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
有士子接道:“那還用說,定是讓他替代大良造公孫衍?!?/br> “不不不,”有人搖頭,“大良造職爵太小了,盛不下蘇子?!?/br> “你說什么?”前面的士子反駁道,“大良造的職爵還???公孫鞅那么大功勞,也不過是個大良造!” “哈哈哈哈!”那人笑道,“你說公孫鞅呀,早過時嘍。再說,公孫鞅不是也受封商郡,領地六百里、十三個縣嗎?” 有人點頭道:“嗯,仁兄所言甚是。依仁兄之意,秦公將會如何晉封蘇子?” “依在下之見,秦公若興帝業,必仿關外爵制,特為蘇子設立相位。諸位想想看,沒有相國,如何建立帝業?” 眾士子紛紛點頭:“嗯,有理。有理——” 御書房中,公子華抱著一大堆竹簡走進來,放在惠文公幾上,跪下稟道:“啟稟君兄,臣弟使人訪探一日,這些均是見聞?!?/br> “放下吧!”惠文公掃過竹簡一眼,“你告退吧!” 公子華怔了下,叩道:“臣弟告退!” 公子華退出之后,惠文公開始逐一翻閱。 翻有一陣,惠文公抬起頭來,雙目微閉,眉頭越擰越緊,耳畔浮出孝公的遺言:“駟兒,如此王業,寡人已是無能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駟兒,此為上天玄機,斷不可泄于他人。否則,列國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禍必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業,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駟兒,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許傳給嗣位太子……駟兒,君臨天下,一統六合是上天賦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違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時時自誡,不可有一日懈怠……” 惠文公淚水流出,喃喃自語道:“君父,如此天機,卻被這個蘇秦一語道破,嚷嚷得普天下皆知,叫駟兒如何是好?” 惠文公沉思有頃,緩緩站起身子,在廳內來回踱步。走有幾個來回,惠文公坐回幾案前面,長嘆一聲:“唉,蘇秦哪蘇秦,既然你是如此大才,既然你已識破天下大勢,為何識不出寡人心思,竟然做出如此蠢事,叫寡人如何容你?” 言訖,惠文公陡然發力,將跟前的黑漆幾案掀倒于地,案上的一堆竹簡“嘩啦”一聲,盡滑下去。 半個月過去了,秦公并未召見蘇秦,也未現出絲毫舉動。 樗里疾驅車趕往大良造府,心事重重地對公孫衍道:“公孫兄,君上思賢若渴,今大賢已至,竹先生也必奏過君上。然而旬日已過,君上仍無任何動靜,是何道理?” “蘇子在干什么?”公孫衍沉思有頃,抬頭問道。 “似是并不著急,每日只在房中,或打坐冥思,或捧卷誦讀?!?/br> “竹先生呢?” “仍在論政壇里,閉門不出。前日韓國來一士子,出三金請求開壇,竹先生竟未應允。士子出錢開壇,壇主卻不允準,這在論政壇,尚屬首次?!?/br> 公孫衍再次陷入沉思。 “公孫兄,”樗里疾壓低聲音,“在下以為,蘇子大策,正合君上心意,蘇子大才,亦正是君上所求,照理說,君上應該——” 樗里疾打住話頭,眼睛盯著公孫衍。 “樗里兄,”公孫衍抬頭說道,“高手對弈,所走棋路,自是你、我所難解悟的。蘇子已下出第一手,在等君上回應。君上手握棋子,遲遲不下,想必另有所慮?!?/br> “不瞞公孫兄,”樗里疾托出底細,“蘇子至秦前夕,君上曾召在下入宮,說是做出一夢,夢中有鴻鵠東來,使人解夢,說有大賢至秦,特使在下訪查。在下自知眼拙,唯恐錯失大賢,方才拉上公孫兄前往士子街,果就遇到蘇子?!?/br> 公孫衍微微點頭:“這就是了?!?/br> 樗里疾眼睛一亮,直視公孫衍:“公孫兄快講!” “君上明不出子,實已出子,這叫無招之招?!?/br> “何為無招之招?” “就是坐以觀變,知作不知,靜觀蘇子反應?!?/br> “嗯,”樗里疾連連點頭,“公孫兄所言甚是。蘇子赴秦,是蘇子求君上,不是君上求蘇子。蘇子既未叩宮求見,君上自要知作不知?!甭灶D一下,“只是這樣空耗下去,不利于秦?!?/br> 公孫衍微微一笑:“不會空耗,蘇子必有應招?!?/br> 樗里疾搖頭:“大賢不比庸人。昔日姜子牙垂釣于渭水,文王是聞賢上鉤。蘇子之才不在子牙之下,自周赴秦,已是自貶身價,如何再肯上門去求?” “嗯,這倒也是?!惫珜O衍笑道,“在下雖是不才,也未曾求過他人,何況是蘇子?不過,如此僵局,終須打破才是?!背了加许?,“有了!” 御書房里,公子華叩在地上:“君上,陳軫又來密函了!”從袖中摸出一函。內臣接過,雙手呈上。 惠文公啟開,絲帛上現出陳軫獨特的字體:“……越人斷糧,無疆醒悟,追悔伐楚,急欲撤軍,所有退路已被楚人切斷。越王驚懼,連續突圍數次,均遭楚人攔阻,今已折兵數萬……昭陽欲殲越人,張儀主張圍而不擊,楚王聽張儀……微臣已有制儀之計,俟時機成熟,即行實施。另,魏王聽聞陘山之戰出自孫臏之謀,有招其為婿之意。臣觀龐涓,斷不肯屈居孫臏之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未來數月,龐、孫將有一爭……” 惠文公脫口贊道:“好一個陳軫,真是寡人的大寶??!” 正在此時,內臣稟道:“君上,大良造、上大夫求見!” 惠文公眼睛一亮:“來得正好!宣其覲見!” 公孫衍、樗里疾覲見,見過君臣之禮,二人坐下,惠文公笑道:“二位愛卿相約而來,可有大事?” 樗里疾、公孫衍互望一眼,公孫衍拱手道:“啟稟君上,前番君上言及列國近日所弈妙棋,近幾日來,微臣已有破解?!?/br> “哦?”惠文公身子前傾,“是何破解,說予寡人聽聽?!?/br> 公孫衍學著蘇秦的語氣:“一年來關外列國連走大棋,亂象紛呈,均可視為勢之運動。天下大勢成形于天下眾勢,眾勢互沖互動,天下于是亂象紛呈。但天下眾勢無論如何亂沖亂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勢。唯有把握天下大勢,方可解此亂象?!?/br> 惠文公眼睛睜大了:“愛卿詳解!” “天下大勢歸一,天下亂勢亦必依此而動。凡順大勢而動者,當為順動,凡逆大勢而動者,當為反動。依此判斷,眾勢之動皆可有解。越勢趨齊,當是盲動;楚勢趨宋,當是順動;魏勢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動;越勢伐楚,當是蠢動?!?/br> 惠文公大是驚訝,再次傾身:“越人趨齊,為何盲動?越人轉楚,為何又是蠢動?” 公孫衍侃侃而談:“越人久居東南,不知中原變化,政治、農商、武備、韜略、人才諸方面均落后中原不下五十年,唯有鎖勢收斂,深居簡出,或可據地利而繼續偏安。因而,越人無論是伐齊還是伐楚,都是不智?!?/br> 惠文公思忖有頃:“既然二者均為不智之舉,何有盲動與蠢動之分?” “越人伐齊,雖然必敗,但未必亡國。越人伐楚,則國必亡?!?/br> “此又為何?”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勝。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敗。越人伐楚,必傾巢而出。楚地廣闊,必誘敵深入。越人深入楚國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時,如何能勝?如果楚人斷其糧道,越人必定潰敗。越人深入楚地,若是潰敗,必將全軍覆沒。此時,楚人乘勝至越,如入無人之境,越國再欲圖存,如何能夠?” “越人為何有此蠢動呢?” “因為有人至越,憑其三寸不爛之舌說服越王,使其改道謀楚,自取敗亡?!?/br> “此人為何助楚滅越?” “因為此人欲至楚國一展抱負,滅越算作覲見之禮?!?/br> 惠文公大是震驚,不可置信地望著公孫衍,連連點頭贊道:“棋局之妙,正在這里!幾日不見,公孫愛卿竟能悟至此處,實令寡人刮目相看!” 公孫衍緩緩起身,叩拜于地:“君上,請恕微臣欺君之罪!” 惠文公怔了:“公孫愛卿,你看破棋局當是好事,何來欺君之說?” “君上有所不知,看破此局者,并不是微臣?!?/br> 惠文公急道:“他是何人?” “洛陽士子蘇秦?!?/br> “哦?”惠文公又是一怔,“這么說來,愛卿會過他了?” 公孫衍點頭:“方才所言,多是蘇子原話,微臣不過是鸚鵡學舌而已?!?/br> “可寡人聽說,”惠文公故意顯得漫不經心,“此人不過是個夸夸其談之徒?!?/br> “君上,”公孫衍急道,“此人之才,高出微臣不知幾多,微臣情愿讓出大良造之位,甘為蘇子執轡!” 惠文公撲哧一笑,轉向樗里疾:“樗里愛卿,公孫愛卿要為蘇子執轡,你呢?” “君上,”樗里疾亦緩緩起身,跪叩于地,“微臣也會過蘇子了,微臣以為,此人確為棟梁之才,微臣愿以舉家性命保薦蘇子!” “哈哈哈哈,”惠文公爆出一聲長笑,“好好好,有寡人的兩位重臣聯袂推舉,想必此人真有過人之處。這樣吧,待寡人忙過眼前這陣兒,定去約見這個大才!” 樗里疾、公孫衍略怔一下,互望一眼,一齊叩道:“微臣告退!” 惠文公抬手道:“樗里愛卿留步!” 公孫衍退出。 樗里疾再叩道:“君上有何吩咐?” “你準備一下,明日出使魏國,公子華依然做你副使?!?/br> “可有大事?” 惠文公點頭:“寡人預料,龐涓、孫臏近日將起爭執。愛卿就以請求函、崤、臨晉關等處互通關市為名,出使魏國,設法見到孫臏,相機行事,說服他至秦?!?/br> “君上?”樗里疾大是驚訝。 “怎么,”惠文公望著他,“有何不妥嗎?” “蘇子之才,遠高于孫臏,君上為何舍近而求遠呢?” 惠文公微微笑道:“蘇子之才是蘇子之才,孫臏之才是孫臏之才,他們二人,不一樣?!甭灶D一下,斂起笑容,“至于其他,愛卿不必多問,去吧!” “微臣領旨!” 第七章設毒計,龐涓辣手害孫臏 剛交臘月,魏都大梁迎來又一場大雪。大雪連下三日,整個大梁一片潔白。 大雪停歇,太陽復出,天氣回暖,積雪漸漸融化。兩日之后,寒氣復來,將半融的雪水凍結,一時間天寒地凍,萬物肅殺,街上溜冰處處,櫞下懸冰條條。 然而,就在這冰與雪的世界里,太子東宮后花園的梅園里,卻是又一番景象,萬花盛開,幽香襲人。 這是大魏公主瑞梅久久盼望的時刻。 這日午后,太子申與胞妹瑞梅公主站在梅園中心的賞梅亭中,環視周圍的萬千朵梅花出神。 望有一陣,瑞梅面含嬌羞,神色忐忑,抬頭望向太子申,不無靦腆地喃聲問道:“哥,孫將軍他……會來嗎?” 太子申笑道:“放心吧,梅妹。孫將軍應允之事,必定不誤。再說,我也沒說梅妹在此,只說邀他賞梅?!?/br> 聽到“賞梅”二字,瑞梅滿面羞紅,垂頭半晌,方才說道:“哥,待會兒孫將軍來時,我是彈琴呢,還是鼓箏?” 太子申“撲哧”一笑:“梅妹,你這么緊張干什么?孫將軍跟龐將軍不一樣,本是不爭之人。梅花無爭,唯有幽香宜人,甚合孫將軍品性。還甭說,梅妹與孫將軍,當真是天作之合呢!” “哥——”瑞梅公主的俏臉越發羞紅,白他一眼,嗔道。 望著瑞梅的羞態,太子申開懷大笑起來。正笑間,太子申似是想起什么,斂住笑容,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瑞梅,將她從上看到下,目光中不無惶惑。 瑞梅略怔一下:“哥,你……怎么了?” 太子申也似回過神來,輕聲笑道:“沒什么,不過——”略頓一下,“大哥有個提議?!?/br> 瑞梅急道:“哥,有話就快說,你這急不急人?” 太子申又是一笑:“梅花既以幽香怡人,大哥提議梅妹最好還你本來面目,去掉臉上濃妝,頭飾、衣帶也全換去,就像你往年來此賞梅時一樣,或像你在宮中鼓瑟彈琴時一樣?!?/br> 瑞梅臉色一紅,低頭喃道:“都怪蓮妹,是她要我穿這涂那的,說是男人喜歡,我……聽了她的,自己也覺得別扭死了!” “是啊,”太子申長嘆一聲,“男人總是喜歡穿這涂那的女人。不過,孫將軍并不是尋常男人。孫將軍喜歡的是梅花,不是蓮花。蓮花開于盛夏,梅花開于嚴冬;蓮花開在驚艷,梅花開在靜謐;蓮花奪目,仍要荷葉相襯;梅花嬌小,卻以裸身護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