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一些簡單的墨義題幾乎沒有,帖經題多而冗雜,不過四書五經難不倒盛言楚,對于那些熟讀書本的書生亦是。 喝了一口提神的薄荷茶,盛言楚沉了沉氣,拿起筆開始先做帖經,面對截斷的生僻句子,盛言楚先在素紙上默寫一遍再謄抄。 帖經題于他而言雖是小菜一碟,但一張一張的帖經題寫個不停,再穩的心態都會生出煩躁。 默寫完幾道帖經題,盛言楚起身在考棚里踱步走了兩圈,扭扭脖子開始放空思緒。 對面的裘和景翹著二郎腿正在跟一道算術題過招,心煩意亂間,裘和景看到斜對面的盛言楚突然罷筆站了起來,神色不耐。 見盛言楚在屋里走了兩圈后又端坐了回去,再下筆時,筆走游龍毫不停歇,一點都看不出卡題的難受。 裘和景抖腿的動作一滯,丟下筆學著盛言楚在屋里走了兩圈,嘿,還真別說,走兩圈后,裘和景忽然靈光一閃,再看桌上的算術時,頃刻茅塞頓開。 接下來,裘和景將盛言楚當成了神明,盛言楚起來活動活動,裘和景立馬有模有樣的照學。 盛言楚起初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直到他將考卷小心的卷起來放進考籃懸掛到門側掛鉤上準備煮中飯時,對面的人火急火燎的也開始收考卷。 慌亂煮飯中將窯罐敲的叮當響,頓時引起周圍秀才們嫌棄的注目禮,盛言楚驀然抬眸,剛好跟看過來的裘和景四目相對。 裘和景心虛的低下撿起打翻的窯罐,見罐子里的米撒了一大半到地上,裘和景登時捂臉尖叫。 焦灼不安的小表情惹得盛言楚忍俊不禁,活該!讓你學我! 裘和景是鄉下孩子,嗓門大,這一聲叫喚直接將附近巡邏的官差引了過來,一番怒斥后,裘和景蔫了勁的保證不再喧嘩才擺平官差。 “誰再大聲言語就拉到院中當眾鞭笞!”官差的一句話迅速讓幾間抱怨不停的秀才們閉上了嘴。 官差一走,書吏們就敲著鑼鼓漫步在院中。 鑼鼓是為了提醒眾考生吃中飯的,今天是鄉試第一場第一天,很多考生會陷入做題的興奮中而忘了煮飯,所以衛敬安排書吏到了時辰就敲鐘。 廢了一上午的腦子,盛言楚餓得不行,因而中午這一頓他沒有將就。 將帶來的腌雞腿rou撕成絲絲鋪在煮沸的米飯上邊,然后蓋上瓦蓋,往灶眼里塞了根小木棍慢慢煲。 收拾妥當,盛言楚將剩下的木棍往旁邊挪了挪,以防濺起火星燒了考卷。 瓦蓋噗嗤噗嗤的從孔眼里鉆出咸香誘人的氣味,不多時,窯罐底部發出滋滋的聲響,盛言楚回想著他娘交代的話,從考籃里摸出一個雞蛋敲到碗里,然后將灶眼里沒燒凈的木柴褪了出來。 木柴冒得煙容易嗆嗓子,再有為了防止走水,盛言楚謹慎的潑了一碗涼水澆在炭火上。 燜了一會,盛言楚將椅子搬到灶眼處,就著小灶臺,他直接拿起勺子挖起雞rou煲飯吃。 第一次做雞rou煲飯就如此成功,盛言楚忍不住翹起唇角給自己點了個贊,吹了吹燙飯,正欲送進口時,突然對面飄來一股能齁死人的臭襪子味。 “誰呀?大中午洗腳?”隔壁青年人的吐槽接踵而來。 盛言楚屏息不由自主的望向對面,果不其然,是大兄弟。 貢院也是出了奇的搞笑,竟選在吃飯的時辰給大兄弟送洗腳水,大兄弟難堪的對探出頭咒罵不休的書生們拱手致歉,大兄弟難啊,大兄弟也不想大中午脫襪子泛晦氣,但官爺將水端來了大兄弟不洗不行。 頂著十幾雙厭惡的眼神,大兄弟光榮的完成了洗腳業務,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也隨之飄淡。 盛言楚猛喝了兩碗清香的薄荷茶下肚后才緩過氣,一雙眼幽怨的看著對面的大兄弟,暗道腳臭真不是一般的攻擊武器,若再來一個腳臭的大兄弟,他覺得他這幾日窒息而死的幾率很大。 八月天,悶熱的讓人很是不爽,若再摻雜一些古怪的氣味,沒人心情會舒服。 考棚逼.仄,一頓飯吃得盛言楚后背都濕透了,貢院中的常青樹被曬蔫了葉子,此刻無精打采的往下垂下樹枝。 碗筷洗干凈后,盛言楚將脖子上發著汗味的毛巾甩進小公寓,復又拿出一條嶄新的冰鎮毛巾擦拭身子。 擦干后背的汗水,盛言楚將褲子卷到大腿,衣衫半敞,就這樣毫無修儀的盤腿在床榻上打坐小憩。 耀眼的日頭爬到頭頂,外邊就跟一團火一樣不停得灼燒著貢院,這會子心煩體熱,便是有心想做題也無能為力,索性冷靜一會。 俗語心靜自然涼并非沒道理,閉目養神間,盛言楚只覺外頭的熱氣卷著小小幽風送進考棚,他甚至能感受到耳畔的頭發隨風飄蕩…… 正當他享受曼妙時光時,隔壁書生唔得一聲呻.吟。 下一息,拉稀和臭氣順著陰溝四散。 盛言楚跳下床立刻往小陰溝里倒了滿滿一袋的西柚洗衣粉,剛好門口水桶里的水沒用,這會子全潑進了小陰溝。 一番眼疾手快下來,盛言楚所在的考棚才幸免于屎臭當中。 每間考棚如廁用得小陰溝并不相通,兩邊用黃土壘得很嚴實,據說沒封之前曾經有書生借著小陰溝和隔壁書生互通紙條…… 盛言楚惡心的打了個寒顫,通過那個沾滿黑黃污垢的小洞傳小抄怎么看都別扭。 封了也好,但封了并不能阻攔氣味往四周躥。 盛言楚一袋西柚洗衣粉沖進后邊的糞池后稍微減輕了隔壁吹來的臭氣,但耐不住一個兩個考生接二連三的拉稀。 早上草草吃一頓沒什么,做了一上午題后,書生們都打算吃點好的,可煮的飯不如意,半生不熟或是焦黑如炭,加之喝了帶水草的水,不拉肚子才怪。 一時間,不加掩飾的痛苦呻.吟在各大考棚此起彼伏,夾在中間的盛言楚欲哭無淚,翻開考籃揪起一塊干凈的布巾圍住口鼻,嘴里嚼著一大把薄荷糖,如此,他才在這場臭氣戰爭中佇立不倒。 到了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官差大中午的給大兄弟倒洗腳水,大概是覺得大兄弟的腳再臭也臭不過當下吧。 臭氣持續了將近有半個時辰,這期間盛言楚腦門上的汗珠就跟地里的綠豆一樣,一顆一顆的炸開。 過了正午,一天中最熱的時辰到來,經歷了一場臭氣洗禮,盛言楚此時腦子似乎比早上醒來還要清醒。 悶著頭,盛言楚一不做二不休,提起筆一口氣寫到天黑。 期間對面的大兄弟又洗了一回腳,昌余的裘和景還在學他,隔壁兩個書生又躥稀了兩趟……但這些都沒有動搖盛言楚。 - 暮色降臨,書吏們抬著竹簍一間一間的分發蠟燭,一共四支,四支管兩個夜晚。 沒一會兒,抹黑的考棚亮起一根根搖曳的蠟燭。 不過也有不舍得這么快就點蠟的書生,借著灶眼上煮飯的光,書生們繼續奮筆疾書。 盛言楚既沒有點蠟燭也沒有做飯,他想趁著抹黑回趟小公寓洗個澡。 像他這樣抹黑坐著的書生亦有很多,這些人大多打算等夜里涼了再點蠟做題,至于抹黑中他們在干嘛?誰知道呢。 漆黑是一種保護色,黑暗中,各種不軌的小心思開始悠悠往上騰升。 考棚之間有人隔著墻傳小話,有人泄憤的撕扯素紙,有人借夜色拿木炭砸白日讓自己不爽的人,還有人像條陰鷙的毒蛇躲在暗處嘶嘶的吐著紅舌…… 第103章 【三更合一】 不去看桂…… 天地黑沉, 萬物朦朧。 戌時三刻,盛言楚將考棚上的布簾落了下來,并將空水桶押在布料上, 若是官差撩布簾查房, 他能聽到木桶落地的聲音從而第一時間從小公寓里出來。 一切準備就緒,漆黑中, 盛言楚消失在原地不見蹤影。 脫下黏糊糊的外衫, 散了發癢的長發,一進小公寓,盛言楚快速的往衛生間里奔。 客廳地上堆了一大坨盛言楚白日用過的布巾,急忙跑過去時差點被布巾絆住腳栽了跟頭。 舒舒服服的沖了涼后,盛言楚換了身干凈的褻衣, 撿起地上脫落的外衫時,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將外衫混著擦汗的布巾一起扔進洗衣機。 從洗澡到收拾客廳里的布巾, 盛言楚前后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不等洗衣機里的布巾洗干凈,他趕緊抱著略有些汗臭的外衫溜了出去。 ——就是剛才,外邊來來動靜了。 原本漆黑的玄武北街十一號考棚桌下不知何時砸進來幾塊巴掌大的炭石, 黑暗中, 炭石未燒凈的干木上泛著紅點,此時紅點正在桌子角邊肆意的吐著火舌試圖吞咽垂下來的桌布。 盛言楚進小公寓前, 沒有點火起灶,至于燒過的木柴,他皆謹慎的用水澆滅,不可能會有漏網之魚,所以這炭火哪來的? 盛言楚一個箭步上去將星火踩滅, 黑暗中,他輕輕捏了捏被炭石燒了一個大窟窿的布簾,焦味難聞。 透過窟窿,他能看到對面的大兄弟點著蠟燭打起瞌睡,隔壁的裘和景還在抓耳撓腮的做題,其余能看到的考棚皆沒有異樣。 就在盛言楚凝心觀察對面時,一個冒著熱氣的炭石從左邊橫飛過來,盛言楚急速的蹲下身,這才避免了被砸中毀容的下場。 炭石在地上翻滾了兩下,盛言楚眼珠跟著轉了轉,只見炭石最終落在了桌子下邊。 盛言楚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他這是遭人盯上了? 順著炭火跑過來的路線,盛言楚將布料嘩啦一下打開,頭猛地往外一伸,正巧和隔壁湊過來張望的男子對了個正著。 乍然看到盛言楚,在一旁窺伺良久的男人瞳孔倏而放大,慌忙將套在手上抓炭火的布巾撤下,隨后將身子縮了回去。 動作行云流水,一點都沒有白日暈倒的虛弱感。 盛言楚冷沉著臉,將地上的炭火全部撿起來狠狠地砸向隔壁,力度之大,直接砸得躲在布簾后邊瑟瑟發抖的男人嗷嗷直叫。 貼著墻壁,盛言楚重重捶了捶墻,咬牙切齒的警告:“無冤無仇,你若再敢害我,我絕不客氣?!?/br> 隔壁男人癱坐在地上痛苦地捂著灼傷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沒有將盛言楚的話放在心上。 黑暗中,盛言楚氣恨的猛踹墻壁好幾下,若今天是第三場最后一天,他定要揪著男人大鬧一場,但今天是開考的第一天,他不能鬧,一旦鬧開,男人必然討不到好處,他也不會清白,勢必要被官差一并帶走問話。 木板鎖一旦打開,意味著他這場鄉試必須交卷…… 這個代價太大,他不想賭,也許下面兩場他都不一定有機會參與,會被視為擾亂科舉秩序送進牢獄,哪怕他是受害者。 科舉一貫這么不將情面,他不能胡來,只能忍。 白天他和隔壁男人打過照面,他很確定他不認識隔壁男人,既不是昌余人,也不是他得罪過的鄒安人,那這男人為何要這般害他? 點亮蠟燭,盛言楚靜坐沉思片刻,實在想不通徹后他擺擺頭不再去理會隔壁男人的呻.吟聲,若隔壁那人還不知好歹,他有得是法子治人。 夜幕降臨,火爐般的貢院稍許涼快了些,剛洗過澡的盛言楚格外神清氣爽,將懸掛在半空的考籃拿下來,抄起筆繼續做題。 白天帖經做了一半多,夜里靜謐,他決定空出這段時間寫廢腦筋的算術題。 臨朔郡第一場鄉試中,三分天下的算術題可以說是最難的,衛敬不知道從哪請來的出題人,出得題連他這個上輩子經歷過義務教育數學嚴刑拷打的人都咬筆尖皺眉。 一天考下來,他大致摸清了今年鄉試的路線,基本功必須扎實,若在基本功上不過關,勢必會折在第一場。 除了基本功外,今年鄉試第一場更偏重于考察應試者的思維能力,換一句通俗的話說,第一場留下來的秀才,當是文科生中的尖子,理科生中的鳳尾。 文理兼顧,缺一不可。 代表文科的四書五經位置不可動搖,題量大,考得難又偏。 而代表理科的算術題,雖然題量不多,但幾乎每一道題都不容小覷,稍有不慎就會在上邊丟分。 猶記得上輩子研究史學時,有同學開玩笑說古代的鄉試和現代的高考差不多,他當時不甚明白古代鄉試,因而也那么認為。 但,當他拿到這份鄉試卷后,他才意識到上輩子的自己將古代鄉試看得太純粹。 鄉試不僅僅是選拔文理兼通的人才,還要考察秀才們的變通力,好比第一場中僅有的五道時務題,看似是簡單的詢問秀才們對朝野大事的看法,實則是看應試者如何分析妥當。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大談特談,即便答得再漂亮,也會讓官差對應試者留下一個紙上談兵的印象,舍身處境的替事件正主著想,雖顯得應試者仁慈寬厚,但也過不了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