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他愣了一下,想是憶起前些日子她與張艷萍那場驚天動地的廝斗來,“謝”字溜到嘴邊,終究卻說不出口,便沉下臉轉過身去,往黃菲菲的屋子去了。 孟卓瑤百無聊賴,便又去女兒那里串門,卻見她正背對住門,倚在涼席上發呆。當下便上去拍了一下肩,對方轉過頭來,竟是杜春曉。 “你穿著夢清的衣裳做什么?”孟卓瑤唬了一跳,直勾勾盯著杜春曉問道。 只見黃夢清正端一盤石榴出來,放在席上,杜春曉忙起身拿了果子,認真剝起皮來。黃夢清笑道:“她那身衣裳哪里還能穿?只好在這里洗了澡,換我的衣服?!?/br> 杜春曉將鮮紅的石榴籽放進嘴里,吐出淡黃的濕核,邊吃邊道:“大太太,春曉在這里求你一件事兒?!?/br> “你這樣子,哪里像在求我?竟是像命令呢?!泵献楷幯谧煨Φ?,她從前有些怕這古里古怪的姑娘,誰知她離開那幾天,竟也有些讓人牽掛。 “明兒祭祖,我知道佛堂是除了黃家人與幾個必要的下人之外,外人是不讓進的,可如今這里命案頻發,到底也不太平。我想與夏冰做一回保鏢,在佛堂里守著,以防有個萬一,可好?”杜春曉這番說辭,像是反復打過腹稿的。 孟卓瑤看了看黃夢清,笑而不答,只低頭吃了一口茶。 杜春曉忙又道:“除夏冰之外,我還想帶一個人進來?!?/br> ※※※ 夏冰踏進風月樓的那一刻,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兒,于他來講,那里亦非什么禁地。前年兩個嫖客為爭一個姑娘打架,竟買通地痞挑了對方的腳筋,李常登當時便帶著他過來問過話。印象里,風月樓只是一幢不起眼的兩層舊樓,一到夏天,木材水分便被抽干,時常發出輕微的爆裂聲。走進去卻是另一番奢華天地,頂上掛著圖案精美的花燈,連大紅桌椅均像是流露著情欲的,脂粉香與酒香混合的氣息彌漫整個大廳。因他那次是白日里來的,那些異味也都是冷的,卻足以反映前夜這里曾有過的繁重的yin靡,在那里,男人對女人的覬覦都是光明正大的,因這份坦蕩,才令這些娼妓給客人敬的每一杯酒,點的每一支煙,浸透了滿滿的挑逗。 因天色尚早,桃枝還未梳妝,只松散著領口,面容蒼白地坐在窗前,手拿剪子修整一盆文竹。夏冰拘謹地站在門邊,只等她抬頭來招呼他。她眼角余光已在打量他,頭顱卻始終是低垂的,仿佛一定要等他開口。 “桃枝姑娘,這么急找我來,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他直覺她懶散中流露的風情有些氣勢洶洶,于是故意低頭不去看她。 她抬頭笑了,那張脂粉不施的臉反而要比艷妝時端莊許多,他從不知她竟是美人胚子,這才有些佩服她的心機,將自己扮漂亮是容易的,可若是存心要與身邊的庸脂俗粉歸為一類,卻要付諸一定的技巧。 “你可記得之前問過我金頂針的事兒?” “問過,你當時說不曾在翠枝那里見過?!毕谋c頭。 桃枝拍了一下手,掩口道:“我如今想起來了,確是見過的,與她一道做針的時候,她拿出來用,雖是驚鴻一瞥,到底還是有些奇怪,這樣貴重的東西是哪里來的,后來辰光長了,也就忘記了?!?/br> 夏冰伸手示意她莫再往下講,不知為何,他心臟竟有些隱隱作痛,繼續追問道:“簡政良與你過了幾夜?可有對你說什么沒?” “他哪里會對我講些什么?不過是夸些???,炫耀自己體力如牛,其實不過也只是個……”她不再講下去,只拿起帕子掩口竊笑。 夏冰當即也紅了臉,輕咳一聲,遂換了話題:“明天黃家祭祖,你可知道?” “誰不知道呢?只可惜我們做這行的,也稱不上乞丐,沒那條命去他們家門前要米糧?!碧抑Π腴_玩笑地撫了一下文竹絨毛般的葉子。 “那懇請桃枝姑娘明日定要到黃家來一趟?!?/br> 桃枝手里的剪子一顫,竟不小心剪下一片碧綠的文竹來,她驚道:“我哪有這個資格,進得了黃家的祠堂?” “你莫要有什么顧慮,我與春曉已安排好一切,到時你過來便是,不會有人攔你?!?/br> 夏冰講得斬釘截鐵,讓桃枝一時不知要怎樣回應,只愣在那里,半天方回過神來,笑道:“那就有勞小哥兒了,也讓我開開眼界。只不知為何,明兒一定要我到場呢?與meimei的案子可有什么聯系?” “有?!毕谋坨R片后那一雙眼睛顯得神采奕奕,“因為我們要在那里揭露這樁連環謀殺案背后的真兇?!?/br> 【7】 站在祠堂中央的蘇巧梅此時已又驚又怒,已不知要如何解釋,只得等著老爺教訓。之前路過宴客廳,黃天鳴心血來潮,非要進去看一眼,卻見從張艷萍房里搬來的紫檀木屏風上紅跡斑駁,內嵌瓷繪上的《仕女圖》淌滿淋漓鮮血,已不能看。蘇巧梅當即氣得幾近暈厥,下意識地轉頭瞪一眼孟卓瑤,孟卓瑤哪里肯放過這反應,冷笑道:“看我做什么?誰作的孽誰自己清楚。今天什么日子?哪里經得起?” 因四個小的都在,杜亮帶幾個隨仆亦隨行伺候著,加上主子們各自的丫鬟,一行人浩浩蕩蕩,雜得很。當下黃天鳴亦不好發作,只說:“趕緊叫人擦干凈了!”便徑直往祠堂那邊去了,眾人遂提心吊膽地跟著。才跨進祠堂,大家便又驚叫起來,且不說供奉的祖先牌位倒的倒,碎的碎,均從神龕里掉落在地,原該是放跪墊供拜祭用的地方,竟赫然擺著三具尸體,均用白布遮著,也不知是誰。黃天鳴即刻面色鐵青,也不言語,蘇巧梅到底忍不住,急得雙眼發紅,再逼一逼,恐怕便要落淚。 孟卓瑤指著那神龕道:“你先前那一眼,分明就是疑我動了手腳,可這里供的是我家的人,難不成我還去翻了祖宗的牌位?” 她這一咄咄逼人,反而引發眾人反感,黃夢清怕事情鬧大,便悄悄向杜亮使了個眼色,杜亮心領神會,便在后頭一個隨仆耳邊念了一句,那隨仆便走出去了。黃夢清遂上前攙住母親的胳膊,道:“還是搞清楚來龍去脈要緊,靈位的事兒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也不知被誰放了三個死人,也怪嚇人?!?/br> 此時黃慕云已走到尸體跟前,翻起第一具蓋上的白布,系李常登!祠堂內不由發出一陣驚呼,黃天鳴原先緊繃的面孔上掠過一絲恐懼,對蘇巧梅顫聲道:“昨晚有派人守夜了么?”蘇巧梅已說不出話,只能機械式地搖頭。黃莫如將一只纏了白紗布的手搭在母親肩上,似是要給一點安慰,然而眼神卻是冷的。 黃慕云遂又掀開第二塊白布,大家還不知怎么回事,他竟已“哇”的一聲號啕起來,雙頭抱住頭死命往貢桌上撞,嘴里只叫“娘”。這才明白那竟是張艷萍的尸體,黃天鳴忙上前查看,張艷萍慘白如紙的臉上,五官像是塌陷了一般,面頰鼓脹變形,頭顱偏在一側,唯嘴角那一道笑紋揪人心腸,似乎正緬懷她生前的俏麗姿容。黃天鳴盯著張艷萍的臉,她還是丫鬟那會子,穿得很素氣,只那一對酒窩是銷魂的,他便醉在她的酒窩里,娶她過門,費盡周折討好她。她在他身邊是溫柔的、順從的,只是那溫柔與順從里,總有一縷捉摸不透的淡愁。他覺得出她不夠愛他,不如孟卓瑤那般與他有共患難的真情,甚至還不如蘇巧梅對他有所圖的那種全身心的巴結,她卻總是淡的,雖也爭強好勝,卻是遠離內心真正的喧囂,神魂都在別處,于是他便愛她更緊。 如今,她是真的神魂俱散,他的悲慟一下堵在胸口,怎么都發不出來。只能強忍眼淚,站起身,回頭對蘇巧梅說道:“這一看便是有人惡意破壞,怪不得你。只是定要找出是誰做出這些事來?!?/br> “誰做的?!還不是你們做的?”黃慕云怒發沖冠,“嚯”地起身,拿手指住黃天鳴并后邊孟卓瑤等幾個人。 眾人當他是傷心過度,也沒有爭辯,只怔怔站在那里,拿不出半點主意。倒是黃夢清,三兩步跨過李常登的尸身,走到黃慕云跟前,抱住他的肩頭哭道:“你怨什么我都明白的,只是如今應以大局為重。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委屈不好講的?過去的事已過去了,可要多想著點將來。你身子又不好,傷心也得忍一忍,要不然連我們看著也……” 她再也說不下去,只抱著黃慕云落淚,黃天鳴也背對眾人,站在角落里忍淚。 “喲!這戲還沒開場,怎么就一個個像是要散了的?” 杜春曉從神龕后頭鉆出來,夏冰與顧阿申業已站在三具尸首的兩側,唯桃枝顯得畏畏縮縮,悄悄將身子挪到杜春曉后頭。今次她特意將自己往平常里裝扮,脂粉不施,一把秀發在頭頂松松綰了個髻,蜜藕色旗袍配雪白的帕子,趿一雙墨藍的布鞋,乍一看竟像未出過閣的小家碧玉,一絲yin氣都沒有。 黃天鳴見有不速之客,怒喝道:“這可是你們幾個搞的鬼?” 夏冰推了推眼鏡架子,指著地上的尸首道:“這是我們搞的鬼?!痹僦钢傅厣仙⑺榈撵`牌,“這不是我們搞的鬼?!?/br> 黃天鳴剛要回應,杜春曉已雙手叉腰,站在祠堂正中,高聲道:“各位,黃家幾個下人的死,及青云鎮上最近出的幾樁命案,如今也要來個了斷了!” “哈!”孟卓瑤尖笑一聲,道,“你一個姑娘家,口氣倒也挺大,難不成要靠那幾張什么西洋牌來了斷嗎?” “正是!”杜春曉高舉手中的塔羅牌,笑道,“各位,自黃家大小姐的貼身丫鬟田雪兒被害算起,如今已喪了十四條人命。這是人命啊,可不是兒戲,死去的人,早晚要討還這個公道。如今人也齊了,我的牌也是齊的,勞煩各位都先抽一張?!?/br> 說畢,她便拿著牌走下來,讓在場的幾個人均抽一張,孰料黃天鳴一把將牌推開,皺眉道:“也不看看時候,還在這里玩這些把戲!” 夏冰搶道:“不是玩把戲,是破案?!?/br> “破案?”先前因自責而遲遲不敢作聲的蘇巧梅,因黃天鳴的一句安慰,亦回復神氣,插話道,“破案是保警隊的事情,要杜姑娘跳出來作甚?” 杜春曉不急不惱,只在張艷萍的尸首跟前繞了一圈,正色道:“那十四個冤魂死鬼,恐是如今都聚在這里呢,這角角落落里,都是他們的眼睛,盯著你們,盼著申冤。你們倒好,竟連抽一張牌,算一算兇手都不肯??墒怯X得黃家不過死了幾個丫頭,再不濟,至多也只死了一位三姨太,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死也就死了,埋掉便是??墒沁@個道理?” 當下說得眾人都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