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蘇秦撲哧笑道:“賢弟,就你我這點肚量,先生若是全倒出來,能不撐死?” “蘇兄說的是!”張儀亦笑一聲,“先生這……今日一點兒,明日一星兒,就是讓你我慢慢悟呢?!甭灶D一下,“哎,我說蘇兄,今兒這點揣和摩,可有感悟?” “還沒細想呢,談何感悟?” “在下想到一事,你我何不就此習練一下,或有所悟?!?/br> 蘇秦笑道:“賢弟想到何事?” “師姐?!睆垉x稍作遲疑,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方才先生說,師姐在詰問大雁為何不把該捎之物捎來,想必是師姐在思念什么人。蘇兄你來揣摩一下,師姐她能思念何人?” 蘇秦連連擺手:“若是揣摩別人,在下或可。揣摩師姐,在下斷然不及賢弟?!?/br> “蘇兄不必謙遜?!睆垉x話中有話,“在此谷里,除先生之外,真正曉得師姐的,還不是你蘇兄?譬如方才,師姐彈琴,在下聽到的不過是琴,蘇兄聽到的卻是心。僅此一點,在下已是服了?!?/br> “賢弟過譽了?!碧K秦笑道,“其實,師姐之心,賢弟早已揣出,不過是知作不知而已?!?/br> “蘇兄說笑了,”張儀亦笑一聲,“在下若是知曉,何苦去問先生,授人笑柄?” “賢弟聽琴心顫,淚流滿面,若不將心比心,心心相印,何至此境?” 張儀見蘇秦說出此話,拱手笑道:“在下心事,真還瞞不過蘇兄??!” 這日夜間,張儀躺在榻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眠。聯想到《詩經》開篇里的“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之句,似是突然體會到了古人的感受。兩相比照,張儀覺得,古人吟出的就是現在的他。 張儀輕嘆一聲,披衣起床,“吱呀”一聲推開房門。 是夜正值仲秋,一輪圓月明朗如鏡,高懸天上。張儀走到外面的草坪上,仰面躺下,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這輪明月,觀望一團又一團的淡淡白云緩緩地移近它的身邊,從它身上攸然掠過,漸去漸遠。 望著,望著,月亮上面似有東西在動。張儀揉揉眼睛,定神細看,是玉蟬兒。玉蟬兒身披白紗,步態輕盈地飛下月亮,緩緩向他走來。不是走來,是飄來,因為她像是一片隨風翻舞的樹葉般輕盈。 玉蟬兒飄呀飄,飄呀飄,一直向他飄來。眼看就要飄到眼前,又忽地止住腳步,現出一個側身,徐徐除掉披在身上的白紗。冷冷的月光傾瀉下來,傾瀉在她美如天仙、柔若白云的處子胴體上。 張儀本能地閉上眼,也恰在此時,耳邊響起玉蟬兒冷冷的聲音:“諸位士子,自從走進這條谷中,自從踏上求道之路,蟬兒之心已經交付大道,不再屬于蟬兒了。屬于蟬兒的,只有這團rou體。如果哪位士子迷戀這團rou體,蟬兒愿意獻出。諸位士子,蟬兒是真心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成為英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拯救亂世,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挽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們真的能夠因此悟道,就算將蟬兒此身一口吞去,蟬兒有何惜哉!” 張儀陡然打個寒噤,忽地坐起,揉揉眼睛,玉蟬兒已是芳蹤杳然。眼前什么也沒有,依舊是那輪圓月掛在天上;耳邊什么也沒有,依舊是冷冷的秋風嗖嗖吹過。 張儀意識到自己走神了,苦笑一聲,嘆道:“唉,想我張儀,自出生至今,除娘之外,未曾愛過哪個女人,唯有師姐讓我魂縈夢牽??伞浠ㄓ幸?,流水無情,幾年下來,師姐竟似……”想到這里,又嘆一聲,“唉,我的這番心意,蟬兒可否知曉?如果她真的將心交付大道,斷不會為情所動。她不動情,縱使我將心全掏出來,也是枉然!” 悶頭又想一時,張儀陡然間打個激靈:“嗯,有了!先生今日所授的揣摩之術,何不先用一場?待我尋個機緣,先拿話語誘她,觀她是否斬斷情絲。倘若情絲仍在,我再掏心予她不遲!” 沒過幾日,機緣真就來了。 這日晨起,張儀從溪中洗漱過后,路過草堂門前,見童子正在收拾竹簍、鐵鏟等物什,隨即湊過來,站在那兒看有一時,笑口問道:“大師兄,你在忙活什么呢?” 童子應道:“仲秋時節適宜采藥,師兄這要陪伴蟬兒姐上山去呢?!?/br> “哦?”張儀打個激靈,“幾時出發?” “這……”童子看看日頭,“眼下露水太大,看來還得再候半個時辰?!?/br> “敢問大師兄,你們欲上何山?”張儀順口問道。 “猴望尖?!蓖映h處一指,“那兒的草藥,藥性最好?!甭灶D一下,突然望向他,“咦,我說師弟,你問這個干嘛?” “是這樣,”張儀笑道,“師弟在想,師兄跟師姐到那么遠的地方采藥,萬一采得多了,總該有個腳力才是?!?/br> “你若想去,明說就是,何苦要兜這么大的圈子?”童子奚落道。 “是是是,”張儀趕忙表態,“不瞞師兄,師弟這幾日從早到晚都在打坐,兩腿坐僵了,就想跟隨師兄遛這一趟,一是活動一下腿腳兒,二是跟師兄長點見識?!?/br> 童子笑道:“就憑你這張甜嘴,師兄允準你了。這樣吧,你拿一把篾刀,再帶一根長棍子,過上兩刻,在此候著?!?/br> 張儀答應一聲,急急走回草舍。兩刻之后,張儀帶上篾刀、棍子走向草堂,遠遠望見玉蟬兒背著竹簍,與童子已經走在小徑上。張儀加快腳步,急趕上來。玉蟬兒聽到后面腳步響,扭頭一看,眉頭微皺,對童子道:“他來干什么?” 童子笑道:“是我讓他來的。后晌采藥回來,也好有人背上?!?/br> 玉蟬兒撲哧笑道:“他要想背,讓他這就背上!”說話間,已從背上取下竹簍,候在路邊。 張儀趕至,看到路邊竹簍,又見玉蟬兒微笑著立于路邊,心中大喜,二話不說,將篾刀放進簍中,將木棒遞予玉蟬兒,嘻嘻笑道:“師姐,你拿上這個壓陣。萬一遇到山貓子什么的,師弟這條小命,可就全仗師姐了!” 玉蟬兒接過木棒,笑道:“不要耍貧嘴,省下力氣,后晌有你受的?!痹捯袈湎?,人已頭前走去。 “好咧!”張儀輕快地答應一聲,舒坦得全身骨頭無一處不服帖。 三人說說笑笑,不消兩個時辰,就已趕到猴望尖。 猴望尖雖險,但幾年下來,三人俱是熟門熟路。即使張儀,也全然沒有初來此處的那種驚懼感,尤其是這一日,晴空萬里,秋風送爽,更有心上人近在咫尺。 仲秋正是藥材成熟季節,猴望尖更是百藥盛地,不出數步,就有好藥入目。童子、玉蟬兒都是識貨的,剛過午時,張儀背上的竹簍已滿。因有腳力,童子也就無所顧忌,看到好藥,只管下鏟去挖,張儀背上的竹簍漸次滿起來。 童子用腳踩踩,嘻嘻笑道:“今日天好,轉過這個山嘴,還有幾味好藥,師兄我去年早看好了,沒舍得挖,今年當該長成。張師弟,你可不要嫌多喲!” “師兄只管挖去,”張儀笑道,“不瞞師兄,師弟這身力氣連攢數年,竟也沒個使處。莫說是幾味草藥,縱使師兄坐在簍里,師弟也一并背你回去?!?/br> “好好好,這話可是你說的?!蓖赢敿茨蒙翔F鏟,興沖沖地頭前跑去。 秋日采藥,多為塊根,又經童子踩實,雖只大半簍,卻有分量。二人追著童子走不多時,玉蟬兒就已看到張儀的額頭上滲出汗珠。 玉蟬兒從袖中掏出絲絹,遞過來道:“張士子,你都出汗了,這還嘴硬。來,擦一把?!?/br> 張儀充滿情意地望她一眼,接過絲絹,送入鼻下,輕輕嗅了嗅,遞還給玉蟬兒,別有用意地說:“師姐這么香的絲絹,若是擦了張儀這身臭汗,豈不污了?” 玉蟬兒不由分說,伸手替他擦過,嗔道:“什么香臭?絲絹就是用來擦汗的,你這樣窮講究,快要趕上蘇士子了!” 張儀心中涌出一陣莫名的感動,聲音發顫,喃聲道:“蟬兒——” 玉蟬兒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咦,張士子,你這是怎么了,聲音聽起來不對?!?/br> 見玉蟬兒一副無邪的樣子,張儀只好強自忍住,別過臉去,小聲說道:“沒什么,嗓子有點干?!?/br> 玉蟬兒忙從身上解下水葫蘆,取出塞子,遞過來道:“張士子,來,喝口水潤潤,興許會好些?!?/br> 張儀接過葫蘆,咕嘟咕嘟連喝幾口,伸衣袖擦擦嘴,笑道:“好了,師姐?!?/br> 玉蟬兒看看前面,急道:“張士子,快點走吧,童子不知哪兒去了?!?/br> 張儀望玉蟬兒一眼,半開玩笑道:“師姐,要是童子真的不見,這兒可就沒人了,只有你和我?!?/br> 玉蟬兒皺下眉頭:“那可不成!” “哦?”張儀心里一沉,急問,“有何不成?” 玉蟬兒咯咯笑起來:“你我是二人,童子就是孤零零一個人了!”腳步加快,“快走吧,咱倆得快點?!?/br> 聽聞此話,張儀打個激靈,急趕一步,明知故問道:“師姐,咱倆怎么了,我沒有聽清?!?/br> 玉蟬兒嗔他一眼:“沒有聽見就算了!” “乖乖,”張儀心里忖道,“咱倆……真有意思……嗯,蟬兒此話別有深意,看來有戲,待我再拿話兒探她?!庇众s幾步,欲言又止,“師姐,要是……” 玉蟬兒放慢腳步,扭頭望向張儀:“要是什么?” 張儀囁嚅道:“要是……要是……這個天下沒有童子,沒有先生,沒有蘇兄,也沒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師姐一人,孤零零地待在這云夢山里,師姐……師姐將會如何?” 玉蟬兒撲哧一笑:“張士子何出此言?” “師姐還沒回話呢?” “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蟬兒一人,這……天哪,蟬兒……蟬兒會瘋掉的!” 張儀心里一喜,連連點頭:“是啊是啊,任誰都會瘋掉!”略頓一下,“師姐,師弟還有一問,若是另有一人與師姐做伴呢?” 玉蟬兒撲哧又是一笑:“嗯,這還差不多,不過,蟬兒要看這個人是誰嘍!” 聽到此話,張儀兩眼放光,兩嘴一咧,“呵呵呵呵”傻笑不住,那模樣真如得了個天大的寶貝。望著他的興奮樣兒,玉蟬兒心中納悶,正欲問他傻笑什么,忽聽童子在叫,抬頭望去,見童子正在遠遠招手,也就顧不上此事,加快腳步,急走過去。 張儀跟過去,打眼一看,乖乖,童子的面前竟是一大片何首烏,若是全挖出來,少說該有幾十斤重! 揣知玉蟬兒并不拒絕塵緣,張儀的心情就如春暖花開時節放飛的風箏,笑意寫在臉上,即使幾十斤重的簍子壓在背上,走路也似腳不沾地。 這日晚間,張儀雖然疲累,心情卻是愉悅,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熬至夜半,眼見毫無睡意,索性走出房門,并膝坐于月光下面的草坪上。 張儀沒有再望月亮,而是微閉雙目,細細回味,思緒從洛陽周室開始,一直游至鬼谷里的幾年,最后才進入關鍵場面,耳邊再次響起玉蟬兒的聲音:“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蟬兒一人,這……天哪,我……我會瘋掉的!……嗯,這還差不多,不過,蟬兒要看這個人是誰嘍!” 張儀陡然打個驚愣,思忖道:“對,除我之外,這個人會是誰呢?是先生嗎?若是先生,說明玉蟬兒仍無塵心,與前意不符,因為修道之人,心中唯有天地道心,斷不會說出自己會因孤獨而‘瘋掉’。不是先生,又會是誰呢?龐涓、孫臏?不對。蘇兄?絕無可能。周天子?不會是他。難道是姬雪?” 張儀眼前現出姬雪的面容,思索有頃,搖頭忖道:“斷不會的!男人若有凡心,斷不會與另一個男人生活一輩子。女人也是一樣。盡管是姐妹,若是終生廝守,也是無趣。除去這些人,還會有誰呢?” 張儀陷入苦思。 又過一時,張儀陡然打個驚愣:“大師兄!” 童子立即浮現在張儀面前。前些年,童子是個孩子,今日卻不同了,童子已跟他差不多高矮,聲音也變了。修道使童子過早成熟,智慧更使他卓爾不群。再往細處想,鬼谷數年里,真正與玉蟬兒形影不離、不離不棄的,是童子,不是他張儀。 是的,他們二人志同道合,真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譬如說今日挖藥材…… 張儀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張儀抱頭自語,“在這世上,除我張儀之外,真正關懷師姐,也值得她去廝守的還有一人,就是大師兄?!?/br> 想到自己的情敵竟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張儀不禁苦笑一聲,搖頭嘆道:“唉,天下滑稽之事,莫過于此了!” 翌日午后,四子草舍前面,張儀悶坐于草地上,蘇秦坐在離他不遠的石幾邊看書。正看之間,蘇秦遠遠望見鬼谷子、玉蟬兒二人走來,起身招呼張儀,拱手揖禮。鬼谷子與玉蟬兒直走過來,在張儀旁邊的草地上坐下。蘇秦、張儀見了,也自坐下。 張儀偷眼望向玉蟬兒,恰好撞見她的目光,臉上頓時一紅,一顆心撲撲狂跳不止,急急轉過頭去。 鬼谷子望向張儀:“張儀,適才見你心神恍惚,可有所思?” 張儀臉上燥熱,急道:“弟子在回味先生所傳的揣、摩之術?!?/br> 鬼谷子笑道:“哦,可有感悟?” “揣即審時度勢,摩即窺人心事?!?/br> “呵呵呵,”鬼谷子點頭笑道,“這么解釋,倒也簡明扼要。悟至此處,已屬難得。常言說,知己易,知彼難。揣、摩之術,旨在知彼。你二人若能靈活運用,對手的形勢、心事就會了然于胸。孫武子曾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br> 蘇秦問道:“請問先生,如果知己知彼,就一定百戰不殆嗎?” 鬼谷子搖頭。 “既然如此,”張儀問道,“孫武子之言豈不有誤?” “孫武子此言,旨在強調知情。如果知情,如果做到知己知彼,你就可能取勝。否則,你只能一敗涂地?!?/br> 蘇秦又問:“如果知己知彼,捭闔之中可有取勝之術?” “有兩術或可助你取勝,一是權,一是謀?!?/br> 張儀急問:“何為權、謀?” “權即權衡,謀即籌算。權衡是依揣、摩所得,權衡利弊、得失,決出是否出言,是否出手。至于如何出言,如何出手,則需籌算,就是謀?!?/br> “先生是說,權即何時言,謀即如何言?!?/br> “正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