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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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蘭她……”馮云安一哂笑,“之前是臣妾心中煩亂又沒處發火,確是委屈了她不少。如今既然得以脫困,再不會虧待她了。那天還多謝娘娘護她,若不然,臣妾是更加對不起她了?!?/br> 正說著,珠蘭和另一名宮娥一道端了茶來,分別奉于我與馮云安,淺施了一禮又各自退下。我碰了碰那茶盞,覺得猶是偏熱,也不多計較這些,只莞爾向她道:“jiejie的仇也算報了,這讓本宮不痛快的人也沒了。往后在簌淵宮,要互相扶持的地方還多,還望jiejie能與我同心,莫讓旁人看了笑話去?!?/br> 她頜首淺笑:“臣妾被禁足這么久也只得忍下,遠沒有娘娘這般一舉能除掉張氏又能為臣妾洗脫罪名的魄力,可臣妾也知道,她當初害臣妾興許也并非她自己的意思,日后臣妾想活著,也還要仰仗娘娘?!?/br> 正文058.回家 珠蘭這樣的忠心,我以為馮云安日后待她好、讓她在身邊做個得力助手。卻沒想到在她要在春末放宮女出宮時,放珠蘭出宮。 “她當年是為了家中生計才賣身馮府的,這些年靠著她,家里的日子也好了。我又另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好好去過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再過兩年到了嫁齡,也能嫁個好夫家?!瘪T云安這樣說。 我笑了笑說她心善,又提醒道:“但jiejie還需問問她自己的意思才是。畢竟回家后雖是自在,卻到底不是宮中或是馮府這般錦衣玉食?!?/br> “我問過她了,她想回去?!瘪T云安淺淡而笑著搖一搖頭,視線投向浣怡軒的院墻,好像能透過重重宮墻看到外面一般,“宮中的錦衣玉食,卻不是人過的。臣妾進宮的時候,亦有大志,我也想一步步走到二十七世婦、九嬪,甚至是四妃、三夫人?!彼哪抗廪D向我,仍帶著吟吟的笑意,溫和卻又落寞,“可后來呢?那些事情讓我措手不及,也讓我知道,這后宮不是馮府,我在這里,不可能是眾星捧月?!?/br> 多少家人子初入宮闈時是同她一般的想法,因為她們多是世家之女,無論嫡出還是庶出,到底是一家的小姐。更有一些因著容貌或是才氣出眾,家中自小便格外重視,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送入宮中。她們所期盼的是在宮中艷壓群芳,不知道的是其中的爾虞我詐。多少人,就栽在這眼高手低上。 宮中到底不是家里,許多錯處,如是在家里,長輩興許斥責兩句也就罷了。宮中,卻是要按宮規辦事的。 我見過了太多的例子,從尚儀局到后宮。 這大概是我唯一感念自身遭遇的地方。若晏家此時尚存,身為嫡長女,我大概還是要入宮的,卻未必能早早明白這些. 將和珠蘭一起離宮的,還有荷韻。她那天雖傷得重,但所幸沒落下病根。我和語歆各自送了份銀兩給她,已夠尋常人家過上幾十年了。至于她這些年在宮中得的賞賜,因著宮中之物不得擅自帶出皇宮故而只得留下,后來語歆來明玉殿問安之時,碰巧宏晅在,我見她帶著荷韻,想起荷韻曾在御前服侍過些時日,就趁此求宏晅準她帶這些年所得的賞賜一起走。 宮女離宮的那天,我立于廣盛殿前的長階之上,俯視著遠處的宮門。隔得太遠,又有前面的輝晟殿擋著,只能斷斷續續的看見那些服飾顏色各異的女子走出一道又一道的宮門。 肩上一暖,略偏頭,是他摟住了我。他眺著宮門處那一片色彩斑斕,神色淡淡地問我:“你想出宮?” 我沒有去猜測他這不辨喜怒的口吻下究竟蘊含著怎樣的意思,隨著他的視線再度望過去,誠然點了點頭:“是,臣妾想家?!?/br> 他沉了良久:“快十年了?!?/br> “是,臣妾離開晏家,快十年了?!笔?,晏府的大門,我一步也沒再進去過。我輕靠在他肩頭,又道,“不止是想晏家,還有太子府?!?/br> 這也并非謊話。晏家沒落之后,我在太子府住了那么久,數算起來,我在晏家住了七年,在太子府住了六年,那里對我,同樣是個家。在那里我認識了他,在那里我學了琴棋書畫,在那里,我成了晏然…… 仔細想來,我在皇宮里也快四年了,還要再住上一輩子,卻難把這里當家來看。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隔閡,我也說不清因由。若論起來,在太子府時,他與我是主仆,如今是夫君與妾室??蛇@皇宮,我夫君的皇宮,永遠帶著一股威嚴的陌生感,時時壓抑著我,壓抑著宮里的每一個人。 “今年去梧洵避暑?!彼恼Z氣平靜飄渺,“去之前,挑個日子你回去看看吧?!?/br> “陛下?”我驚詫得離開他的肩頭,抬頭望著他。嬪妃無故不得出宮,雖然時有省親,但晏家已不在,我顯然不能是去“省親”。毫無名目,我怎么能離宮? 他笑了笑:“朕陪你去?!? 宏晅挑的時間竟是在晚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宮、天亮前回宮倒是能避開旁人的閑言碎語,可是……我被他牽著手一路走下長階,訥訥道:“陛下,城里有宵禁……” 按律,日落前七刻,錦都城里東西兩市的鑼聲敲三百下,宵禁就開始了1。店鋪關門、百姓各自回家,城中街道上皆有巡邏。雖然他被捉到了絕對沒什么大事,可天子犯宵禁在城中被抓這話傳出去到底不怎么好聽…… 他側首橫了我一眼,轉回頭去沒說話。 他沒帶旁人,只有鄭褚和怡然隨著,我也只帶了婉然。太子府在皇城之內,自他繼位后一直空著,卻一直打掃得干干凈凈。我進門后見四下都空蕩蕩的,卻一切如舊,熟悉的氣息縈繞心頭,一時百感交集。 我穿過正廳、走過花園、走過一間間屋子,最后,在自己從前的房中停下。 這就是我住了六年的地方。家具都還在,連位置也沒挪過,只是略有些顯舊,也少了些人氣兒。我在妝臺前坐下,心中五味雜陳地去看這面熟悉的鏡子映出的自己的面容,他在我身后一笑:“我第一次到你房間看你的時候,你就伏在這妝臺上,哭得無知無覺?!?/br> 我啞然。那是將近十年前的事情了,是我入府的第二天。那會兒爹娘剛去不久,兄長又被流放,我雖然在太子府得以安身,但安靜時總是難免去想這些。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難過,加上那天白日里又因為戴孝的事被他斥了兩句,晚上無人時就趴在妝臺上大哭一場。 誰知,又被他撞個正著。 行禮問安,他問我怎么了,我低頭應說沒事,然后,被比我高近乎兩頭的他架著胳膊一把抱起來:“沒事就不許哭了?!?/br> 時隔多年,忽然被提及此事,我禁不住地笑了。他又說:“第二天進宮去見母后,兩只眼睛都腫著?!?/br> 我趴在妝臺上紅著臉不肯抬頭,想著往事就莫名地忍不住一直笑,明知他就不作聲地在后頭看著還是停不住。覺出他的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傳來一陣溫暖,抬起頭仍是斂不去的笑意。他俯□來,下巴抵在我額上:“別傻笑了,趁著時間還寬裕,還可以去晏府走一趟?!?/br> 我們回到馬車上,鄭褚親自駕著車,怡然婉然坐在兩側,我倚在他懷中不住地抬眼瞧他。他聳了聳眉,笑問:“看什么呢?” 我搖搖頭,答非所問:“日子過得好快?!?/br> “嗯……剛見到你的時候,你才……”他一本正經地抬著手在空中比劃著高度,被我伸手一拽衣袖拉了下來:“臣妾說的不是這個!” 他忍俊不禁地一聲笑,低首在我額上一吻:“要走上一會兒,你可以先睡一睡?!?/br> 我依言閉了眼,把他的胳膊抱在懷里,他的食指在我下頜上一劃:“這是小時候喜歡抱著枕頭睡覺落下的毛病么?” “……” 馬車行出含光門,向西行去。我的家在延康坊里,按大燕的規矩,各戶人家的大門只能朝坊內開,唯有三品以上的官員府邸才可向主街設門。馬車停下,是延康坊東側,離坊門還有數仗距離,我抬頭看看眼前這扇久違的大門,門匾上兩個幾乎已辨不出的字:晏府。 一別數年,我心里知道如今的晏府會是如何的模樣,可親眼所見這落敗的門楣,心底還是一陣陣無法言喻的刺痛。朱漆凋零,磚瓦殘破,這是我的家。 我在門口駐足良久,一步也挪不動,他一摟我的肩頭,溫聲道:“進去吧?!?/br> 我頜首,隨著他一起走上門前的臺階。 鄭褚去推門,久未開啟的大門“吱呀”一響,塵土撲簌簌地落下來。我一聲輕咳,被他抬起衣袖擋在懷里,提步入門。他揮手讓剛欲跟上來的三人等在外面。 家中大門至前廳的這一處空地很大,我記得小時候經??匆姼赣H下朝后在這塊地方踱來踱去地想著事情。我問過母親,父親每天都在想什么,母親摸著我的丫髻告訴我說:“大燕的大事,說了你也不明白?!?/br> 在晏家落罪后,我曾一度疑惑過,父親連大燕的大事都可以去想,為什么晏家還是會落到如此境地。 現在這一塊空地一如舊年,可不遠處那墻壁斑駁的前廳,還是在分明地告訴我:不是當年了。 我忽然產生了一股說不清的感覺,引著我步履極快地往前走,繞過前廳,直接到了書房的門前。 父親是在這里被賜死的。我看著他們端著鴆酒、匕首、白綾進去的,卻不知道父親選了哪一樣。緊接著母親就殉了。 我站在門外,門近得幾乎能碰上我的鼻尖,卻幾次伸出手又放下。小時候,要進這扇門,我是從來不需要猶豫的。無論有什么事情要找父親,推門進去就是了。 宏晅在旁看著我,許是瞧出了些端倪,問我:“怎么了?” “這是父親的書房?!蔽业皖^,忍著淚意,“父親是在這里走的?!?/br> 他聞言一頜首,慰道:“那就不要打擾他安歇了?!?/br> 正文059.武侯 我點點頭,退回至階下,面朝著房門重重地拜了三拜:“父親,芷宸不孝,過了這么多年才得以回來看您。阿宸得趙伯伯照顧、又得陛下關懷,一切都好,只求您在天之靈庇佑兄妹平安?!?/br> 宏晅靜默地看著,我說完又一拜,斂裙起身。他就勢攙了我一把,深深地凝望書房一眼,向我道:“走吧?!?/br> 漫無目的地在空蕩蕩的晏府里逛著,我的目光緩緩劃過夜幕中這熟悉的一切,他在旁邊也并不做聲,我們就這樣從晏府的東頭走到了西頭,另一扇大門出現在眼前。他忽而停下腳步,我也停下來望向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出月光勾勒出的那個好看的輪廓:“很少聽你說起你兄妹的事?!?/br> 我一怔:“嗯?!?/br> “說說吧,朕想聽聽?!彼f著上前推開了門,外面就是延康坊的街道,夜色中,他的聲音帶著笑意,“順便四處走走?!?/br> 坊內宵禁雖不如主道上那樣嚴格,各坊也都會有酒肆客棧開個通宵,卻不意味著坊內住戶可以三更半夜四下走動。這里倒是沒有金吾衛巡街,可仍有武侯四處監管。我猶豫了一番,道:“陛下,延康坊內住了多位大人,您小心……被糾劾……” “糾劾?”他不屑地輕聲一笑,過來攬住我,踏出了大門。一邊瀟瀟灑灑地走在巷子里一邊念叨著,“朕帶愛妃犯宵禁來了,靜候眾卿糾劾?!?/br> 我很是忐忑,鎖在他懷里不住地四下張望著是否有人過來。武侯巡邏,碰上犯宵禁、又不是坊中住戶的,經常打一頓了事。抬頭去看他帶笑的側臉,不禁去想……他若是明早鼻青臉腫地去上朝,我估計離冷宮也就不遠了。 “說說你兄妹的事?!彼f。 “嗯……”我定了定神,道,“兄長叫宇凌,長臣妾四歲,兩個meimei芷寒和芷容,芷容比臣妾小三歲。芷寒只小一歲不到,是庶出?!?/br> “其他的呢?”他又問。 “什么其他的?” “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兒嗎?” 我輕嘆搖頭:“不知道,只知道兄長是充軍了。兩個meimei的去處,我半點不知?!?/br> “什么人!”一聲斷喝,我一悚,他停住腳步轉過身去。迎面而來的幾人穿著同樣的裋褐,看來是坊內的武侯。 他們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重復問道:“你們是什么人,不知道宵禁嗎!” 宏晅拱了拱手:“在下來拜訪一位舊友,迷了路?!?/br> “迷路?”為首的武侯挑了眉頭,“宵禁都兩個多時辰了,迷路?我看你是有意違禁!” “是否有意未盡,待我找到那位舊友一問就知道了?!彼恍?,“可否有勞諸位先帶我去找他?” “半夜出門,非jian即盜!”那武侯大大咧咧地吩咐手下,“先抓他們走,審了再說!天子腳下出了什么岔子我們可擔不起這罪名!” 眼看著就要被綁了,他仍是笑意溫和:“這位小兄,容在下多一句嘴。天子腳下出了岔子各位擔不起罪名,可在下那位舊友,諸位也未必得罪得起?!?/br> 幾人一怔,猶是那人問道:“你朋友是什么人?” 我也望著他,不知他指的是誰。他和顏笑道:“驃騎將軍,霍寧??墒亲≡谶@延康坊么?” “霍將軍?”那武侯吸了口涼氣,打量我們一番,“這可說笑不得,擾了霍將軍清凈你們擔待得起嗎?” 宏晅點點頭,露出了然神色,抬了抬手道:“不然諸位還是先綁了我去,讓內子去將軍府打個招呼?” “陛……”我想要出言勸阻,被他在肩上一按噤了聲,那幾個武侯思量再三,大抵還是覺得得罪不起驃騎將軍,帶著我們往將軍府的方向去了。叩了叩門,來開門的是個家丁模樣的人,睡眼惺忪地問他何事。 那武侯回過身來問宏晅:“你叫什么名字?” 宏晅一壁摘下扳指隨手擲給那家丁,一壁朗朗道:“有勞轉告將軍,舊友淮之來訪?!?/br> 淮之,那是他的表字。 “這……”那家丁接過扳指愣了一愣,方道,“您稍等,我去稟一聲?!?/br> 霍寧隨著家丁匆匆趕來,神色頗為復雜地打量了門口幾人一番,笑意勉強:“淮之……兄……” 宏晅一揖,笑意清朗:“與內子在途中耽擱了些時候,入坊又迷了路,深夜造訪,將軍海涵?!?/br> 霍寧向門邊退了一步:“淮之兄里邊請?!?/br> 武侯一見確實認識,也就不愿在多惹麻煩,各自散去。宏晅笑睇著我向內一引:“娘子先請?!?/br> “……”我羞赧地紅著臉瞪他一眼,未作推辭地提步就進去了。 家丁重新關好府門,宏晅徑自步入前廳,主位落座,我亦在他身側坐下來,霍寧一絲不茍地行了君臣大禮:“臣霍寧,叩見陛下?!?/br> “免了,本無意此時打擾?!焙陼t頜首一笑,“誰知讓武侯撞個正著?!?/br> 霍寧起身在側座上坐下,目光在我與宏晅間一掃,不解地問道:“陛下為何此時在延康坊?” 宏晅視線向我一遞:“陪她回家看看?!?/br> 霍寧微有一愣:“晏府?” 我點一點頭:“是,本宮已經十年沒有回去過了?!蔽肄D向宏晅,自眼底沁出如水的溫柔,“也跟了陛下十年了?!?/br> 雖說君心難測,可畢竟跟了宏晅這么久,他的所思所想我總是知道個大概?;魧幍男乃嘉揖筒恢懒?,他成婚前專程安排將那平安蓮花交還與我,顯有不甘之意??v我知一切已成定局,他也做不了什么,仍不免心中生憂。這樣的事,只有我親手來斷他那些不該有的念想。 當著外人的面,宏晅并未有何表達,只回視我的雙眸中浸滿了分明的情愫。我不動聲色地以余光瞥著霍寧,他神色如常地低頭喝了口茶,放下茶盞沉默未語。俄而帶著笑緩緩道:“陛下,已近四更,陛下如再不回宮,大概是要和入宮上朝的各位大人碰上了?!?/br> 我亦道:“是該回去了,臣妾還續去長秋宮晨省呢。鄭大人他們也還在坊外候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