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孫賓越發手足無措:“在下——在下真——真——” 掌柜的愈加刻薄,搖頭晃腦道:“看你溫文爾雅的樣子,縱使在下見多識廣,也差點被你蒙了!好好好,客官沒錢也罷,小二,客官共欠多少?” “打總兒是五布!” “五布?”掌柜的眼珠兒一轉,“小伙子,這么著吧,咱們做個交易,一個布一個響頭,你只要磕下五個響頭,咱就兩不相欠!” 掌柜的說完,順手拉過一張矮凳,張開衣襟坐下,準備收頭。 孫賓何曾受過這般羞辱,臉色紅得像只紫茄子,手指掌柜:“你——你——為此區區五布,竟然這般欺人!” 掌柜的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區區五布?我欺人?我開飯店,你吃白食,反過來倒說是我欺人!明白告訴你吧,小伙子,爺天天在此開店,南來北往都是過客,什么鳥人沒有見過?磕吧,磕一下,喊聲爺,待爺應過,再磕下一下,否則,磕也是白磕!” 孫賓指著桌上的包袱:“這只包袱,連同里面的衣物,權抵五布,行么?” 掌柜掃一眼攤在那兒的包袱,又出一聲冷笑:“你當爺是收破爛的?!” 孫賓急了,從腰間解下佩劍,放在桌上,冷冷說道:“此劍少說也值十金,權抵五布如何?” 掌柜的損人勁兒全上來了,將腦袋連晃幾晃:“爺是做生意的,要此破劍何用?” 孫賓急道:“那你想要什么?” 掌柜的又晃一晃腦袋,陰陰一笑:“我呀,不瞞你說,一輩子伺候人,一輩子喊人爺,今兒個啥都不想,就想聽聽這聲爺是個啥滋味兒!莫說是你這個包袱,莫說是你這柄破劍,縱使你脫光身上所有,爺我一件也不稀奇!似你這種強吃白食的,爺我只有一招:要么五個布,要么五個響頭,你自己來選!” 孫賓怔在那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正自發窘,一塊黃黃的金子“啪”地飛來,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孫賓的幾案上。金塊彈跳一下,滾落到地板上,又彈幾下,方才定住。 掌柜陡然一怔,扭頭看去,正好與龐涓的冷冷目光撞在一起。龐涓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掌柜的,你看這塊金子值不值五布?” 掌柜的知道遇到硬茬兒了,連聲說道:“值值值!” “若是值的話,就折算五布,權抵這位壯士的飯錢!” 掌柜的原本心里發虛,這又遇到硬茬兒,只好滿臉堆笑:“哎喲喲,這位爺呀,您可真是好心人哪!”扭頭對小二厲聲喝道,“還不快點把這位爺代付的五個布撿起來!” 小二彎腰去撿,龐涓卻擺手止住他,緩緩站起,踱到金幣跟前,拉下斗笠:“我說掌柜的,這是五個大布,小二手賤,如何撿得起?” 掌柜的見龐涓面狠,連連鞠躬:“爺說得是,在下來撿!在下來撿!” 掌柜的彎腰去撿,手指剛剛摸到金塊,就被龐涓一腳踩上。 龐涓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冷冷說道:“掌柜的,尖酸刻薄之人,在下見過不少,似你這般嘴臉,卻是第一次遇到!就為區區五布,你竟然百般羞辱這位壯士。見到金子,難道就想一拿了之嗎?” 話音落處,龐涓腳底暗暗用力。掌柜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喊疼,仰臉賠笑道:“爺說得是,在下這就向壯士賠禮道歉!” 龐涓松開腳,掌柜抽出手指,放在口邊連哈幾下熱氣,走到孫賓跟前,正要鞠躬,又傳來龐涓冷冰冰的聲音:“是這樣道歉的嗎?” 掌柜遲疑道:“這位爺,您——您要在下如何道歉?” “你不是一心想著那五個響頭嗎?就那五個頭吧。依你方才所說,向這位壯士磕一下,喊一聲爺。只要這位爺不再計較,五頭磕完,今日之事就算兩清了!” 掌柜怔在那兒,正思忖對策,龐涓抬拳朝幾案上猛力一震:“方才你不是說一輩子喊人爺嗎?怎么,再喊幾聲就不行了!” 掌柜打個哆嗦,連聲說道:“我磕!我磕!” 掌柜走到孫賓跟前,就要跪下,孫賓伸手攔道:“掌柜的,記住做人厚道就行,五個響頭就不必磕了!” 不及掌柜應聲,龐涓即開口道:“這位壯士,你且坐下!今天這頭,他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轉對掌柜,“聽見了嗎?你如此糟賤這位壯士,壯士卻以德報怨,替你講情!看在壯士的面上,五個響頭,免你四個,剩下一個,你看著辦吧!” 掌柜一凜,跪下叩道:“壯士爺,適才小人有眼無珠,多有得罪,在此賠禮了!”不待孫賓應聲,就從地上爬起,將膝頭上的灰土拍了拍,陰沉著臉走向柜臺。 小二跟在身后,剛走幾步,掌柜的回身罵道:“瞎跑什么?還不撿起那五個布來!” 小二一愣,回身撿起金子,悻悻地走向柜臺。 恰在此時,廚師從灶房里走出:“掌柜的,沒鹽了!” 掌柜一手接過小二遞過來的金子,一手從袖中摸出兩枚銅幣,丟與小二:“打鹽去!” 小二答應一聲,急急走出門去??吹叫《鲩T,龐涓方才轉過身來,朝孫賓微微一笑:“這位仁兄,你可以走了!”說完,返身回至自己幾案,依舊端碗喝酒。 孫賓起身,對龐涓深深一揖:“恩兄在上,請受衛人孫賓一拜!” 龐涓亦忙起身,還過一揖:“區區小錢,孫兄何以恩公相稱?” 孫賓再揖道:“區區小錢,勝過百金。恩兄高義,孫賓沒齒不忘!請問恩兄尊姓大名?” 龐涓略略一頓:“在下姓龍名水,大梁人氏!”爽朗一笑,轉過話題,“孫兄萬不可一口一個恩兄,這個詞兒聽來別扭!” 孫賓亦笑一聲:“那——在下就稱龍兄了。今日之事,若不是龍兄相助,在下不知幾多狼狽呢!” 龐涓又是一番朗笑:“孫兄,今后莫提此事了!來來來,孫兄若是無事,你我暢飲一碗如何?” 龐涓禮讓孫賓坐下,起身走至孫賓幾前,拿過孫賓的酒碗,盤腿坐下,倒滿一碗,遞與孫賓,自己順手也倒一碗,舉起,“孫兄,請!” 孫賓亦舉碗道:“謝龍兄美酒!” 二人對飲。 小二走至鹽鋪,打了一小袋鹽巴,匆匆趕回客棧。行至小木橋邊,小二見告示墻前圍著一群人觀看,遂踅身過去,看到上面張貼許多告示。小二難得偷閑,見時間尚早,店中生意也不見旺,也就扎下步子,細細觀看起來。 小二連讀幾張,無非是些殺人越貨之類歹徒,不見新奇。小二正要抬腿離開,陡然看到邊上還有一張模糊的。也是好奇心起,小二直走過去,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因為畫中之人,與店中那個戴斗笠的極其相似。細讀下面文字,知此人名叫龐涓,是連殺數人的在逃欽犯,誰若舉報,懸賞五金。 小二心中一動,細想龐涓方才的狠樣,斷定必是此人。小二心里撲通撲通狂跳一陣,本想自己告官領賞,又怕萬一出現差錯,不僅賞領不到,只怕連生計也會斷送。小二內中斗爭一時,決定還是訴與掌柜,看掌柜如何處置。 小二匆匆回到店中,將鹽巴交與掌柜,在他耳邊如此這般描述一番。掌柜看一眼龐涓、孫賓,見二人仍在喝酒,遂讓小二守于店中,親到橋頭告示墻邊驗過,斷定是龐涓無疑。想起方才所受之氣,掌柜冷笑一聲,徑直走入官府。 不消一刻,掌柜就與二十幾名軍卒直奔客棧而來,打頭的是名軍尉。掌柜一邊奔跑,一邊指路。 他們趕到時,龐涓、孫賓已喝完那壇老酒,孫賓一邊與龐涓說笑,一邊包扎方才被他打開的包袱。 掌柜堵住店門,手指龐涓道:“官爺請看,就是那個戴斗笠的!” 軍尉將手中所持畫像展開看過,仔細打量龐涓,卻見他戴著斗笠,看不清楚,于是大聲喝道:“你——取下斗笠!” 龐涓冷冷斜他一眼,回過頭來,仍舊觀看孫賓打點包袱。軍尉何曾見過如此蠻橫之人,朗聲喝道:“弟兄們,拿下此人!” 龐涓將手按在劍柄上,目光鄙夷。眾軍卒見他手中有劍,各自挺了兵器,卻無一人敢先上來。 孫賓陡吃一驚,望著龐涓道:“龍兄,這——這是怎么回事?” 眾軍卒漸漸圍攏上來。 龐涓冷笑一聲,“嗖”地抽出寶劍,朝孫賓略一拱手:“孫兄,快走,這兒不關你的事!” 孫賓不由分說,亦拔出寶劍:“龍兄有事,孫賓豈能坐視?走,沖出去!” 龐涓將寶劍連擺幾擺,大喝一聲,率先沖向大門。這些軍卒養尊處優,早已驕橫慣了,今見龐涓氣勢如虹,聲如響雷,威武逼人,竟是無人接招,連退數步。掌柜一下子愣了,正欲急退,龐涓已是箭步沖上,在門口將他一把抓住,順手一劍,竟是割斷喉管。眾軍卒見他當街殺人,無不驚懼,連退幾步。 孫賓亦仗劍沖出。二人并肩沖至大街,背對背,左劈右刺,眾軍卒根本不是二人對手。由于事先估計不足,眾人未帶弓箭,誰也不敢近前,只是遠遠地將二人圍困。未及一刻,軍卒中已有數人倒在龐涓劍下。孫賓左抵右擋,連斷數支槍頭,唬得失去槍頭的軍卒面色慘白,遠遠躲在后面。 龐涓瞧準空當,發聲喊,二人一齊用力,殺出一條血路,徑奔一條小巷。眾軍卒不敢接近,卻也不敢不追,口中嗷嗷吼叫,遠遠地追在后面。逃有一程,二人縱身一躍,各自跳上圍墻,上房去了。待眾軍卒趕過來,早已不見蹤影。 有了這檔子事,二人不敢再去渡口,只能落荒而去,逃往一片林中。一口氣走有二十余里,二人停住腳步,倚在樹上喘氣。 喘一會兒,龐涓瞧一眼孫賓,不無嘆服地拱手道:“常言說,真人不露相。在下原以為孫兄是儒雅之士,不想卻是一身功夫呢!” 孫賓亦拱手還禮:“龍兄過譽了。打實上說,龍兄武功遠勝于賓,賓由衷嘆服!” “好好好,”龐涓呵呵笑道,“不說這個了。倒是今日之事,頗為有趣,在下先幫孫兄出氣,孫兄后助在下解圍,你我也算見面有緣,兩不相欠哪!” “龍兄此言差矣,”孫賓當即搖頭,“沒有孫賓,依龍兄武功,照舊可以脫身。沒有龍兄,孫賓縱有三頭六臂,卻是難脫尷尬處境。五布之恩,孫賓沒身不忘,何能說是兩不相欠呢?” 龐涓大怔,長嘆一聲,點頭道:“天下敦厚之人,莫過于孫兄了!”從身上摸出塊金子,遞與孫賓,“孫兄拿上這個,在下告辭了!” 孫賓一愣,急忙將錢還與龐涓:“龍兄,這——這如何使得?” 龐涓將錢又塞回來,呵呵笑道:“如何使不得?錢這玩意兒就如一泡狗屎,可出門在外,沒有這泡狗屎真還不行!只是在下提醒孫兄一句,日后務必小心一些,方今世上,畢竟是好人少,壞人多??!” 孫賓從未遇到如此豪爽之人,手捧二金,不無感動:“龍兄——” 龐涓又是爽朗一笑:“看看看,大丈夫行事,怎么跟個娘們似的?爽快一點,你我二人聚散有緣,就此作別!”言訖,拱手作別。 孫賓心頭一動,亦拱手道:“敢問龍兄欲往何處?” 龐涓略有遲疑:“這——孫兄還有何事?” “在下并無他意,只是——在下隱約覺得——龍兄是否另有麻煩?” 龐涓沉思有頃,點頭道:“孫兄既已看出,在下就不隱瞞了。其實在下并不姓龍,也不是大梁人氏。在下姓龐名涓,家住安邑,近日與jian賊陳軫結了冤家!” “jian賊陳軫?”孫賓驚愕,“龐兄所說,可是魏國上大夫陳軫?” “正是此賊!”龐涓咬牙切齒,“此賊阿諛逢迎,嫉賢妒能,陷害忠良,使我大魏終有河西之辱,堪稱魏國大jian。此為國事,暫且不說。幾個月前,此賊勾結秦人公孫鞅,極力蠱惑君上稱王。聽說家父曾是周室縫人,能制王服,此賊使人尋上門來。家父以不合王制為由,堅拒不從。此賊惱羞成怒,囚禁家父,強逼家父制作王服。在下去救家父,此賊卻暗設埋伏,加害在下。幸有好友羅文舍身相救,在下方才逃過一劫!此賊不甘罷休,將在下誣為殺人兇犯,令官府四處緝拿,欲除后患!” “聽龐兄說來,陳軫著實可惡!敢問龐兄,下一步作何打算?” “唉,”龐涓長嘆一聲,“在下本想由此渡河投往趙國邯鄲,不想遇到此事。方才在下思來想去,似此一路逃命,斷不是長法!再說,家父仍在此賊手中,生死未卜。于國于家,于忠于孝,在下都得趕回安邑!jian賊不除,魏禍不已。在下此番回去,定與陳軫那廝見個分曉!” 孫賓點頭道:“見分曉事小,救出令尊大人卻是緊要。龐兄若是不嫌棄在下,賓愿一同前往,助兄一臂之力!” 龐涓握牢孫賓兩手:“孫兄——” 第四章破jian計,龐涓助白少爺浪子回頭 河西失陷,魏惠王失去七百里土地和八萬多武卒,精神一下子垮了,不再像戰前那樣兩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走路呼呼帶風,說話聲如洪鐘,而是一連十幾日不上朝,只將朝中一應事務,一股腦兒推給他感覺能夠靠得住的大臣,大司徒朱威。 然而,魏惠王在偃旗息鼓半月之后,陡然上朝,連發數道詔書,一是削去陳軫上卿、大宗伯職爵,依舊為上大夫;二是剝奪公子卬上將軍職銜,收回兵符,但以其奇襲秦人中軍、斬敵數萬有功為由,晉封安國君,食邑五千戶;三是晉升陰晉守丞張猛為西河守將,替代龍賈,負責河水、函谷關、陰晉等對秦防務;四是解除龍賈副將職銜,準允他解甲歸田。至于奇襲秦人中軍的主謀人公孫衍,則只字未提。 魏惠王的一連串動作使整個朝廷瞠目結舌,也使陳軫有驚無險。雖說上大夫之位離相國又遠一步,但依眼下處境,仍能保住此位已屬不易,陳軫也不是不知進退之人。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繞了一個大圈,到頭來竟然發現自己不過是在原地打轉,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陳軫痛定思痛,決定一切從頭再來。思慮再三,陳軫決定將精力暫先放回元亨樓里。在這變亂之世,老于世道的陳軫深知金錢的魅力。元亨樓是他取之不竭的本錢,只要擁有這個本錢,后面的事無論再難,仍有可為之處。相國之位一日不定,他陳軫就會一日有望。 于他陳軫而言,此生此世,君位雖不可想,但這大國之相,斷非夢中所念,而是伸手可觸的。 這日下朝之后,陳軫枉自嗟嘆一番,回到府中換過衣服,與戚光一道,從后花園的一條密道里三轉兩拐踅入元亨樓,直入密室。 早有人候在那兒,見二人到來,沏上茶水。 戚光吩咐道:“傳林掌柜,讓他帶上本月賬冊,從速趕來!” 不一會兒,林掌柜急急慌慌地走上二樓,拜過陳軫,雙手呈上厚厚一摞賬冊。陳軫坐于幾前,品了一口香茗,伸手拿起賬冊,一行接一行地細看過去。戚光小心翼翼地候立一側,林掌柜仍舊跪在地上,叩首翹臀,大氣也不敢吭出一聲。 在一陣嘩啦聲中,陳軫從頭翻到尾,“啪”地將賬冊扔到幾案上,抬頭白一眼戚光:“這些皆是一堆細賬,為何不見個實數?” 戚光拿起賬冊,順手甩與林掌柜,厲聲責道:“還不快給主公一個實數!” 林掌柜小聲稟道:“回稟主公,明日才足月,因而小人未及算出?!?/br> 戚光打眼一看,旁邊正好放著一只算盤,走過去一把抓過,遞與林掌柜:“就在這兒算吧,動作麻利點,莫讓主公等得急了?!?/br> 林掌柜將賬冊從頭翻起,噼里啪啦響過一陣算盤,叩首道:“回稟主公,除去各項開銷,本月實賺三百五十七金?!?/br> 陳軫仰起頭來,深吸一氣,慢慢吁出。戚光朝林掌柜擺下手,林掌柜會意,翻身爬起,緩緩退出。 陳軫端起茶杯,輕啜一口,轉對戚光道:“白家那小子,還有多少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