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錦被沒能完全遮蓋住她的身體,反倒露出了雪白的胳膊和弧線優美的脖頸——珠玉與他身軀交纏,毫無間隙地貼在一起,任誰看到這樣的景象,都只會想到靡亂二字。 一炷香的功夫后,顧淵坐在偏殿的椅子上,容真站在他身旁,而珠玉跪在地上,面色蒼白。 顧淵的臉色很難看,冷冷地問跪在地上的人,“說,究竟怎么回事?” 珠玉淚眼婆娑地抬頭望著他,眼里含怨含怯,“奴婢昨晚來給皇上添炭,見皇上被子沒蓋好,便上前來替皇上掖好被子,豈料……豈料……” “豈料朕獸性大發,將你拽上了床,是么?”顧淵的聲音極冷極冷,簡直可以說是堅如寒冰,眼神也是銳利難當地盯著她,好像看著卑微的螻蟻。 哪怕一切早在預料之中,珠玉還是忍不住在這樣的目光之下瑟縮了,顫聲道,“不,不是的,皇上是誤將奴婢當成了容婕妤……所以,所以才會……” “朕好端端的,沒喝酒沒生病,你卻說朕將你當成了容婕妤?”顧淵眼神一冷,一字一句地輕聲道,“朕壓根什么都不記得,因為朕根本沒有碰過你!” 珠玉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一下一下重重地磕頭,滿臉是淚地說,“皇上確實沒有碰過奴婢,是奴婢癡心妄想了,因為皇上叫著容婕妤的名字,又將奴婢拉入懷里,奴婢一時鬼迷心竅,就躺到了皇上身邊……”她哭得花容失色,倉皇的神情帶著傷痛,不斷搖頭哭道,“都是奴婢的錯,奴婢癡心妄想,膽大包天……” 偏殿里一時無人說話。 珠玉的抽泣聲響徹耳畔,顧淵面容沉靜冷峻,而容真站在一旁,忽然失聲。 她當然知道珠玉在說謊,添炭?都已經是馬上要出宮的人了,手頭上所有的工作都交給別人了,又怎么可能會來添炭? 屋內還彌漫著濃郁的殘香,她從來就不用這種東西,是誰擅自點燃的呢? 她默默地看著哭得昏天暗地的珠玉,心里卻十分平靜,連她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因為她再也沒有感覺到從前的心痛,也沒有一絲一毫殘留的憐惜——她自問已經仁至義盡,是珠玉執意如此。 一個人無條件地對另一個人再好,也總要對方領情才是,若是對方不領情,日子長了,又有誰熬得下去呢? 好心當成驢肝肺,大抵也就是這么回事了。 容真忽然有些疲倦,轉過頭去對顧淵道,“皇上若是信得過嬪妾,此事就交給嬪妾來處理吧,珠玉是嬪妾宮里的人,嬪妾也應該對您有個交代?;噬线€要早朝,今日嬪妾本來是打算親自伺候您更衣的,但眼下……也用不著了,您還是先走吧,晚些時候,嬪妾親自來和您請罪?!?/br> 她神情極淺極淡,看不出半點悲傷的影子,顧淵定神看了看她的眼睛,這才輕輕點了點頭,然后再也沒有看珠玉一眼,徑直轉身離開。 偏殿的門輕輕合上,屋內終于只剩下容真和珠玉二人。 珠玉的心隨著顧淵毫無留戀的離開涼了半截,她一直以為,哪怕他心里只有容真一人,也總歸是對她有那么些好感的。 那日清晨為他更衣時,他溫柔的嗓音還回響在耳邊,“不用急,慢慢來?!?/br> 為他洗漱時,她端著銅盆跪在他跟前,而他那樣矜貴地低下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他沾染了些許水珠的潤澤嘴唇。 他是那么不同,帶著些許懶散的笑意對她說,“這些事情以后交給別的人做就行?!?/br> 她就這樣一點一點迷失在他無意之中流露出的溫和里,一個人編織了一場完美的夢境,可是眼下,他毫無留戀地轉身就走,把她留在這個偏殿里,留在傅容真面前,毫不在意她的死活。 她的眼淚本來對著他的離去而荒蕪了,可是眼下又流了出來,不再是做戲,而是真實的悲苦。 容真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看著她這樣默默的哭著,卻只是不帶感情地問了句,“值得么?!?/br> 珠玉起頭來對她冷笑,“值不值得與你何干?這下子,你開心了?” “我開心?”容真淡淡地重復著她的話,“你愛他是你的事,他不要你是他的事,你說得對,這與我何干?我又為何要開心?” 她的表情淡漠而疏離,再不像是從前的那個她,從前的她,不論對誰冷漠,也不會是對自己……珠玉倏地愣住了。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一開始,我怨我自己忽略了你,不關心你的感受,什么事情都瞞著你,所以才讓你離我越來越遠,甚至產生了怨恨之心?!比菡娴穆曇舴路饋碜赃b遠的地方,不帶感情,只是陳述事實,“可是后來我想通了,事實上,這并不只是我一個人的錯。若我是你,就算你瞞著我,疏遠我,我也會告訴自己,你是為我好——這并不是件難事,不是么,只要稍微想想,都能明白對方疏遠自己的意圖,宮中這樣險惡,能平平安安出去有什么不好的?我自問從頭到尾都在為你綢繆,可是你卻與我漸行漸遠,你怨我欺你瞞你,怨我害死長順,怨我將你送回尚食局,怨我害你病得住進了凌芳閣……你怨我那么多,好似我對你做盡了這世間最歹毒的事,可是你捫心自問,事實真的如此么?” 珠玉張著嘴跪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腦子里一片空白。 容真低下頭去平靜地看著她,“是我錯了,我以為我有了今天,只要將你接來我身邊,與你分享我擁有的一切,這就足夠了,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對你來說遠遠不夠?!?/br> “在宮里這么多年,早就看過姐妹離心、朋友反目的場景,可是我偏偏不信邪,自以為是地相信我們是親人,不會走到那一步??墒侵橛?,你問問你自己,從哪一天開始對我心懷怨恨了呢?真的只是因為我疏遠了你,只是因為長順因我而死么?” 珠玉渾身一顫。 她一直告訴自己,是容真對不起她在先,登上主子之位以后,就再也不把她當姐妹,處處瞞著她,再也不與她交心,可是如今容真這樣一反問,她才不得不面對心里早就清楚卻一直不肯承認的事實。 她嫉妒容真,從容真在尚食局時開始,她一直嫉妒著容真不費力氣就能得到姑姑的關愛,得到長順的喜歡,得到周圍很多人的青睞。 容真生得美,脾氣好,做事情細心沉穩,又不計較,她不懂為什么天下人好像都喜歡容真,而她那樣努力,卻什么都得不到。 后來容真當上了主子,平步青云,錦衣玉食。她的羨慕在看到那個天下間最俊雅睿智的男子也傾心于容真時徹底爆發了,不,不僅僅是羨慕,更是嫉妒,嫉恨。 那樣的溫柔寵溺,那樣的縱容神情,是她渴望一輩子也難以得到的。 容真靜靜地看著她,忽然意識到,原來當一個人累極之后,再深厚的感情也變得不那么深厚了。 她說,“是我傻了,自小長在宮中,見慣人心,卻依舊學不會放手?!?/br> 眼看著兩個人早已不復當初的模樣,又何苦執著地自欺欺人呢? 珠玉怔怔地抬起頭來看著她平靜得有些可怕的臉,然后聽見她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問自己,“這是我最后一次把你當做昔日的陳珠玉了,看在我們昔日的情分上,我給你兩個選擇,你是離開皇宮,還是堅持留下來?” 珠玉忽地笑出聲來,然后直勾勾地看著她,“離開皇宮?我做了這么多,你以為我還能心甘情愿離開皇宮?” 她就是死,也要死得心服口服,哪怕用盡手段留在宮里也博不到他的矚目,也絕對不會就這么出宮去! 容真看她良久,才點點頭,“就當我幫你最后一次,從今往后,你我再不是昔日的姐妹?!?/br> 作者有話要說:皇上:誰說朕被玷污了?朕身心純潔! 今日三更,這是第一更存稿君,中午十二點見~ 容真不會再心軟的,大家放心~ ☆、第73章.反擊二 第七十三章 那日下午,容真在得了顧淵的首肯后,終于再一次踏進了宣明殿。 那里的一切擺設都未曾變過,簡簡單單,素雅大氣,顧淵坐在書桌后批著折子,和往日一模一樣,也令容真很輕易地就回想起曾經在御前伺候的日子。 鄭安替她關好了門,于是殿內陷入一片岑寂,她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喊了句“皇上”。 顧淵“嗯”了一聲,沒抬頭,繼續批折子,眉頭微皺,顯然是看到什么令人頭疼的東西了,而容真也不說話,不愿意在這個時候打擾他,索性拿起研石為他研墨。 時光無限拉長,顧淵終于放下那個折子后,閉眼揉了揉鼻梁,再睜眼時,一杯熱茶擺在面前,那只素白皓腕安安靜靜地捧著茶,手的主人也不說話,就這么默默的陪著他。 他順著那只手看過去,容真朝他笑著,笑容淺淺淡淡的,因為背對窗戶而融化在一片模糊的光暈里。 他接過茶來喝了一口,花茶清香,暖意融融,頓時消解了方才批折子的煩躁——陸承風難得呈上的折子里巨細靡遺地披露了沈太傅與沐青卓私下爭斗的罪狀,他們不僅在朝堂上斗,朝堂下斗得更厲害。一個負責興修江南水利,另一個就在江南大力打擊私鹽,弄得沿岸民不聊生,雞飛狗跳。 私鹽這種事情素來是朝廷嚴厲打擊的,因為官鹽價格昂貴,所以沿岸就出現了很多私自打撈河鹽曬干了販賣的百姓,而這種河鹽雖然粗糙,但勝在價格低廉,深受百姓喜歡。而當大家都對私鹽趨之若鶩的時候,朝廷就會蒙受很大損失,因此不管什么時候,私鹽都是明令禁止的。 但打擊私鹽也得挑對時候,偏生在修建堤壩需要官民齊心之時發生這種事,叫百姓怎么安心幫助官府興修水利呢? 兩個人只顧著攪黃對方的進程,完全不顧百姓感受,顧淵心頭火起。 容真掃了眼那折子,看到結尾處的印章時,全身猛地一顫。 陸承風! 心下千回百轉,她走到顧淵身后,輕輕地伸手環住他,然后替他按揉著太陽xue,一點一點消除他的疲憊。 “皇上可有煩心事?”她低低地問他,手指慢慢滑到他的眉心處,感覺到那處小小的紋路,然后輕輕地幫他撫平。 顧淵頓了頓,像是躊躇了片刻該不該說,最后還是笑了笑,“皇宮就沒有一處安靜的地方,朕的妃嬪們為了爭寵總有那么多幺蛾子,而朕的臣子們為了爭權奪勢,也一樣不擇手段?!?/br> “金科狀元陸承風?”她盯著折子,輕輕地重復著那個名字,“看來是他惹得皇上不開心了?!?/br> “并非如此,他只是遞了折子上來,揭露了其他人的罪行?!鳖櫆Y輕描淡寫地說,然后拉住她的手,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前,“不要繞圈子了,珠玉的事情,處理的怎樣了?” 容真眼神一暗,轉過頭去看著窗外,半晌才說,“嬪妾希望——” 她停在那里,顧淵沿著她的話問下去,“希望什么?” “希望皇上能冊封她,給她個名分?!?/br> 她平靜的聲音在顧淵心里投下一塊巨石,頓時驚濤駭浪滾滾而來。顧淵面色一變,眼神驟然冷卻下來,“你說什么?” 她竟然有膽子說出這種話? 希望他冊封珠玉! 怒氣以驚人的速度席卷而來,顧淵一把拉住她的手,倏地站起身來,與她面對面地站著,眼神冷得可怕。 容真的手腕被他重重捏在手里,這一刻才知道,原來看似溫潤如玉的皇帝力氣竟然這樣驚人,他平??偸侨玢宕猴L地笑著,其實骨子里仍舊是個強悍霸道的帝王。 她忙伸手捧住他的面頰,“皇上您別急,先聽我說——” “還有什么好說的?”他被她氣得夠嗆,那么從容鎮定的一個人竟然像個氣急敗壞的孩子一樣把她的手甩開,“你就是這么對朕的?朕給你權利決定她的事情,你竟然自作主張把她送到朕的后宮里來,果然是情深意重的好姐妹??!朕真當真是比不上陳珠玉的一根汗毛!” 他怒極了,說出來的話卻又令人想笑,堂堂皇帝,居然拿自己跟一個宮女的汗毛相比,這是什么理? 容真又哭又笑的,趕忙拉住他的手,“皇上您誤會了,嬪妾不是要您真的接受她!就是您愿意,嬪妾也不愿意??!” 顧淵停下動作,仍舊戒備地看著她,等待她的下文。 容真索性摟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的胸口,輕聲道,“她畢竟與嬪妾一同長大,哪怕今日真的反目,沒了姐妹之情,嬪妾也想幫她最后一次?!?/br> 她抬起頭看著他,目光沉靜安然,“她今兒什么衣裳都沒穿地睡在皇上身邊,咱們鬧出那么大動靜,必定也有人知道了。若是就這么讓她出宮去,她不僅許不了人,還會孤獨終老,被人看不起……嬪妾希望皇上好歹給她一個名分,至少讓她安安靜靜在這宮里過主子的生活,好好的就行了?!?/br> 顧淵終于明白她的意思,緊皺的眉頭松了開來,但仍舊板著一張臉,不冷不熱地說了句,“你倒是好大方啊,換了這宮里其他任何妃嬪,決計不會說出要朕冊封誰這樣的話來,只有你有這個膽子,當真不怕死?!?/br> 這話一說出來,容真已然知道他答應了,當下笑出了聲,朝他眨眨眼,“嬪妾這是恃寵而驕啊?!?/br> 顧淵心頭火氣沒了,也覺得前一刻自己的表現夠突出的,頓時有些不自在,可是她這話卻令他無奈又好笑。 是啊,她不就仗著他喜歡她么。因為喜歡她,他又能把她怎么樣呢? “你就不怕朕真的被她迷住了,今后沒你的位置了?” 她抬頭含笑道,“您會嗎?” 看她這樣信心十足的模樣,他笑了,卻在那對眸子深處發現了一點擔憂,看來她并沒有表面上這么沉著。 顧淵說,“這也說不準,若是他日知道珠玉比你溫柔,比你懂事,也不會給朕使小性子,那朕說不定真的會喜歡她?!?/br> 容真面色一變,又驚又怒地望著他,“你……你……”語氣里沒了禮節,半晌才蹦出一句,“那嬪妾懇請皇上收回成命,還是把她送出宮去吧!” 顧淵笑得胸腔都在顫抖,抱住她又笑了好一會兒,料到她快要氣得憋不住時,才說,“比你溫柔懂事的人多了去了,朕難道個個都去喜歡?” 她安靜下來,神情莫測地聽見他在頭頂說,“朕許是中了邪,就喜歡這個會使小性子,會惹怒朕的傅容真?!?/br> 她沒有說話,沒有抬頭,卻清楚地想象到了此刻他眼里的星光萬千,恍惚中心頭動了動——帝王柔情當真是種可怕的東西,叫人明明知道不可信,卻仍然覺得有些感動。 良久,顧淵問她,“可還難過么?!?/br> 容真笑了,“一開始會難過,現在已經好了。在宮里生活,就要學會面對得失,因為你永遠料不到自己哪一天會失去什么,若是沒辦法從容以對,那么一輩子都要活在失去的痛苦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