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小二瞧他一眼,動也未動。 張儀一則擺脫了危機,二則又有飯吃,心情正好,不以為意地又沖小二大聲叫道:“小二,聽好了,來四碟小菜,一壇老酒——”話剛出口,似又想起什么,急急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會惹出何事!” 此言一出,前面幾前的白衣后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張儀聽見,朝對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伙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種氣,你就過來,在下與你一人一壇,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后生原本側身坐著,聽完此話,干脆斜給他一個背脊。恰在此時,一陣微風吹過,張儀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數下,自語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緣何也有那種香味?”摳摳鼻子,“嗯,想是這鼻子受驚了!” 那后生聽得真切,撲哧又是一笑。 張儀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過來,在下與你嘮嘮!” 白衣后生依舊絲紋未動,也不睬他。張儀被晾在這兒,正欲發話,小二從里面出來,端著滿滿一托盤菜肴,一碟又一碟地擺在后生幾案上,轉身離去。 張儀肚中正饑,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見小二復提一壇老酒,再次走到后生跟前,將壇子放下,擺好兩只酒爵,撕開壇口封條,斟滿酒,返身復站于柜臺邊上。 又候一時,張儀見小二依舊不動,真正急了,大聲叫道:“小二,快上菜來!” 小二依舊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他,似是沒有聽見。 張儀急了,震幾大叫:“小二,聾了嗎?快上菜來!” 小二依舊沒有反應。 張儀正自震怒,白衣后生將頭上帽子朝下拉了一拉,端起酒爵,輕聲說道:“這位仁兄,還是省點力氣吧,小二是聾子,聽不到?!?/br> 張儀急道:“那……掌柜呢?” “掌柜出去了?!?/br> 小二是個聾子,掌柜又不在店中,看這樣子,自己的菜肴一時半晌難以做出。欲待離去,一路上不知何處才有客棧,加之肚中實在饑餓難耐。 張儀正自無奈,那后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請你小酌一爵如何?” 張儀瞧瞧后生幾案上的滿桌菜肴和老酒,眼珠兒一轉,呵呵笑道:“小兄弟,你一人點下這么多菜,想也吃不完。這樣吧,這案酒菜,錢由我出,算是我請你的!” 張儀這樣說著,心里有了底氣,起身徑走過來,在后生對面大大咧咧地并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滿的酒爵:“來來來,小兄弟,在下請你了!” 那后生亦端起酒爵,抬起頭來,望著他微微一笑:“仁兄請!” 張儀舉起的酒爵剎那間懸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結一般,因為坐在他對面的不是別人,竟是女扮男裝的香女! 好半天,張儀終于結巴出來:“是……是你!” 香女火一樣的目光直盯著他,小嘴一噘,改用女聲道:“就憑你身上那幾塊銅幣,”撲哧一笑,將酒爵緩緩舉至唇邊,“還是奴家請你吧。夫君,干!” 張儀哪里干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的一聲掉落于地。 香女從地上揀起酒爵,倒酒沖了沖,再次斟滿,雙手遞予張儀:“夫君,來,奴家敬你?!?/br> 張儀總算緩過神來,盯住她問道:“你……你怎么到這兒的?” 香女笑道:“阿爹說過,按照楚地習慣,大婚之時,夫妻在三日之內,須臾不可分離。夫君與奴家大婚未過三日,夫君遠行,奴家焉敢不從?” 張儀驚道:“這么說來,你……你一直跟在身后?” 香女搖頭道:“不是身后,是身前!” “身前?”張儀更是詫異,“這……這怎么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只知不可與夫君有須臾分離,至于身后身前,夫君何必較真?” “唉,”張儀長嘆一聲,舉起酒爵,“說的也是。來來來,在下服了。干!” 二人喝過幾爵,匆匆填飽肚子,香女招手,早有仆從套上一輛駟馬大車候于店外。二人跳上車去,御手也不問話,催馬揚鞭,疾馳而去。 走有一程,馬車拐向南去,及至天晚,馳入一片山地,但見道路崎嶇,峰回路轉,只無一處人煙。 張儀眼望車窗外面,越看越是驚異,抬頭問道:“香女,你……這是去哪兒?”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br> 張儀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處嗎?”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說確切一點,夫君欲去瑯琊,是嗎?” 張儀大驚:“你怎么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還知道夫君欲見越王,干一番人生大業!” 張儀沉思有頃,緩緩問道:“是在下酒后所言嗎?” 香女搖搖頭,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為何而喜,為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卻又妄加猜測?!?/br> 張儀一怔,抬頭望著香女,實是惶惑,一字一頓:“香女,在下問你,你究竟是何人,從實說來?” 香女撲哧一笑,歪頭望著張儀,反問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說奴家能是何人?” 張儀張口結舌,正自無奈,馬車已轉入一條空谷,一陣疾馳之后,來到一處山寨。早有人打開寨門,馬車直馳而入,在一處龐大的院門前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車子,望著驚疑不定的張儀:“夫君,天色已晚,請于此處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遲?!?/br> 張儀四處一望,怔道:“此是何處?” “夫君下來就知道了?!?/br> 張儀跳下車子,舉目四顧,在昏暗的天光映襯下,隱約看到院門的匾額上寫著“嵖岈山吳王寨”幾字,正自思忖,香女過來,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請!” 張儀別無選擇,只好跟香女走進院門。連過幾道門坎,二人步入一進院子,但見里面燈火輝煌,院中豎槍般站著二十幾個漢子。 張儀不無狐疑地跟著香女步入大廳,一進廳門,不禁目瞪口呆,因為坐在幾前主位的不是別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長者點點頭,和藹地望著張儀。 香女扯他一把,張儀回過神來,兩手一拱,揖道:“晚生見過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賢婿請坐!” 張儀拱手謝過,走至一邊客位,席地坐下。香女緊跟過去,跪坐他旁邊。 長者望一眼張儀:“聽說賢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于老朽?” 張儀看看長者,再看一眼香女,心中忖道,眼下看來,若是不說實話,斷難脫身。再說,此老既以女兒嫁我,必也無心加害于我。 這樣想定,張儀拱手揖道:“晚生姓張名儀,魏國人氏,師從云夢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游說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樁大業!” 長者呵呵笑道:“小女眼光不錯,賢婿果然胸懷大志。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請教賢婿?!?/br> “老丈請講,晚生知無不言?!?/br>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聞。賢婿既為鬼谷先生高徒,自當輔佐天下英主,為何卻要明珠投暗,遠去蠻夷之邦,游說一個不識時務的越王呢?” 張儀遲疑一下,欲言又止。 長者揮手,除香女之外,眾皆退出。 長者望向張儀,緩緩說道:“這兒沒有外人,賢婿只管講來?!?/br> 張儀陡然想到方才看到的吳王寨幾字,忖知長者必與吳國有關,而吳早已滅國,想必不會對他有所阻礙,決定托出實情,拱手道:“晚生以為,未來天下,或歸于楚,或歸于秦,必成一統。儀雖不才,有志輔助楚王成此帝業。就楚國眼下而言,心腹之患,當是越人。越人自吞吳之后,盤踞東部沿海,漸成勢力。越人以大山、沼澤為屏障,以大海為背依,神出鬼沒,屢屢侵擾楚地,防不勝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后方不穩。后方不穩,北圖中原之心必懈,大業難成。儀去越地,實欲誘虎出山,一舉除之!” 聽聞此言,長者兩眼放光,但又迅速閉上,兩手因過分激動而微微顫抖。香女也是激動萬分,摸過張儀之手,用力捏住。許是香女用力過大,疼得張儀差一點叫出聲來。香女覺出,心疼不已,忙又輕輕搓揉。 張儀無法擺脫,正自窘迫,長者已經鎮定下來,朝他微微點頭,含笑說道:“賢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實際,確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問求教賢婿?!?/br> “老丈請講?!?/br> “此行既為誘虎出山,賢婿可知此虎?” “這……”張儀一時語塞,竟是怔了。 長者又道:“賢婿此去,當是與虎謀皮。既要與虎謀,賢婿自要知曉此虎,知它來自何處,長于何方,年齡幾何,是胖是瘦,是剛是柔,齒有幾顆,齒長幾許,爪有幾多,爪長幾許,威于何處,弱于何方——”頓住話頭,目視張儀。 張儀大吃一驚,因長者所言,竟與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術暗合。近幾日來,他的精力大多耗在招親一事上,如何謀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盤算。見長者目光仍在緊緊盯他,張儀似有所動,揖道:“聽老丈言語,想必知曉此虎了!” “是的,”長者點頭,“老朽與此虎的確有些瓜葛,觀他多時了。賢婿此去謀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br> “太好了!”張儀連連拱手,“晚生煩請老丈指點!” 張儀的興致完全被長者調動起來,正欲傾身以聽,長者卻扭頭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賢婿昨夜沒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馬勞頓,想必累了,早點歇息吧!”言訖,緩緩起身,走向內室。 張儀一怔,只好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看到長者退出,外面立即有人進來,侍候張儀、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張儀一則太累,二則有太多的謎團待解,再無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與香女進房歇了。 張儀走至榻前,看到錦緞下面,香女玉體橫陳,滿屋生香,心中大動,踟躕有頃,仍舊抱過一床緞被,將枕頭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時分,張儀夢到山花爛漫,遍野芬芳,玉蟬兒翩翩走來,二人采花追蝶,嬉戲取樂。玉蟬兒似是熱了,脫去身上白紗,在一片草地上躺下??吹接裣s兒赤身裸體,張儀轉身閉眼,正欲避開,忽又聽到玉蟬兒顫顫的聲音:“張士子,你又到哪兒去?” 張儀欲走不能,欲回頭不敢,心兒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蟬兒微微笑道:“張士子,不會是嫌棄奴家吧?” 張儀既不敢說話,又不敢睜眼去看,只好緊閉兩眼,一步步后退。正退之中,張儀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熱,原是玉蟬兒不知何時已貼上身來,在他耳邊道:“張士子,你……喜歡蟬兒嗎?” 張儀喃喃道:“喜……喜歡!” “既然喜歡,還等什么?” 張儀再也忍受不住,伸手將玉蟬兒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蟬兒忽地將他一把推開,披上白紗,飄然遠去。張儀急了,追前幾步,將她緊緊摟住,口中喃喃叫道:“蟬兒……蟬兒……” 正叫之時,夢卻醒了。張儀感覺有異,打個驚愣,睜眼看到自己正在緊緊摟抱香女。原來,香女不知何時也搬過枕頭,熟睡在他身邊??吹阶约哼@副模樣,張儀頓覺羞紅滿面,尷尬不已。許是被他抱得太牢,香女也醒過來,見此情景,臉色緋紅,一頭蹭進他的懷里,喃聲顫道:“夫君——” 張儀欲再抽回胳膊,竟然發現,自己的肢體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 春宵苦短。 翌日晨起,張儀、香女顧自纏綿,竟是起得遲了。洗漱剛畢,二人就被傳至廳堂。長者端坐幾前,似已候得久了。 張儀、香女急步趨前。香女一臉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見阿爹!”扯一把張儀。 張儀遲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張儀叩見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賢婿請坐!” 二人坐下,長者兩眼盯視張儀,甚久,點點頭,緩緩說道:“賢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勢、此生壯志,老朽嘆服。賢婿胸懷天下,為天下而謀楚,為楚而謀越,更令老朽汗顏?!?/br> 張儀拱手道:“老丈偏愛,晚生謝了。老丈褒獎之言,晚生愧不敢當?!?/br> 長者呵呵笑出幾聲:“老朽這是愛才,不是偏愛!”話鋒一轉,直入主題,“賢婿此去謀越,當須先知越人?!?/br> “請老丈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