當何罪?” 茍仔叩首如搗蒜:“大將軍饒命,茍仔再也不敢了!” 龐涓提高聲音:“本將問你該當何罪?” “該……該……該處斬……斬刑!” “知道就好!”龐涓冷笑一聲,“念你戰功累累,本將賞你一個全尸,改作絞刑。說吧,你有什么需要交待?” 茍仔拼命叩首,額頭出血,泣道:“大將軍,茍仔真……真的不敢了,茍仔求大將軍饒……饒茍仔一條狗命!” “本將聽說,”龐涓緩緩說道,“你剛娶新婦,家中還有一個老母?!?/br> “大將軍——”茍仔泣不成聲。 龐涓起身,在帳中踱有幾個來回,重重地嘆出一聲:“唉,你作戰勇敢,是個人才。本將愛才,可以饒你不死。只是——你不能再做司庫了!” 茍仔再三磕頭:“大將軍活命之恩,茍仔必以狗命相報!” “知恩就好!” “大將軍——”茍仔泣下如雨,“要茍仔做什么,您就直說吧!茍仔即使做牛做馬,赴湯蹈火,斷無一句怨言!” “不過——”龐涓并不睬他,伸手拿起幾案上的信函,擺弄幾下,“這事兒眼下也是鬧大了,你犯下的是死罪,本將雖要救你,對三軍也不能沒有交待。趁本將未及追查,你馬上潛逃,先潛至本將府中,隱姓埋名,萬不可露面。本將見你逃走,自領一個治軍不嚴之罪,替你還上虧空的糧草,擋過眼前這一陣再說。至于今后之事,你可躲在本將府中,一來暫避風頭,二來也可幫本將做些小事?!?/br> “大將軍——”茍仔五體投地,泣不成聲。 龐涓提筆寫下一函,交給茍仔:“到本府之后,你將這個交予家宰,他會妥善安置你的食宿?!?/br> “小人領命!” 秦使一行趕至驛館,稍稍安頓下來,樗里疾按照邦交程式,帶好名帖趕至上卿府,求見朱威。 聞秦使至,朱威出門相迎,與樗里疾見過禮,引他步入客廳,分賓主坐下。 樗里疾拱手道:“秦使樗里疾啟稟上卿大人,魏、秦兩國一衣帶水,唇齒相依,早在春秋年間即有秦晉之好。數十年來,魏、秦有所摩擦,皆因河西之爭。爭來爭去,魏也好,秦也罷,誰也未能得到好處,唯留教訓深深。這個教訓就是,和則兩興,爭則兩傷。秦公有意與大魏陛下結盟睦鄰,溝通函崤、臨晉等處邊關,促進流通,互惠互利。秦公為此特使在下出使貴邦,轉呈溝通善意?!甭灶D一頓,從袖中掏出國書,雙手呈上,“此為秦公手書,萬望上卿大人轉呈陛下御覽!” 朱威雙手接過,置于幾上,拱手道:“秦公美意,在下已經知悉。上大夫可在大梁稍待數日,待在下奏過陛下,再行回復?!?/br> 樗里疾拱手道:“謝上卿大人!”緩緩起身,“上卿大人公務繁忙,在下不打擾了,在下告辭!” 朱威送至門口,拱手道:“上大夫慢走!” 翌日是大朝。 散朝之后,龐涓候上孫臏,邀他前往軍營巡查。 孫臏與龐涓驅車徑至逢澤軍帳,龐涓引他巡查過幾處演兵情況,于后晌申時回至中軍大帳。剛在帳前坐下,有侍從端上兩碗羹湯。二人正自啜飲,參將急進,將一封密函呈予龐涓。龐涓看過,放下湯碗,抿一下嘴巴,笑對孫臏道:“孫兄,楚國這場好戲,看來就要演到高潮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