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他雖平日里我行我素,但若想達到某個目的,也不是不能暫時低頭的,投其所好,自然深得上官喜愛,很快上官得到機會升遷,他就頂替了上官的位置,成為當地父母官。 按照儒門觀點,出世不如入世,在廟堂澤被蒼生才能學以致用,儒學經典博大精深,長明越深入,就覺得有意思,他還真就每日有模有樣處理起政務,在案牘文書,雞毛蒜皮的事情里尋找儒門真諦。 這兩年里,他幾乎將儒門典籍翻了個遍,還派人搜羅孤本殘本,以及鮮少流傳于世的先賢著作,縣衙書閣里堆滿書籍,嗜書如命的名聲逐漸傳開,許多儒生上門請教,提起他都是滿口稱贊,長明的名聲甚至傳到六義書院,書院派人捎來書信,詢問他是否愿意拜入大儒丘秉坤門下,成為丘大儒的記名弟子。長明自然是婉拒了,不過他還寫了封信,表示對丘大儒的青眼感激涕零,只是自己政務在身無暇分身,兼之學問不精,想等任滿辭官之后再親自去六義書院請教學習。 到了他這樣的修為,想隱姓埋名掩藏身份是很容易的事情,長明竟也安安穩穩當了兩年的縣太爺,沒有人料到一個人口不多的小縣城父母官,居然是修士中赫赫有名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大宗師。 彼時宋難言是縣里一個家境貧寒的普通少年,家里親娘早死,父親娶了后娘,為了少一張嘴吃飯,他被后娘趕出來,流落街頭,以打零工為生,饑一餐飽一餐,看不見希望,和萬千貧苦人家一樣,興許連媳婦兒都娶不上,就要在某場瘟疫或水患中死去,又或者迫于生計去當苦力,死在貧困交加之中。 與別人不同的是,宋難言很聰明,他打聽到長明愛種花,縣里士紳地主也跟風種起花,就弄了些花,每天都在長明途經之處叫賣,終于有一天引起長明注意,他憑借自己機靈的反應和對答,成功在縣衙里謀到一份差事,又千方百計,在名士為長明授課時旁聽,甚至將對方說的話,一字不漏記下來,倒背如流。 長明在宋難言眼里看到了野心。 一個人有野心不是壞事,它能催人奮進,讓人努力達到目標,修士若無野心,每日得過且過,恐怕天賦異稟者也無濟于事。 宋難言不僅有野心,還有天分。 他過目不忘,在修煉上也能舉一反三,悟性不比云未思差,但他的心不在修煉上。 他不想追求虛無縹緲的長生成仙之道,他想當官,他想要掌握世俗的權柄,讓人從此不敢再欺侮他。 長明收下了這個弟子。 宋難言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過往,能夠拜縣官為師,已是天大造化,他努力學習,勤奮刻苦,每天幾乎都沉浸在書海之中。 精力有限,也志不在此,他除了儒家學問,只是向長明學一些道門修煉的皮毛,主要還是為了身輕體健,保持旺盛精神。 如是幾年過去,宋難言學業有成,他的文章通過長明的推薦,被六義書院錄取,他拜別恩師,踏上前往六義書院的路。 六義書院乃當世儒門最高學府,地位如慶云禪院之于佛門,能夠得到六義書院的敲門磚,是儒門學子夢寐以求的向往。 宋難言不可能不心動。 那是他與長明師徒之間的最后一次見面。 直到分別,宋難言也不知道自己這位先生究竟有多大的能耐,畢竟那些如神仙一般出神入化的修士高人,是不可能跑到俗世里來當官的,宋難言對這位授業恩師感激不已,但他不可能一輩子侍奉恩師左右,裹足不前,他的野心注定他要在世俗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在六義書院,大儒丘秉坤看中宋難言的資質,想收為關門弟子,他不愿放棄這個機會,便寫信與長明說明情況,甚至等不及長明回信,就拜入丘秉坤門下,成為人人欣羨的大儒嫡傳門生。 儒門并不禁止學生拜多位老師,但修士不一樣,在長明這里,宋難言拜丘秉坤,就相當于叛出師門了,彼時天下亂象初現,他對幾年仕途心生厭倦,已是掛冠飄然離去。 雖然沒再遇到長明,宋難言從六義書院出師之后,由于有了丘秉坤弟子這一層光環和推薦,他在仕途上步步高升,哪怕改朝換代,也照樣平步青云,以出身貧寒的農家子弟,從一無所有到權勢熏天,堪稱傳奇。 如今洛國天子登基未久,宋難言為先帝托孤之重臣,實際上已是萬萬人之上,如攝政王一般的地位,納妾自然也遠比旁人隆重。 世人都說,宋相爺得神仙授術,長青不老,風流多情。 多年未見,長明對這個徒弟的印象,遠沒有其他徒弟來得深刻。 眼下想要追查滄海月明,直接找到宋難言那里,顯然要比拿著琉璃金珠杖去找慶云禪院的禿驢要方便一些。 不過方便也是相較而言,他若是自稱宋丞相的老師要進門討一杯喜酒喝,恐怕會被門子直接當成胡言亂語的瘋人,如果出手大張旗鼓,又會打草驚蛇,還是得想法子從別處入手。 想及此,他看向許靜仙,和藹可親道:“你午夜夢回,有沒有想過自己像尋常人家成婚生子,和樂融融的滋味?” 許靜仙:…… 她現在回見血宗還來得及嗎? …… 宋難言從未娶妻,卻有許多妾侍。 他從不諱言自己愛美色,食也性也,連修士都無法免俗,何況是他們這樣的凡夫俗子。 而且娶妻娶賢,納妾納色,他的每一個妾侍,毫不例外都是出了名的大美人,有青樓花魁,也有小家碧玉,他不看重數量,不追求多如繁星,加上今日新納的,攏共加起來也才五六人而已。 這在豪富權貴之中,也不算奢靡成性的了。 近來京城市井里流行的段子,卻是他棄公主的傾慕于不顧,拒絕了皇帝賜婚,偏偏要納一個浣紗女為妾。 這樣的故事無疑是百姓茶余飯后最愛聽的,無數人簇擁在相府門口,以比看照月公主更大的熱情,想一窺新娘子的真容。他們不會去計較其中曲折與真相,在許多人看來,能夠舍公主而就浣紗女,說明那女子的美貌已經遠遠超越公主了。 但他們還是失望了。 花轎一路從外邊抬到相府門口,新娘子在喜婆和侍女的攙扶下進府,從頭到尾蓋頭都嚴嚴實實蓋在頭頂上,天公不作美,也不肯來一陣狂風將蓋頭揭起。 不過新娘子有蓋頭,她身邊的侍女卻沒有,一襲粉色衣裳明艷大方,已是世間難得的美人,許多人看呆了,紛紛說道宋相爺好艷福,這一收就收了倆,陪嫁侍女尚且如此美貌,正主兒必然更是絕色天香。 相府極大方,錢成把成把地撒,人們蜂擁上前拾撿都來不及,也就將新娘子長相拋諸腦后了。 納妾比娶妻簡單許多,不需要那么多繁復的儀式,也沒有高堂可拜,新娘子直接就被左右送入洞房,在相府新收拾出來的后院里,靜靜等待夫君的到來。 宋難言在前面略吃了幾杯酒,面上微醺,但尚算清醒。 畢竟以他如今的地位,沒有多少人敢當面灌酒了。 皇帝也派人送賀禮過來,打破了因為宋丞相拒絕公主而龍顏不悅的傳聞。 面對眾人一如既往的諂媚奉承,宋難言都置之一笑,應付半個時辰之后,他就起身往新院子走。 這位新納的妾侍,是他在河邊看見的,晨曦初起,女子倚溪浣紗,衣裙半濕,的確平添不少姿色,但要說比公主還漂亮,則言過其實了,人人都知道,今上御妹是難得的佳人,只是宋難言不想娶一尊大佛來家里供著。 他本已權傾朝野,再加上一位公主妻子,非但不能有所助益,反倒變成累贅了。 門虛掩著,一推便開。 侍女站在門口,朝他福身行禮,盈盈笑道:“恭迎相爺,恭喜相爺,相爺請!” 宋難言嗯了一聲,忽然止步,回退幾步,仔細看她。 “你是彤娘陪嫁?我為何從未見過?” 許靜仙眨眨眼:“好教相爺知曉,奴乃府中新進侍女,先前管家派奴去服侍彤娘子左右,再跟著彤娘子一道回府,往后還是在府里伺候的?!?/br> 宋難言再要說些什么,卻聽對方又道:“管家有命,相爺既來,奴便去外邊守著,莫要打攪您與彤娘子,相爺若有吩咐再喊奴便是?!?/br> 說罷也不等他回應,便低著頭告退了。 宋難言尋思反正也是自己的人,什么時候起意再收到身邊也是一樣的,就沒再喊住她,舉步入了新房。 屋子里,紅燭高照,囍字映光。 新娘子正束手端坐在床邊,微微垂著頭,似有無限嬌羞,正待郎君揭蓋細說。 宋難言一笑,將揭蓋頭的喜秤伸過去。 第53章 你還記得,我為何要給你取名難言嗎? 在揭開眼前這條正紅色繡著戲水鴛鴦的蓋頭前,宋難言并沒有特別波瀾起伏的心情。 畢竟他妾侍也收過好幾個了,這個固然清秀如蘭小家碧玉,也就是僅止于此,他對妾侍素來不錯,年老色衰也在后院里養著,她們若想自行離去也不攔著,比起那些動輒打罵妻妾的侯門顯宦,宋難言覺得自己是個無比厚道寬容的人。 若是眼前此人溫柔小意機靈識趣,他也不是不能多寵愛幾年。 但是當宋難言揭開蓋頭,他結結實實愣住了。 饒是見過大風大浪,他也忍不住蹬蹬蹬接連后退幾步,張口欲嚷。 下一刻,他的聲音像被石頭堵住,徒勞費力,卻半點發不出來。 長明長袖一揮,消除幻術。 在宋難言眼里,對方原本一襲嫁衣也隨之消失,男人青玉高髻,廣袖長袍,俊麗如仙。 最重要的是,有些眼熟。 不,是很眼熟。 “你還記得我嗎?”對方問道。 宋難言天賦異稟,過目不忘,當然不會忘記,只不過他沒敢往那方面想。 明明死去多年的人,怎么會活生生出現在面前? “你……”宋難言發現自己又能說話了?!澳?,是老師?” 這個猜測一出口,他的表情越發古怪離奇。 長明點頭:“我以為多年不見,你把我給忘了?!?/br> “您不是已經……”死了嗎? 宋難言還記得自己去六義書院之后,還經常寫信給長明,給他講述自己的見聞和在經義上的學習。 長明回得很少,通常是他自己也有疑惑,才會讓宋難言向書院大儒轉達請教,通常寥寥數語,十封信過去能回一封就不錯了。 但后來,宋難言收到的書信突然中斷。 他心中奇怪,可自己早就離開家門,身邊能稱得上親近的人,除了長明一個都沒有,宋難言一時沒法千里迢迢跑回去察看,只能等幾年之后自己當了官,再派人回去探望,這一探望,才知道長明早就掛冠離去,連辭官都未曾,不知所蹤,沒有人知道去向。 起初宋難言還派人多方打聽,漸漸的數年過去,他的啟蒙老師音信全無,又過了十數年,宋難言覺得對方約莫是不在人世了,在他權傾朝野之后,還曾回到故地,轟轟烈烈為他老師起了衣冠冢,豎了石碑,煞有介事拜祭一番,掉了幾滴眼淚,緬懷他們師徒二人的情誼,以表哀思和孝心。 誰知道這會兒他師父坐著本該由他新納妾侍坐的轎子進來,坐在他洞房夜的床邊,沖他微微笑道“你還記得我嗎”。 五雷轟頂,一佛出世。 宋難言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我何時與你說我死了?”長明挑眉。 “可……” 以常人壽命而言,長明此時就算不死,起碼也得是耄耋老人了。 但他非但毫無老態,眉目神色宛若當年初識,竟是一模一樣。 宋難言也從他這位老師那里學過些道門修煉功夫,但他實在沒興趣,僅僅學了皮毛,后來又得遇機緣,被贈予佛門丹藥,據說修士吃了能修為大進,他沒有修為,也能青春常駐容顏不老,是以常人這個年紀早已垂垂老矣,宋難言卻還如三十上下,若無意外,就算不能達到修士的壽數,也能比常人長壽許多。 他在數十年的官宦生涯中,早已學會勾心斗角暗度陳倉過河拆橋種種伎倆,內心深處對授業恩師還是心存感激的,也許是因為早早離開后來又了無蹤跡,長明在宋難言心目中的形象相當高大,直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但他從沒想過有生之年還能見到活著的師父,而且是在洞房里。 如此說來,他師父應該也是修士了? 若是常人,又如何能數十年如一日,容顏不老。 “你所料不錯,我的確是修士?!遍L明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 震驚過后,宋難言心情復雜:“這么多年了,您為何從未來找過我,難不成弟子在您心里,就是如此微不足道嗎?想當年,弟子三餐不繼食不果腹衣衫襤褸,幸而遇見師父,方如一步登天,頓時有了當人的尊嚴,弟子還記得,您允許我在府里讀書時,我是何等雀躍……” 長明打斷他:“你還記得,我為何要給你取名難言嗎?” 宋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