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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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將軍府,仍是回到晏府,從西穿到東,回到來時的那一處大門。怡然和婉然見我們出來,下車一福。鄭褚揖道:“陛下,回宮?” “回宮?!焙陼t吩咐了一聲,伸手扶我先上了車,自己才一步邁上。鄭褚一聲高喝,車底傳來轆轆輪聲,越來越快。我掀開簾子,看著那扇大門離我越來越遠,本就已不清晰的“晏府”二字,很快就瞧不見了。 “別難過,日后還有機會回來的?!焙陼t握了握我放在膝上的手。 我放下簾子,柔柔一笑間透著酸楚:“回不回來也不礙事了,物是人非,這里已不是從前的家了?!蔽艺f著有了淚意,抬眼望著他,喃喃道,“父母早去了,兄妹多年未見,如今能給臣妾一個家的,只有夫君了?!?/br> “晏然……”他憐惜地一嘆,拇指拂去我面頰上初流下的淚水,有力地將我涌入懷中,在我耳邊傳來的話語是毋庸置疑的堅定,“我賀蘭宏晅必盡全力護你?!? 我們在坊內借霍寧避過了武侯,怡然他們在坊外卻未能避過金吾衛。大約是金吾衛瞧出了駕車之人是鄭褚故而未加刁難,但就此也猜出了乘車之人,這事到底還是不脛而走,沒有牽涉到我,早朝時眾臣卻難免要就“天子半夜出宮”一事說道說道。 整件事情從鄭褚傳到怡然,最后傳到我耳朵里。據說經過大抵如此:卯時,宏晅按時去了早朝,今兒個第一個開口的竟是禮部尚書。禮部尚書吳允是個刻板的老臣,也難怪他會格外在意這樣的事,出言第一句便是:“臣聽聞坊中傳言,說陛下車架昨夜在延康坊外停了許久……” “是,朕昨夜出宮了?!焙陼t坦蕩蕩地接下了話,目光一掃殿中一眾朝臣朗聲說道,“看不順眼的上本糾劾?!?/br> 朝臣們就啞了言,估計想要糾劾的大有人在,卻沒人敢承認自己看皇帝“不順眼”。 無人作答,他看向吳允,頗有歉意:“無意打了吳大人的岔,大人繼續說?!?/br> “臣……”吳允怔了一怔,有些回不過神地四下看了看,訕訕道,“臣說完了……” 昨夜看他的樣子是不懼群臣糾劾,卻沒想到是用這樣的法子去堵群臣的嘴。 我聽婉然聲情并茂地描述完,已笑得停不住。他踏進明玉殿,大概正好聽見最后兩句,促狹一笑:“再敢背后調侃朕,下回就跟大臣們說‘朕帶愛妃回娘家去了,看不順眼的上本糾劾’?!?/br> 正文060.梧洵 五月中,帝下旨前往梧洵行宮避暑。 這是我第一次去梧洵,卻有著分外復雜的心緒。我懷中這個剛滿周歲的小小嬰孩,他的母親,家在梧洵,她在梧洵行宮做過事,也是在這里得了圣眷,封了采女。 她曾對我說過,上元、中秋時,行宮中的宮女可以回家住上兩日,她們每年中最盼的也就是那兩日??伤龔拇?,回不去了。 我知道在她死后,宏晅親自下旨給了她父親一個閑職,算是個安慰;又為她追封妃位,如果有朝一日元沂登基,她還可以追謚為后。 可她在乎的,大概并不是這些吧。她那么想念梧洵,卻回不來;她臨死前還說過,“陛下他……我到底是在他心里沒有分量的”,她到底是不甘,是有怨,他卻不會知道…… 我被萬千思緒擾得想出了神,沒注意到宏晅的神色,他大概已經看了我許久了,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在想什么?” 我將視線從車窗外的風景上拉回,神色黯淡:“沒什么,只是想到這里是愉妃jiejie的故鄉?!?/br> 宏晅聞言慨然:“朕聽她說起過?!彼毂郗h住我,寬慰道,“這么久了,你也不要總為此傷神了,愉妃的仇……朕會報?!?/br> 我把元沂交給乳母,靠在他懷里,幽幽地道:“現在想來,下毒的人真是好狠的心,一面能取愉妃jiejie性命不說,還能給臣妾安個死罪。若那日陛下沒有來臣妾宮中,臣妾只怕百口莫辯?!?/br> “朕知道你不會做那樣的事,就算證據確鑿,朕也定為你脫罪?!彼\懇之語含著絲絲冷意,“誰要動你,最好是先廢了朕這個皇帝?!?/br> 他果然是知道的,這其中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知道愉妃是被人所害、知道那人存了怎樣的心思,也知道那人是誰。依他的性子,忍,不過是為了日后一舉除之…… 如今的姜家,在朝堂之上,該是怎樣的步履維艱啊…… “陛下,瑤妃娘娘求見?!编嶑业穆曇糇攒囃鈧鱽?。我面上一冷,我與瑤妃的不合,已然六宮皆知了,只在他面前不曾表露過,但我與她明里暗里的較真,不知他是否有所察覺。就如這次避暑,我請旨簌淵宮闔宮前往,宏晅準了;第二日,瑤妃也請旨映瑤宮闔宮前往,他同樣也準了。 瑤妃掀起簾子進來,我猶自倚在他懷中,慵懶地嬌聲道了一句:“臣妾先告退了?!?/br> 瑤妃緩了口氣,維持著笑意向我頜一頜首:“寧meimei慢走?!?/br> 我下了馬車,搭上婉然的手:“幾時能到行宮?” “一刻后再啟程,傍晚定是能到了?!蓖袢坏兔嫉?,“林晉問過鄭大人了,jiejie住永樺軒,離明正殿最近?!?/br> 我點頭:“很好。謝過了么?” 婉然應道:“自然,送了新得的小葉紫檀念珠去?!?/br> 我凝眉不悅道:“禮太薄了。再備份禮,讓林晉去知會一聲,晚上我親自去拜訪?!?/br> “jiejie不必去了?!蓖袢环鲋疑狭俗约旱鸟R車,垂首笑道,“我們備的不止這些,又是我和林晉一起去送的??舌嵈笕藞桃獠豢鲜?,我們勸也勸不動,最后沒辦法了,他才收了那念珠。鄭大人說和jiejie也算得舊相識了,有什么能幫襯的地方他自會盡力,jiejie不用太上心?!?/br> 我聽罷感慨一嘆:“鄭大人是個厚道人?!?/br> 我并不是剛知道這些,從我到太子府開始,大事小情上,他就幫過我不少??梢舱蛉绱?,如今作了宮嬪,我才更不愿平白給他添麻煩。何況怡然在御前,也還需要他多加照顧。 婉然取了冰碗來給我,不足巴掌大的小瓷碗,里面也只有兩三口的分量。這當然是拜宏晅所賜,他怕我貪涼再傷了身子,一道旨意下去,呈到我面前的冰碗就都是這般的小尺寸了。 我把小碗托在手里,一陣陣涼意從掌心躥過手臂,取瓷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絲絲的味道帶來一身的涼爽。我隨口詢問婉然簌淵宮三人的情況,婉然道:“荷瑤章時時去找馮瓊章,良美人這兩日有些重了暑氣,懨懨地不愿見人荷瑤章也送過些避暑的東西?!?/br> “語歆這丫頭……”我輕一哂,“隨她吧,不過讓云溪去告訴她一聲,東跑西跑的小心讓自己中了暑?!?/br> 婉然一福身道:“諾??磈iejie這幾日胃口又不怎么好了,是不是請太醫來一趟?” “到行宮再說吧?!蔽阴玖缩久碱^,閑閑地撥弄著玉質戒指,“讓沈太醫來就好?!? 傍晚時終于到了行宮,在永樺軒安頓下來吩咐傳膳。一路顛簸,難免胃口不佳,簡單的吃了幾口就讓他們撤了去。語歆喜滋滋地來找我,笑瞇瞇地一福說:“這里就是比宮里強,風景好些,規矩也松得多了?!?/br> 我嗔笑著白她一眼:“風景好些只是個說辭,你啊,主要是喜歡這里規矩少?!?/br> 她笑一笑:“被jiejie瞧出來了?!?/br> 元沂正學著走路,乳母在旁邊護著,他和語歆也熟了,見她進來著急得要跑過去。語歆低頭一瞧,迎上去兩步把他抱了起來,笑道:“這么急,這是想我了?” 元沂摟著她的脖子笑著,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荷母妃?!?/br> 語歆一訝:“呀,這是頭一回叫我呢?!?/br> 我走過去刮一刮元沂白嫩的鼻尖,笑說:“他啊,這些日子明顯話越來越多了,那天在成舒殿,他坐在陛下膝上,父子倆聊了半個時辰,我在旁邊愣是沒聽懂幾句?!?/br> 語歆吐了吐舌頭,又問:“那陛下聽懂了?” “……我估計也沒聽懂幾句?!?/br> 語歆“嗤”地一笑:“那只能說陛下好耐性?!?/br> 和語歆閑說了幾句,紅藥稟道沈太醫來了。沈循入內一揖:“寧容華娘娘安,荷瑤章娘子安?!?/br> 語歆前福身還了一禮:“父親?!?/br> 我亦頜了頜首道:“這么晚了,又一路勞頓,有勞大人跑一趟?!?/br> 沈循又一揖:“不敢當。不知娘娘如何不適?” 我啞聲一笑:“老毛病了,就是每年夏季都有的那些反應。食欲不振這些小事我本也不當回事,又不愿讓陛下憂心?!?/br> 沈循了然:“娘娘請坐,待臣為娘娘搭脈?!?/br> 我落了座,也請語歆坐下,沈循搭脈沉吟半晌,沉緩道:“娘娘可有別的不適?” 我想了一想,搖頭說:“沒有了,實際上食欲不振也不如往年那樣嚴重。怎么,大人是覺得有什么問題?” 沈循點了點頭,笑道:“并沒有,只是覺得娘娘脈象較往日稍有不同,臣需得為娘娘改一改方子?!?/br> 我抿唇而笑:“多謝大人。大人,這樣的小毛病,日后可會有別的麻煩么?” 沈循躬身答說:“娘娘,沒有什么病是小病。但凡是病,總要用心去醫,如若不然,日后發展得如何,臣也說不準。臣聽陛下說,娘娘對自己的身子從來不上心,娘娘今后萬不可如此?!?/br> 我一愣:“陛下和你說過?” “是,陛下常問起娘娘的情況,臣也如實回稟了。陛下都如此用心,娘娘您千萬保重?!?/br> 宏晅從未提起過他對我有這樣的關心,我也不會去想這些。因為我在御前服侍了許久,我看到的是每每有嬪妃身體不適,他會去問上兩句,賜下些東西,也就罷了,倒從未見過他著意去向太醫問誰的情況。 他對我,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沈循告了退,語歆也露了乏意,打了個哈欠道:“臣妾也告退了,jiejie早點歇著?!?/br> 我點點頭,她又向坐在一旁吃著糕點的元沂一笑,道:“荷母妃走了?!?/br> 元沂吃糕點吃得頗為專注,沒抽出工夫理她,她就癟了嘴,可憐兮兮地望著我。我被她的神情逗得一笑:“還好意思讓元沂叫你一聲母妃?自己都跟小孩子似的?!?/br> 她仍是癟著嘴,不依不饒,我只好去哄元沂,拿下他手中的那塊鳳梨酥,指著語歆溫聲道:“你荷母妃要走了,跟荷母妃說慢走?!?/br> 元沂抬頭眨著眼睛看看她,沒有說話,伸著小手又要去夠碟子里其他的點心。我無奈地將碟子拉開,再度道:“快,跟荷母妃說慢走,不然不給你吃?!?/br> 元沂登時淚汪汪的,小牙咬著下唇扯了扯,仰頭不情不愿地朝著語歆說:“荷母妃慢走……” 語歆俯身摸摸他的頭,心滿意足地走了,我把點心擱回元沂面前,他卻不想吃了。伸出胳膊向著我:“母妃抱!” 我避開他的手,直接將手伸到他腋下將他抱起來,嗔笑道:“滿手的點心渣不許碰我!”他歪了歪腦袋,看看自己的手,咧嘴沖我一笑,一只小手就捂在了我臉上。 好一股濃郁的棗香…… 我撥開他的手,忍住笑板著臉道:“這孩子,非得找你父皇告你一狀不可!” “怎么一來就趕上你有狀要告?行,說說看?!焙陼t帶著笑走進房中,停在我面前定了定神,眉心情皺,“你這是……剛吃完點心?”他手在我面上一撫而過,伸回到眼前仔細地辨了辨,“還是酥皮的?” 正文061.茶話 我又好氣又好笑地瞪著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說的就是這個!剛被他蹭了一臉的點心渣,陛下就又來說笑,這么父子連心地欺負臣妾一個!” 他面容一肅,投來一個悲憫的眼神,繼而徑自從我手中接過元沂放在席上,蹲□子一本正經地道:“日后不許抹你母妃一臉點心渣,她這樣的美人兒必須干干凈凈的,知道嗎?” 元沂認真地重重點頭答應。 我“嗤”地一笑,忍了回去,他回過頭瞧一瞧我,轉回臉去繼續道:“不許欺負她,只有父皇能欺負你母妃,知道嗎?” 元沂又認真地重重點頭答應了。我聽言薄怒:“沒見過陛下這樣教兒子的!” 他站起身笑睇著我,微瞇著眼道:“今兒個見著了?!逼似^,“婉然,把元沂送去乳母那兒去?!?/br> 我面上一燥,低著頭抬眼看他:“陛下您……干什么?” 他站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側首看著婉然抱元沂出去后才轉回臉來,上前一把我的肩頭,手指在齊胸裙前的系帶上一挑,我在覺出裙子一松的同時聽到他笑意滿滿的話語:“欺負你?!? 六宮里就是這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也總能掀起些議論,這些議論有時還會無休止的擴大,傳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譬如我在次日晨省之后,就聽說了那樣的議論:陛下到行宮的第一日就沒有去看瑤妃,卻宿在了永樺軒。 因為這樣的議論時時都有,誰也不必當一回事。但我也知道,如此議論多了,瑤妃心里總是不舒服的。我并不怕她惱,反是覺得當眾撕破了臉才更好,日后也就不用遮遮掩掩的了。 于是我告訴林晉:“請鄭大人想法子跟陛下說些什么,讓陛下今晚去見馨貴嬪。不論他去不去,讓闔宮都知道我勸過?!?/br> 當晚,林晉會稟說:“陛下晚上去向帝太后問了安,然后去了靜修儀那里?!彼寄康痛?,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娘娘的意思從御前宮人那里傳下來,闔宮都知道了?!?/br> 給瑤妃身邊的人這樣的“施舍”,自是為了比她翻臉。她理應能夠看明白我的意思,看明白了就不會遂我得意。那也無妨,給她多添一分怨恨,翻臉就只是遲早的事。 很多時候,宮中的殘殺就是這樣不動聲色的互相逼迫著,逼迫著一方先忍無可忍。 過了一會兒,婉然又進來道:“皇后娘娘那邊傳了話來,jiejie明日不必去晨省了,帝太后傳召?!?/br> 帝太后傳召?我持著小銼子細細打磨著剛剛修剪整齊的指甲,頭也未抬:“知道是什么事么?” “不知,不過我瞧著那邊來人的神色,應該不是什么壞事?!蓖袢怀蛄艘谎畚曳旁谝贿叺镍P仙花汁,妖嬈的嫣紅,原是想稍后用來涂指甲的。她自行將那小瓷碟拿了起來,笑道,“要見帝太后,jiejie必定不用這個了是不是?” “嗯,收了吧,我本也不怎么喜歡,心血來潮想用一用罷了?!蔽艺归_手看了看,纖細修長的十指上一片片薄甲透著微光,修得這樣細致,染上那花汁必定好看,可惜帝太后不喜這些。 婉然說應該并無壞事,但帝太后那邊,我始終不敢怠慢。次日天未見亮就起了身,挑了件白凈的對襟上襦穿上,下搭了淺灰底水墨海水紋的齊胸裙。婉然認認真真地為我綰好發髻,卻只用了兩只簡單的珠花做點綴。 出門時天也剛蒙蒙見亮,未備步輦,一路行至帝太后所居的琰祺苑,門口值守的宦官正打著瞌睡,見有人前來才強打起精神一揖:“寧容華娘娘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