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龐涓略略一想,起身徑至惠王跟前,跪下叩道:“微臣有一請,望陛下恩準!” “愛卿請講!” 龐涓奏道:“此番伐楚,事關重大。為了確保勝算,微臣懇請陛下拜孫監軍為主將,微臣愿為副將?!?/br> “這……”魏惠王眼睛望向惠施,似是遲疑。 “陛下不可!”孫臏亦急起身,在龐涓身邊跪叩,“臨陣換將是用兵大忌。微臣懇請陛下拜武安君為主將,微臣愿為副將!” “兩位愛卿不必謙讓,”魏惠王擺擺手,捋須說道,“寡人意決,兩位愛卿聽旨!” 龐涓、孫臏叩道:“微臣接旨!” “封龐涓為伐楚主將,孫臏為監軍,公子卬為副將,發三軍六萬,解救宋圍!” 龐涓、孫臏拜道:“微臣領旨!” 退朝之后,眾人走出宮門。 就在邁下臺階時,走在最后的龐涓輕聲叫住孫臏:“孫兄!” 孫臏收住步子,回望龐涓:“賢弟?” 龐涓略等一時,看到眾人走遠,方才深揖一禮:“在下謝孫兄了!” 孫臏驚訝道:“賢弟,謝字從何說起?” “方才廷議之時,賢弟一言九鼎,助涓成就大事,涓答謝一聲,也是該的?!?/br> 孫臏斂神正色:“賢弟說到哪里去了?楚伐宋逐利,是行不義,賢弟出兵救宋,是行天道。臏主張救宋,非助賢弟,是行天道,何敢受謝?” “好好好,”龐涓干笑道,“孫兄既是此說,涓就不謝了。順便問一句,方才涓在陛下面前薦兄為主將,兄何故推托?” “三軍皆服賢弟,唯有賢弟做主將,方可救宋?!?/br> “唉,”龐涓卻出一聲長嘆,“孫兄有所不知,你這輕輕一推,卻將賢弟一番苦心,一并推走了!” “哦?”孫臏怔道,“敢問賢弟是何苦心?” “涓雖不才,在魏也算打過兩場硬仗,立有尺寸之功。孫兄初來乍到,雖說腹藏經綸大略,卻無軍功。無功而居高位,受重賞,從長遠來看,恐于兄不利。此番救宋,正是立功良機,涓薦孫兄,本是此意。依你我之力,此番出戰,必擒昭陽。孫兄有此大功,在魏自可立足了?!?/br> 聽到龐涓如此為他著想,孫臏心中一熱,深深一揖:“賢弟美意,臏心領了。你我既為兄弟,自當患難與共,福禍俱當。賢弟做主將,亦等于臏做主將。賢弟建大功,自就是臏建大功,賢弟何分彼此?” 龐涓忙還一揖:“孫兄所言,實為涓心底之語。話雖如此,在孫兄面前,涓做主將,終是忐忑。孫兄,你看這樣如何?此番出救宋國,對外涓為主將,兄為副將;對內兄為主將,涓為副將?!?/br> “賢弟此言差矣,”孫臏正色道,“掛帥出征,是國之大事,豈有讓來讓去,明暗虛實之理?陛下既已晉封賢弟為將,賢弟當行主將職分,莫再推辭?!?/br> 龐涓又是一怔,拱手道:“孫兄既是此說,涓就不多說了。不過,這樣也好,此番與楚戰,敵強我弱,昭陽也是悍將,若是成功,孫兄之功也不為??;萬一失利,孫兄不在主將之位,自也有個回旋余地,凡有過錯,涓自承當就是!” 見龐涓說來說去,始終離不開個人利害,此時又將話語說到這個分上,孫臏心里一沉,再也不吱一聲。 “好了,好了,”龐涓似已覺出孫臏所想,抬頭笑道,“孫兄不在乎功過是非,涓說這些,自是小了。此番伐楚,想必孫兄已有良謀?!?/br> 孫臏趁機轉過話題:“臏觀賢弟,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了?!?/br> “不瞞孫兄,”龐涓應道,“楚人不比齊人,昭陽不比田忌,與楚人戰,涓雖有把握,卻也不敢大意。幸有孫兄在,涓心有所倚,始覺無懼!今出兵在即,涓欲邀請孫兄前往大營,共商出兵方略?!?/br> 孫臏點頭笑道:“主將有令,臏安敢不從?” 龐涓亦笑一下,走下臺階,招來車馬,兩人同車馳入大梁城南的中軍大帳。 進帳之后,龐涓徑領孫臏至沙盤前面,伸手揭開罩子,手拿竹杖指點形勢:“孫兄請看,符離塞上有宋國守軍八千,或可阻擋楚人兩日進程。符離塞距彭城僅有百里,急行軍一日可到。彭城位于泗水、丹水交接處,為宋腑臟所在,楚若占之,既可制宋,又可脅迫齊、魯。魯國弱小,不敢妄動。齊國自顧不暇,彭城只能固守待援。宋偃共有兵馬五萬,戰車八百乘,其中都城睢陽有兵馬一萬五千、彭城一萬、符離塞八千、碭山八千、相城五千、定陶八千,其他散布于各地城邑。即使宋偃將周圍城邑的兵馬悉數調去,彭城兵馬也不過兩萬。以兩萬對七萬,無異于以卵擊石!” 孫臏點頭。 龐涓揮杖再道:“孫兄再看,這是陘山。陘山是要塞,昭陽在此經營多年,城高池深,易守難攻,是我南部一塊腫瘤。景合三萬大軍晝伏夜行,潛往此處,必有圖謀。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人必將趁我援宋之際,襲擾大梁?!甭灶D一下,眼望孫臏,“情勢大體上就是這些,孫兄可有退敵妙策?” “請問賢弟作何部署?” 龐涓呵呵笑道:“孫兄不肯先說,愚弟只好露丑了?!睂⒅裾戎赶蚺沓悄厦娴念∷?,“涓擬引兵四萬,直插睢水,沿睢水南岸突進,奇襲符離塞,截斷昭陽歸路。宋軍見援軍到來,必死守彭城。昭陽前不克彭城,后無退路,向東是齊境,齊必防備,向西是睢陽,宋偃必死戰。昭陽無路可走,只能回師與我決戰。我有睢水,又有符離要塞,可抵數萬大軍。昭陽欲退不能,欲進不得,糧草接濟不上,只能束手就擒!”將竹杖指向陘山,“兄可引兵二萬,屯于安陵。景合聞我大軍援宋,必涉洧水襲擾大梁。待景合軍出,兄可沿洧水一線斷其退路。大梁城高濠深,依景合之力,斷然難攻。楚人反觀后路被抄,必無戰心,兄只需以逸待勞,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擊潰景合。至于昭陽,自有涓去收拾!” 孫臏盯視沙盤,沉思良久,眉頭微皺。 龐涓看在眼里,心中忐忑,小聲問道:“孫兄,涓所部署可有不妥之處?” 孫臏抬頭望向龐涓:“如果與楚決戰,就敵我情勢而言,賢弟如此部署,不失妙局?!?/br> 龐涓聽出孫臏話音,急道:“究竟何處不妥,孫兄直說就是!” “敢問賢弟,此番出征,賢弟是想解救宋圍,還是想與楚人決戰?” “這……”龐涓略怔一下,“當然是解救宋圍!” “若是解救宋圍,賢弟這么部署,或能取勝,卻不為上策?!?/br> “哦?”龐涓驚道,“請孫兄詳解!” 孫臏指著睢水:“賢弟請看,昭陽用兵謹慎,必于符離塞、睢水一線設防,賢弟長途奔襲,萬一泄密,就難控制睢水,此其一也。即使賢弟如愿控制睢水,將昭陽大軍困于睢水以北,也難以在短期內將其吞食,此其二也。楚人多死國之士,一旦受困,反會堅其死志,傷亡必大,此其三也。楚軍受困,楚王必竭力營救,楚國援軍旬日可至,賢弟若是不能速決,必將腹背受敵,此其四也。即使一切均好,賢弟數萬大軍遠離本土作戰,若是不能速決,我庫無積粟,即使最終戰勝,也傷國家根本!” 孫臏一番分析入情入理,龐涓聽得傻了,愣怔半晌,點頭道:“孫兄所言甚是。依孫兄之見,何為上策?” 孫臏眼望沙盤:“請問賢弟,對楚人來說,距我邊界三百里之內,何處最是緊要?” 龐涓略略一想,將竹杖指向項城、宛城:“這兩處地方,項城、宛城。項城為楚輜重所在,北方諸郡所產粟米,皆存于此,城中有大倉十二,儲庫糧三百萬擔,宛城所冶之鐵,也多存于此,為昭陽必守之地,因而城高池深,更有常備守軍一萬八千,三倍于其他城邑。至于宛城,是楚國冶鐵重地,眼下鐵貴于銅,宛城之重,不下于韓國宜陽,楚國因而筑方城護之?!?/br> 孫臏將目光從項城移至宛城,再移回項城,審視有頃,手指項城:“就是此處!” 龐涓似是不解:“請孫兄詳言?!?/br> 孫臏侃侃說道:“賢弟可引大軍四萬,對外誆稱六萬,大張旗鼓地引軍援宋,兵發睢陽。將近睢陽時,賢弟可偃旗息鼓,急轉南下,繞過苦縣,直奔項城。昭陽萬想不到我會突襲項城,項城精銳或調往宋境,或調往陘山,守備必為老弱,不堪一擊。賢弟可四下圍攻,大造聲勢,項城危急,必向昭陽、景合求救。昭陽不舍彭城,必不回援,景合得知項城勢危,一定回援,此時——” 龐涓陡然明白過來,不無興奮地朗聲接道:“孫兄可趁機奪占陘山要塞,去除這個腫瘤。景合聞陘山有失,必折兵回救,涓再攻項城,景合見陘山已失,只好回頭再奔項城,涓于途中伏兵擊之,孫兄再于后面夾攻,景合之眾必潰。昭陽聞景合有失,項城垂危,亦必折兵回救,宋圍不戰自解矣!” “賢弟所言甚是?!睂O臏連連點頭,“宋軍聞我出兵,必會死戰。楚軍聞我襲其糧草重地,軍心必亂。待景合兵敗,昭陽倉促回救之時,我或可一舉而下項城,據城以守,或可回軍守住陘山要塞,至少也可退回本土,與楚抗衡。此時攻守易勢,楚人疲于奔命,我則以逸待勞,勝負不戰可判矣!” 龐涓擊案叫道:“孫兄好計謀,伐楚籌謀,就此定了!” 經過三日苦戰,昭陽終于攻克符離塞,驅兵直向彭城。彭城守丞是宋公偃的次子公子皮,此前數日,宋公已經詔令周圍十幾個城邑棄守,兵卒調防彭城。這些城邑的富商大家也都紛紛攜帶細軟、家丁入彭城避難,公子皮再得將士一萬余人不說,更添蒼頭數萬,聲勢大振。 攻克符離塞后,昭陽不費吹灰之力,連得宋城十余座,同時分兵警戒碭山、睢陽宋軍,親率主力于第二日傍黑兵臨彭城。 昭陽將彭城團團圍住,下令楚軍四面攻打。昭陽連攻數日,一度打破南門,又被宋人拼死頂上。昭陽正在苦思破城之計,探馬報說魏人援宋,龐涓親率大軍六萬開赴睢陽。 昭陽冷冷一笑,一面下令繼續攻城,一面分兵一萬增援符離塞。 與此同時,在陘山要塞的將軍府中,景合正與景翠及幾員副將商議軍務,一名軍尉急急走入,大聲報道:“報,魏將龐涓率軍五萬,已于昨日辰時開往睢陽!” “昨日辰時?”景合急問,“何人為副將?先鋒是誰?” “回稟將軍,副將、先鋒俱是公子卬。另有監軍一人,名喚孫臏?!?/br> “孫臏?”景合一怔,抬頭望向眾位將軍,“你們可知此人?” 眾將皆是搖頭:“末將不知?!?/br> 景合思忖有頃,轉對軍尉道:“再探!” “是!” 軍尉走后,景翠問道:“父帥,魏人已經動窩,我們也該出征了吧?” 景合捋須有頃,正欲說話,外面傳來腳步聲,一名參將走進:“報,荊先生求見!” 景合轉對諸將:“荊先生來了,你們先回營帳,待命出征!” 聽到“荊先生”三字,諸將皆是滿面喜色,應諾出帳。 景合轉對參將:“有請荊先生!” 參將領命出去,不一會兒,領進一人,年約四十,著裝儒雅,一進門就跪地叩道:“草民荊生叩見將軍!” 景合欠欠身子:“荊先生免禮!”手指客位,“先生請坐!” 荊生謝過,起身坐下。 景合笑問:“公孫先生可好?” 荊生拱手揖道:“回將軍的話,公孫先生甚好。先生托在下捎來玉璧一雙,以謝將軍!”從袖中摸出一只精美禮盒,呈予景合。 景合徐徐打開,果是一雙玉璧,精美絕倫,微微笑道:“既是公孫先生大禮,在下卻之不恭,這就收了?!睂⒍Y盒合上,遞予景翠,轉對荊生,“不瞞先生,這些日子東奔西走,將士們都饞壞了,方才本將還在念叨你呢!貨都帶來了?” “回將軍的話,”荊生點頭道,“草民接到將軍命令,連夜宰殺,先送三十車來,余下三十車,兩日后送到?!?/br> 景合樂不合口:“好好好,難為先生了!”轉對參將,“荊先生從葉城一路趕來,想是累壞了,安排先生先去歇息!” “末將遵命!” 荊生看出景合軍務在身,拱手辭道:“景將軍,草民告辭!” 景合送至帳外,復進帳中,對景翠道:“將三十車鮮rou分發三軍,讓將士們飽餐三日,待龐涓兵至睢陽,再行出征!” “末將得令!” 走出將軍府門,參將正引荊生前往驛館,遠遠看到守關的軍尉領著十幾名關卒押送一行人照面走來。被押送者一路走,一路叫嚷。 嚷得最兇的不是別個,卻是張儀。 自于宿胥口外與蘇秦別后,張儀繞道韓境,因盤費短缺,在韓都新鄭滯留十數日,設法掙到幾個布幣,才又出城南下。張儀欲過方城,由宛、穰入郢,謁見楚王。而方城東西長約百余里,中間并無關卡,要想取道宛城,必過陘山要塞。張儀無奈,只好復入魏地,由魏入楚,于昨日晚間趕至陘山。由于天色過晚,關門已閉,張儀與眾人候至今辰,好不容易等到開關,竟被楚人無端扣押,身上錢財也被悉數沒收。 張儀并不惜財,但母親臨終前留給他的那一金卻是難以割舍,之所以又叫又嚷,就是想讓他們將其歸還。 軍尉聽得心煩,將槍尖頂住他的后背:“你這jian細,要是再嚷一聲,老子捅了你!” 張儀見他兇狠,不再吱聲。荊生見過關行人均被押送過來,就如犯人一般,轉對參將道:“請問將軍,他們犯下何事了?” 參將掃過眾人一眼,輕聲說道:“沒犯什么事,不過是些路人。近幾日將軍頒令,凡是過關人等,許進不許出,暫時扣押關內,待過幾日,自會全部放行?!?/br> 荊生點點頭,與參將候于一側,讓軍尉押著眾人先過。 張儀看到參將,見他衣著,知是管事的,眼珠兒一轉,突然一個轉身,斜刺里跑到參將跟前,大聲嚷道:“將軍,請管束你的部下!”手指軍尉,“那廝搶走在下金子,請將軍為在下做主!” 軍尉急走過來,正要去拖張儀,被參將止住。 參將望向軍尉,冷冷問道:“你拿走這位客官的金子了?” 軍尉勾下頭去,輕聲辯道:“回將軍的話,下官不敢!此人身上攜帶魏幣,下官疑他是魏人jian細,暫時將其沒收,待拷問明白,再作處置!” 張儀聽得明白,再次嚷道:“將軍,此人搜查包裹,單選貴重之物查驗,分明是謀財,請將軍明鑒!” 荊生看一眼軍尉,知他是個老關吏,心中早已明白,轉對張儀道:“請問客官,軍爺沒收你多少金子?” 張儀應道:“只有一塊!” 荊生當下從袖中摸出兩塊金子,遞過來道:“客官請看,在下這里予你兩塊,權抵你的一塊如何?” 張儀冷笑一聲,抱拳道:“先生美意,在下謝了。在下只想討要在下的一塊金子,莫說你是兩塊,縱使十塊,在下斷也不換!”轉對參將,“聽聞楚人善于治軍,這塊金子,還望將軍為在下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