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例如她為了生存不得不低聲下氣的隱忍,例如她渴求關懷時藏在其中的點點希冀,例如她惱怒之時卻不得不佯裝大度,例如她失落之時卻善于作出無所謂的姿態,再煎熬的時刻也不會掉下淚來。 那樣柔弱的一個人,是如何擁有這樣強大的心智,這樣隱忍的堅強的呢? 她生動多變的面目起初令他迷惑,令他忍不住一探究竟,可是一旦踏入這樣豐富多彩的世界,卻再也不愿抽身離開了。 顧淵離開她的唇,用她聽不懂的低沉音色說,“朕好像跳下了萬丈深淵?!?/br> 而更可怕是,他是心甘情愿跳下去的,并且一輩子都不想爬起來。 黃昏的時候,外面又下起了雪,簌簌的雪花裝點了這個沉寂的深宮,也掩蓋了很多叵測的人心。 珠玉站在小院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大殿的方向,哪怕她什么也看不見。 她的心里是一幕又一幕璧人如玉的場景,他也許摟著那個女人,在溫暖如春的室內旖旎纏綿,溫柔繾綣。 心里有個角落忽然長出了一片荊棘,然后迅速以頑強的姿態攻占了整顆心,密密麻麻的刺把她傷的血rou模糊,鮮血淋漓,可是更叫她難以忍受的,是那種嫉妒仇恨的滋味。 那是她昔日最好的姐妹,今日最大的敵人。 然后,她聽見閑云走到自己身后,以平靜得可怕的聲音說,“你打算恩將仇報么?” 她一驚,忽地轉過身去看著閑云,“你說什么?” “你的眼神全是恨,看著主子的時候,恨不得將她碎尸萬段,你以為她不知道嗎?”閑云好笑地看著珠玉,“你連心里想的什么都藏不住,又拿什么去斗,拿什么去爭?” 珠玉面色一變,只是沉聲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你知道的?!遍e云點破她,語氣淡淡的,“主子對你好,誰都看得出來,把你送去尚食局是為了保護你,以免你和長順一樣被有心之人害了;你病了,她連衣服都沒穿好就跑去凌芳閣找你,又是急,又是哭;你回來以后,不愿意見她,她知道你心里恨,也不解釋,一心想著熬到你平安出宮那天便好……如今你卻以一種敵對的姿態視她為仇人,我來只是為了問問,你有心么?” 她的眼里只有一種憐憫與厭惡,好像在看一只卑微的爬蟲。 “我沒有心?”珠玉忽地朝她冷笑道,“你懂什么?你也不過是被她欺騙的可憐人罷了!她當上了婕妤,而我仍舊是個小小的宮女,她看不起我,什么都不愿意告訴我,完全把我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她害死了長順,又被我指責一通,便心懷怨恨把我送回尚食局受苦受難,等到我病了,又假惺惺地來貓哭耗子,好讓皇上看出她是個多么菩薩心腸的人。是啊,她什么都好,因為她那副柔弱的姿態惹人憐愛,你們這群傻子,都不過是她做戲上位的犧牲品罷了!” 閑云不知道她竟然會這樣歪曲事實,當下怒道,“你瘋了不成?就連旁觀者都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她對你的一片好意,你卻這樣刻意詆毀,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傻子?” 她頓了頓,忽然有些恍悟似的看著珠玉,“你不過是嫉妒主子如今的身份地位罷了,昔日的好姐妹如今卻成了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的主子,你眼紅了?” 珠玉一巴掌朝她打過去,閑云的臉一下子被打紅,“我眼紅?你也不過是個和我一樣的奴才罷了,有什么資格說我?” 珠玉氣紅了眼,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面目多么令人厭惡,只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有本事你就去她面前嚼舌根!看她信誰?!?/br> 她倏地轉身離去,留下閑云一個人站在夕陽西下的院落里。 被打的人是她,可是她卻在為另一個人心疼。 當你掏心掏肺去對一個人好,而那個人卻用盡力氣來嫉妒你,仇恨你,這樣的滋味該是怎樣的煎熬呢? 誰說在這宮里當上了主子就是有福氣的人了?若是當上了主子,昔日的親人卻一個不剩,死的死,走的走,而你孤零零地坐在那個位置上,再無一人訴說心事,這樣的人也能稱作有福氣么? 閑云捂著被打紅的臉,眼里卻是一片悲涼地望著大殿的方向。 如今真的只剩下主子一個人了,她雖然不是長順,也不是珠玉,比不上他們在主子心里占據的地位,可是至少她會一直這樣陪在主子身邊,不讓她一個人。 ☆、第69章.美色一 第六十九章 次日,容真思量再三,終于去了珠玉的屋里。 珠玉還是那樣,見到她眼神冷冷的,也不說話,徑直擦身往外走。 容真轉過身去叫住她,“我們談談?!?/br> 珠玉定住腳,只給她一個背影,“奴婢沒什么話跟主子說?!?/br> “是我,我有話跟你說?!比菡娴亻_口,然后坐在桌前的凳子上,“站著還是坐著都隨你,只是無論如何要聽完我的話?!?/br> 珠玉沒動,背挺得筆直地站在那兒,好像一尊雕像。 容真開門見山地說,“我想了一晚上,決定提前送你出宮,讓你和家人團聚?!?/br> 珠玉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轉過身來,“你說什么?” “你過去不是一直盼著出宮那天么,昨兒我替你求了皇上,他答應破這個例,讓你提前出宮?!比菡鏇]看她,直直地盯著桌上的暗紋,平平淡淡地說,“宮女要等二十二歲才能出宮,那時候年紀也大了,要配夫婿也不好找了。若是你現在提前出去了,我替你盤算過,好歹也是我宮里的女官,年紀也不算大,配個殷實人家還是沒有問題的。你家貧,此番若能——” 不待她再說下去,珠玉已然氣得指著她顫聲道,“傅容真,你……你好狠的心!” 珠玉的胸口大起大落,顯是憤怒至極,容真終于抬眼看她,又是悲涼又是好笑地問她,“我狠心?” 她若是狠心,何至于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只為替她想一條最好的出路?她若是狠心,何至于苦苦煎熬在這種姐妹離心的戲碼里難以脫身? 容真的眼神倏地趨于平靜,移開視線,輕輕地說,“我自問所做的一切都是以你的利益為出發點,未曾為自己考慮半分半毫。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這便著手收拾行李,再過幾日我就派人送你出宮?!?/br> 她已經不是商量的口吻了,而是直接下達一個命令。 珠玉的眼里像是要噴出火來,她望著這個高高在上的容婕妤,只覺得心里的憤怒和仇恨翻來覆去快要把她折磨得死去。 她連道三聲“好”,才厲聲道,“傅容真,我珠玉真是三生有幸遇見你這個好姐妹!我但愿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你,你給我滾!給我滾!” 容真站起身來,看著這個面容猙獰的女人,恍惚間想起了那個溫柔地對自己笑的人,可是無論如何,兩個身影也沒法再重疊在一起,因為那已經完完全全是兩個不同的人了。 也罷,宮中總是人心叵測,哪里有永恒的感情呢?是她愚蠢,是她天真,明明這樣的事情從小看到大,卻始終不愿承認有朝一日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累極了,也不想再多說,“既然我令你失望,那正好,你就此出宮也免得與我相看兩生厭。這皇宮實在沒有半點令人眷戀的地方,我提前祝你早日出宮去尋到自己的幸福?!?/br> 容真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往外走,外面風雪漫天,閑云為她撐起了粉色的油紙傘,然后朝前走去。 珠玉的聲音遠遠地從屋內傳出,帶著凄厲、不甘、怨恨、憎惡,“傅容真,我恨你!這輩子我都恨你!” 容真腳步一點沒停,反倒笑了,可是半晌,緊閉的眼眸下卻忽然滲出濕意來,“閑云,你聽到了么,我最在乎的人如今竟然是最恨我的人,我是有多失敗才會有今天的下場呢?是我做錯了吧?!?/br> 閑云心一緊,沉聲道,“主子,您沒有錯,是她不懂您的心,自作自受,主子您已經仁至義盡了?!?/br> “她不懂?”容真笑了好幾聲,才輕輕地自嘲了句,“她不是不懂,是不愿意懂罷了?!?/br> 一日心生間隙,終日隔離心外。她愛慕皇上,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如今不過是找個理由來安慰自己,好似先變的人是她傅容真,而非她陳珠玉,那么一切都成了理所當然,都不再是那個動心之人的過錯。 漫天白雪也遮不住詭譎狡詐的人心,容真忽然發現,哪怕她看得透很多人的心思,卻也預測不到未來會是哪般模樣。哪一天,哪一個人會變?哪一天,那一個人又會離她遠去? 這樣偌大的天地里,卻只有閑云伴她身側,她沉沉地笑著,卻聽閑云說,“主子,您還有奴婢?!?/br> 她微微發愣,轉過頭去看著閑云,而閑云沉靜地對她笑著,眼底倒映出她的身影來,“閑云心不大,也沒有什么奢望,只希望主子不嫌棄,讓奴婢這輩子都陪在您身邊。主子心好,對誰都不過分苛責,奴婢打心眼里覺得,能從尚儀局分到主子身邊是奴婢這輩子的福氣?!?/br> 她說得懇切,令容真心里寬慰了不少,終是笑著握住她的手,一起走在這冰天雪地里。 另一頭,如貴嬪忽然相邀沈芳儀,說是去御花園賞雪。沈芳儀自打身子好了以后,就一直沒有出過瑞喜宮,眼巴巴地盼著如貴嬪能像當初說的那般幫她一把,眼下,看來是機會到了。 紅映來傳話時,只說,“娘娘吩咐奴婢告訴芳儀,今日御花園里臘梅盛放,芳儀氣質清新,定能與那枝頭寒梅一較高下?!?/br> 沈芳儀雖不愛耍心眼,但也并不笨,微微怔了片刻后,明白了如貴嬪的意思,“有勞紅映姑娘跑一趟了,還請姑娘告訴貴嬪娘娘,嬪妾多謝她的好意?!?/br> 紅映也笑道,“芳儀折煞奴婢了,奴婢也盼著芳儀能早日如愿,心想事成才是?!?/br> 于是接下來,沈芳儀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打扮,自打她被燙傷以后,就未曾這樣精心裝扮過了,所以這一次對著鏡子看了又看,格外用心。 暮雪拿著件百花曳地裙和流彩暗花云錦宮裝來問她要挑哪一件,她含笑搖搖頭,“這些都太艷麗了,把我那件縷金挑線紗裙拿來?!?/br> “可是——”暮雪遲疑道,“那件會不會太素了?” 她自然也知道如貴嬪有心幫自家主子復位,按理說主子應該穿的艷麗一點,也好吸引皇上的目光才是。 “愣著干嘛,還不快去?”沈芳儀失笑,回過頭去看了看銅鏡里的女子,“有如貴嬪在,我穿得再嬌艷也不過是陪襯罷了,倒不如穿得素雅些,清新雅致也是我唯一的長處了?!?/br> 暮雪終于會意,從衣柜里取出那件縷金挑線紗裙,又拿出當初皇上賞賜給沈芳儀的織錦鑲毛斗篷,沈芳儀穿上之后,當真有股說不出的韻致。 里裙是嫩黃色,柔柔弱弱地如寒梅盛開,外面是白色斗篷,更襯得人氣質脫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