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季衡發現自己把皇帝當小孩子教訓了,不由心里一驚,想到自己就要離開,便也沒有過于地戰戰兢兢,繼續說道,“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從之前的各個王朝看得出,一個王朝到百年之時,往往就要開始走下坡路了,這只是歷史的興替,有□,必定有低谷,有和平,必定有戰亂,所以,很多時候,往往無法改變,局中人卻又看不清。不過,有了前朝為鑒,卻可以讓后世受益?,F如今,大雍的問題,其一是朝廷官員拉幫結派太過嚴重,辦事效率差,互相傾軋嚴重,且貪污成風,不整頓吏治,朝廷狀況只會越來越差;其二,是和海外通商,有很大的利潤,很多商人都做起海外生意,這就導致了兩個問題,一是江南廣州一帶很多良田都種植起用于出口的作物,而不再種糧食,糧食產量降低,糧價升高,且出現災荒時,更沒有糧食,二是使流入國內的白銀增多,銀價貶值,而銀價貶值會讓別的地方的人越發窮困;其三,就是土地兼并太過嚴重,讓很多良民無地可種。上一次統計全國田地已經是太祖時候,距今已經六七十年了,這期間又開墾出過很多田地,或者有些田地發生了變更,卻并沒有再登記在冊,這些都是問題。其四,北方韃靼,南方???,都是外患?!?/br> 皇帝覺得季衡說得很對,就沉默沉思起來。 季衡也望著上面的蚊帳龍紋沉思,現如今,朝廷中的官員,絕大多數都是鼠目寸光,只記個人得失,根本不管國家民族利益。 在京城這個方寸之地,爭權奪利,互相算計傾軋,根本就注意不到帝國的風雨飄搖。 季大人說起這個,也是痛心疾首,不過只是在他那書房之中嗟嘆,聽得最多的就是張先生和季衡。 季衡又嘆了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br> 他將被皇帝捂在眼睛上的手要拿開,輕聲喚了他一句,“皇上?” 皇帝這才回過神來,看向季衡,說,“朕是任重而道遠呀?!?/br> 皇帝笑了笑,又道,“朕也知朕這天下是千瘡百孔很多問題,但是,這卻是第一次這么聽人明明白白說起?!?/br> 季衡說,“皇上,人的精力總是有限,但是在這有限的精力里做出讓自己滿意的成績來,就不錯了,皇上,您不要太感艱難?!?/br> 皇帝笑著突然翻身,一下子接近了季衡,幾乎和季衡呼吸相聞,眼睛對著眼睛,他低著聲音,卻雄心勃勃,說,“你覺得朕是背不起這天下的人嗎?!?/br> 季衡抬手安慰孩子一樣地摸了摸他的耳朵,“微臣相信皇上?!?/br> 皇帝被他摸得耳朵紅了,眼睛更是亮了起來,只好趕緊收斂心神,道,“既然君卿你說了這些問題,可有解決之道?!?/br> 季衡說,“這卻不是三言兩語的事情了。要整頓吏治,必長久的懲貪不可,對此,微臣倒沒有很多別的官員有更好建議,對土地和外患問題,亦然。不過對糧荒的問題,微臣倒是有些話說?!?/br> 皇帝“嗯”了一聲,是個洗耳恭聽的樣子。 季衡就道,“解決糧荒,現在朝廷做的是豐年收糧儲存在大倉之中,荒年再放糧。但這也是治標不治本,微臣看了些書,得知廣州一帶從外面引入了不少新的糧食品種,有些在較干旱的土地上也能栽種結實,有些在貧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長,且可和現有的品種雜交種植,就可多一份收益。這對解決糧荒問題才是治本?!?/br> 皇帝是出生在皇宮,長于宮人之手,雖然是從小就有好老師,又看書多,明白治國之道,但是,真正對于外界的狀況,卻并不是很了解,季衡這么說,他也覺得很對,就說,“有吃的,百姓就不會鬧事,國家才能安穩?!?/br> 季衡說到這里已經是口干舌燥了,就才將自己最終的意思表達出來,說,“微臣看了游煥之的那本廣東行記,深覺很多時候,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如若皇上信得過臣,可讓微臣下江南和廣州,去辦此事?!?/br> 皇帝愣了一下,“你要下江南和廣州?” 季衡道,“微臣對籌辦此事很有興致。微臣去到江南和廣州,可以找些新的農作物查看是否可以引入別的省份種植,提高糧食的總產量,若是有所收獲,那自是一件大好事?!?/br> 皇帝已經不想聽他說了,就道,“此事可以直接讓廣州一帶官員去做,并不需要你去?!?/br> 季衡道,“微臣相信微臣能夠做得更好?!?/br> 皇帝便突然毫無預兆地生了氣,說道,“君卿,你其實只是想離開京城,離開朕,是不是?” 季衡覺得皇帝這話里是怨氣沖天,讓他莫名詫異,看著皇帝那想要燒起火來的眼睛,說,“皇上,你為何會因此而生氣?” 皇帝被他這句話問得一愣,和季衡對視了有幾秒鐘,他才說,“朕只是不想你離開罷了?!?/br> 季衡苦笑了一下,“但是微臣不能總背著一個佞臣的名聲伺候皇上吧?!?/br> 皇帝咬了咬牙,說,“誰要是再敢如此說你,朕就將他充軍?!?/br> 季衡無奈地說道,“皇上,您是明君圣主,可不能做這種事。我最近身體實在不好,母親的意思是,讓我和她回江南將養幾年,我也正好趁著這個時候,好好準備科舉考試,等以后微臣考上進士,再回到皇上身邊,也自然不會再有太多閑話了?!?/br> 皇帝怒目道,“朕不想放你走。你不必去考科舉,朕直接給你授官就行了?!?/br> 季衡皺了眉,“皇上,你體諒一下微臣的苦心吧,微臣可不想以后史書上寫到微臣,就只有幸上媚主,邀寵而獲官這樣的話,這樣微臣的名聲不好聽,又何嘗不會損害皇上您的清譽呢?!?/br> 皇帝心里憋悶難受,他還不知道季衡的心思嗎,季衡前面說了那么大一通,恐怕不過是為后面他提出要離京做的一個引子罷了。 皇帝其實發現了季衡這幾天面對他時強作鎮定依然掩蓋不住的躲閃,皇帝皺著眉突然說道,“君卿,其實你明白朕的心意是不是?” 季衡眼睛睜大了一些,但是瞬間鎮定下來,笑了笑,說,“皇上,微臣當然明白您對微臣的看重,微臣深念您的恩德,愿以萬死效忠于您?!?/br> 皇帝已然看到了季衡眼里那一晃而過的慌亂,他沉下了臉來,靜靜看著季衡不再說話。 季衡則心里發苦起來。 皇帝一向是個并不喜歡和人有肌膚之親的人,骨子深處甚至性格是十分倔強而冷淡的,但是偏偏對他有一股莫名的黏糊勁兒,而且對他是真的好。 在以前,季衡絕對不會去想皇帝是不是對他有情愛之情這種事,因為在他心里,小孩子的喜歡都是不可捉摸的一件事,當不得真。 就像對許七郎,他就從沒認真想過許七郎說喜歡他那件事,覺得那不過是小孩子的不知所謂的愛,不僅不相信其中有理智成分,而且覺得有些好笑。 對待皇帝的這份感情,季衡也是如此想的。 但是對方畢竟是皇帝,即使覺得他的感情太突兀而荒謬,但依然不能等閑視之。 季衡打的主意就是裝不懂,然后趕緊離開,等過幾年再回京,皇帝恐怕對他的感情也就淡了。 皇帝逼視著季衡,但季衡卻強作鎮定,回視著他,一味裝傻。 皇帝突然之間掀開被子翻身坐起了身來,就那么居高臨下看著季衡,說,“君卿,你別再和朕裝傻了?!?/br> 季衡只好起身在床上跪下了,說,“皇上,微臣惶恐?!?/br> 皇帝怒道,“你才不會惶恐。既然你知道外面都說你是朕的幸臣,你怎么會不知道,朕的確是喜歡你。你故意裝傻不知朕的心意,現在還想要離開京城離開朕是不是?” 皇帝是一時聽到季衡說要離開而怒氣攻心了,所以根本就失去了平常的隱忍,或者是他覺得季衡知道自己對他的愛意卻一直裝傻,那分明是并不愛自己的意思,這讓皇帝突然覺得委屈至極,簡直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季衡看皇帝連連接近自己,就趕緊跪著往后退,皇帝突然伸手抓向他,季衡飛快地往后退,然后“呀”地一聲驚呼,緊接著是砰砰兩聲,他人摔下床去了。 皇帝一驚,趕緊跳下床去扶他。 124、第一百零五章 季衡委頓在地,蜷縮著身子,突然之間,一點聲息也無,分明是在忍痛。 皇帝嚇壞了,在他的身邊跪下去想要碰他,但是一時之間又有點不敢碰,生怕這么一碰會將季衡碰壞了。 他只好焦急地問道,“君卿,你摔到了那里?” 季衡深吸了好幾口氣,這才緩過了些氣來,微微抬起頭,氣息微弱斷斷續續,“皇上,我……沒事?!?/br> 皇帝一聽他這聲音,就知道不是沒事的樣子。 他側著頭仔細看過去,就著房里還亮著的兩三盞燭燈,看到季衡額頭上被擦掉了很大一塊油皮,血就從那傷處滲了出來,一下子就染了很大一片。 季衡本就是個皮膚雪白的人,這下那血一流出來,白色襯著紅色,就更讓人心驚。 皇帝這下是真的嚇到了,趕緊對外面大聲喊道,“來人,去請太醫,請嚴太醫來?!?/br> 因皇帝要和季衡說話,皇帝就不讓人近身伺候,寢殿外面才有幾個值守的太監宮女,聽到皇帝的焦急的呼喝,麒麟殿的大總管柳升親自飛快地跑了進來,看到季衡倒在床前地上,而皇帝跪在他身邊,他就非常驚訝,“皇上?” 皇帝回頭焦急得氣急敗壞地問,“可讓人去請太醫了?” 柳升趕緊答道,“回皇上,已經讓人去請了?!?/br> 他又看向季衡,見季衡額頭上在流血,就說,“皇上,季公子額頭在流血,先按著止血才好?!?/br> 季衡這時候卻抬起手來對他擺了擺手,氣息凌亂地說道,“先別動我?!?/br> 皇帝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你是哪里還摔到了,哪里還疼?” 季衡深吸了口氣,說,“還磕到了膝蓋,疼,緩不過勁兒來?!?/br> 皇帝一聽只是膝蓋問題,就覺得不算大事,趕緊用巾帕去捂住季衡額頭上的傷處,又想將季衡抱起來抱到床上,發現手不夠用,就想讓柳升趕緊過來幫忙。 此時已經又跑進來了好幾個宮侍,大家七手八腳地要來幫忙扶季衡,皇帝又覺得人多太亂,就要發脾氣,“你們別過來添亂?!?/br> 又朝柳升道,“趕緊捂著這巾帕?!?/br> 柳升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道,“皇上,讓奴婢來抱季公子吧?!?/br> 皇帝不高興地說,“不用你?!?/br> 柳升察言觀色,趕緊去將季衡額頭上的傷處捂住了,皇帝則將季衡從地上打橫抱了起來,將他放到了床上去。 季衡因為正處在□發育時期。時常地激素不調,所以是骨頭軟,身子軟,頭也容易暈,剛才從床上栽下來,下面就是寬闊的紫檀木腳榻,紫檀木是很硬的硬木,在那么一瞬間,季衡還想到自己要是后腦勺著地,那恐怕就要出大問題了,所以中途還控制身體翻了個身,又用手要去撐住身體,沒想到人卻連著從腳榻上摔到了外面的地毯上,額頭和手都在腳榻邊上磕到了,膝蓋也撞了一下。 他這些日子,身體不好,不知為何,痛覺神經卻異常發達,痛得他覺得心臟都揪成了一團,臉色一下子就慘白,冷汗直冒,要發出點聲音來都是十分不容易。 將季衡在床上放好了,皇帝就伸手撈季衡的褲腿,將褲腿往上面卷了,發現左邊的膝蓋上果真也磕出了一塊傷,只是這傷要比他額頭上的傷輕很多,只是擦掉了很少一點皮,看著紅通通的,倒是沒有流血。 不過在那如白玉雕琢而成的膝蓋上有這么一個傷,讓人看著也覺得夠難受的。 皇帝不知如何是好,就俯下身在他膝蓋上的傷處吹了幾口氣,又問季衡,“還是疼得很嗎?” 季衡全身發軟,蹙著眉說,“皇上,我沒什么事?” 皇帝也是眉頭緊鎖,又看向他的臉,看他的額頭,“血還在流?!?/br> 季衡道,“不是大傷,就是擦了一下而已?!?/br> 皇帝是坐立不安,又向宮侍發脾氣道,“太醫還沒有來嗎?” 宮侍唯唯諾諾地應了,就飛快地跑出去看太醫到底到了哪里。 太醫來得不慢,不過卻不是嚴太醫,而是另一位翁太醫,因為嚴太醫這一日不當職。 翁太醫和季衡有些交情,看他在皇帝寢宮留宿,又弄了個頭破血流,心里就頗有猜想。 不過,他們這太醫院的,都知道皇帝雖然的確是很喜歡季衡,而且京里也將兩人的關系傳得沸沸揚揚的,但是他們也都知道,兩人之間卻是清清白白的。 因為季衡身子骨一看就是骨架細的,柔弱的,是個經受不住的模樣,要是皇帝和他之間真有什么,不可能不用到太醫院。 而且,季衡也是從來坦坦蕩蕩,絲毫沒有承受過龍恩的樣子。 翁太醫為季衡檢查了傷處,額頭上的傷口其實也只是擦破了皮,只是不知為何流了很多血,膝蓋上和手掌上也都有擦傷,卻是沒有流血的,其他地方,倒是沒有什么事。 翁太醫為季衡的傷處上了藥,又做了包扎,然后開了補血的藥方子,也就沒他什么事了。 翁太醫要告退,皇帝卻不讓他退。 皇帝已經過了最初的那慌亂的時候,此時面上是十分地鎮定,幾乎是面無表情,說,“你先不要走,就留在旁邊找間屋待著,一會兒要是君卿再有事,也好傳喚你?!?/br> 翁太醫說,“季公子這只是擦破了皮,并無大礙?!?/br> 皇帝瞥了他一眼,說,“朕看君卿難受得很,臉色這么慘白慘白的,哪里是并無大礙?!?/br> 翁太醫被皇帝那冷冷一眼瞥得心驚rou跳,說道,“微臣謹遵皇命,在外值守。只是,季公子這的確只是擦破了些皮,皇上,您不用擔心。季公子臉色慘白,應該是疼的,季公子最近身子弱,大約是很容易發疼?!?/br> 皇帝于是看向季衡,問,“君卿,還是很疼嗎?!?/br> 季衡根本沒有什么心思說話,干干脆脆的疼他倒是不怕的,只是身體里總有一種讓他不知所措的帶著酸脹的疼,卻是讓他不知如何忍受。 季衡氣息奄奄地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來。 皇帝一看,就知道季衡是真的疼。 皇帝也回到了床上重新躺下了,柳升將床帳放了下來,又將殿里的燈吹滅了幾盞,只留了窗前不遠的兩盞還亮著,然后人也退了出去。 皇帝側頭在昏暗的光線里靜靜看著季衡,季衡還在忍疼,是無力說話和動作的。 皇帝看了一陣子,就又撐起身子來,俯到季衡的額頭上去,輕柔地在他額頭上吹了幾口氣,有些發悶地柔聲問道,“君卿,可還是疼得厲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