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節
權世赟眼中掠過了一絲貪婪的光芒,但又迅速消散了開去,他也不再追問到底是分什么錢了,而是提點蕙娘道?!爸侔兹嗽诙砹_斯,隔得那樣遠,萬一出點什么事,消息都傳不回來。我心里也是著急得很,卻又走不開的?,F在你回來了,正好我也可抽身回老家去,親自部署人馬進俄羅斯打探仲白的消息?!?/br> 蕙娘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也做擔憂氣憤狀,“多大的人了,還是一點都不懂事,這個樣子,將來怎么放心把大事托付給他?我拿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偏偏現在爹又在前線……” 權世赟嘆了口氣,也道,“若不是這個性子,皇上也不會這樣看重他,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這些話也不多說了,總之我擇日會回去東北,從江南那邊抽調來的香霧部干部,現在卻暫時不能還給世仁了。要跟著一起帶到東北繼續查訪仲白的下落,你想起許家的底,或者要另行設法,或者就要等一段時間啦?!?/br> 一個組織,資源也是有限的,權世赟名正言順,蕙娘亦不能多阻止他什么,她默默地點了點頭,道,“其實請您過來,還有這么一件事。桂家兩位少奶奶昨天過來見我,說起了會里的事。您也知道,當時一起對付牛家的時候,桂家也是以為我們和他們家一樣,受會里的鉗制的。這一次過來,她們就在打聽消息,說是會里和他們提起了一樁交易……” 權世赟笑道,“噢,你說的是這事兒。我本也想和你交底的,結果你一到京城就回沖粹園了,連日里倒是沒找到時間?!?/br> 便仔細把新出的這一味“神仙難破”的熏制方法給蕙娘說了,和權仲白設想的一樣,是利用多種毒素炮制草藥,只要是干的飲片,色澤深一點的,都能炮制得幾乎是天衣無縫,混入藥堆中很難被辨別出來。這樣便可從出貨時便混在同和堂的貨包里,唯一的問題只是如何把它送進別人口中而已。比如說皇宮內院,分藥、熬藥的沒有自己人的話,只能是撞大運去碰,但風險也頗高,混得多了,很容易被別人用了,打草驚蛇,混得少了,有可能要一兩年后才莫名地在無名小卒身上見效。因此研究出來以后,只是作為神仙難救的替代品而已,除非桂家這樣要求特殊,事體特殊,就是不愿讓別人抓到把柄,死亡本身是否可疑并不列入考慮的情況,也沒多大用處。 而和良國公一樣,權世赟也是在桂家主動和其聯系,索要北戎境內行商路線圖的時候,便察覺到了這個寶貴的機會,他提出神仙難破,無非也是為了把桂家和鸞臺會綁得更緊一點。不過這么大的事,人家有所猶豫也很正常,這時候湊上去,就顯得不矜持了。因此他還囑咐蕙娘道,“等公主進了京,你看著事態發展,合適時不妨推波助瀾一番,我們這里和桂家交涉的一直是柳七十七,你吩咐他去做就行了。這個人很老道,不會給你添麻煩的?!?/br> 蕙娘點頭道,“我曉得了,這件事,看桂家怎么選吧。因鄭氏態度灑脫,不大要鬧,他們的壓力還輕一點。就是要下手,也得等福壽回宮以后了?!?/br> “桂家在宮里有人嗎?”權世赟失笑道,“回宮?要下手也得等福壽過門吧,現在福壽都回國了,桂家已失先機,真不知桂含春在北戎時是怎么想的?,F在倒要我們來給他擦屁股,不然,只怕他們家是真的要衰弱下去了?!?/br> 桂家在宮里沒人嗎?蕙娘淡淡一笑,也沒和權世赟頂嘴,只是又談了些別的公事,便把權世赟給送走了。 接下來幾日,權世赟果然回東北去尋權仲白了,蕙娘先按兵不動,把她臨走時耽擱下的一些公事和文書給看完了、辦完了,問得楊七娘照舊日日送帖子過來,方才令石榴,“回了她的貼,就說我在沖粹園靜候她的大駕,請她和三柔一并過來做客?!?/br> # 楊七娘到的這天,蕙娘還是如常行事,誰也看不出她心中的起伏。就連素來最擅長察父母言、觀父母色的歪哥,此次也完全被瞞了過去,吃完飯就忙去上課了,恨不能用一個上午便把課給上完,俾可和許三柔一起玩耍。乖哥只是劃著臉頰羞哥哥,顯然對他的心思是了如指掌。至于葭娘、文娘、喬哥等人,也是各有各忙,早習慣了蕙娘屋里川流不息的各色訪客了。 楊七娘到得亦早,她可能是剛吃過晚飯就從城里出發,又有新式馬車和水泥路之助,居然半上午就到了沖粹園。見到蕙娘,也是神色自若,絲毫沒有異樣。仿佛現下生死未卜的權仲白也好,連續送貼十幾天都被回絕的屈辱也好,都無法令她有絲毫感情上的變動,倒是蕙娘見了她,沒什么好臉色,待許三柔等出了屋子,便開門見山地道,“你來做什么?” 楊七娘笑道,“我來,我來不就是為了見你的?” “你還有臉來見我?”蕙娘盤腿坐在榻邊,似笑非笑地問,“我當就是你起碼也有一點良心,知道一點羞恥呢?!?/br> “我為什么沒臉來見你?!睏钇吣锓磫柕?,“下南洋開拓呂宋是你的主意罷?現在我男人就在南洋打仗,我看你也一直都挺有臉見我的?!?/br> 這兩人放下面子,唇槍舌劍起來,場面可有幾分好看了。蕙娘亦不動氣,她冷笑道,“你男人是元帥,我男人可沒有受官?!?/br> 楊七娘安然道,“他是國公府世子,也有俸祿的。女公子,爾俸爾祿,民脂民膏呀。為國為民,豈非責無旁貸?”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不再說話:這樣爭下去,爭一天都沒有什么結果的。到了這種層次,誰不明白,很多事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是非黑白,也不是所有的戲里都有jian角,分分合合,無非是各取所需罷了。扯恩怨感情,反而顯得格局不夠了。 屋內沉默了一陣,楊七娘拎起楚窯黑磁壺,給自己倒了半杯茶,品完了才道,“我這次來,是要告訴你一聲。西北亂象已成,達延汗聲勢大振,看來,羅春短期內是組織不起強力的攻勢了。英國人多線作戰,也有幾分顧此失彼,西北危局一解,南洋那邊,他們的壓力就更大了。他們已有在南洋和談的意思??磥?,短期內,打是不會打了,估計交鋒也只能在暗處。羅春這個關鍵子一提出來,整局棋的變化,卻又不一樣了。你應該感到高興,起碼,神醫的行動,的確為天下人帶來了福祉?!?/br>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若有一天許將軍也下落不明了,提醒我這么說幾句風涼話給你聽聽?!?/br> 楊七娘神色一動,“這樣說,連你也不肯定他是真去了俄羅斯?” 此女之靈動冷靜,的確令人印象深刻,蕙娘扯出一抹笑來,淡淡地道,“你覺得他不會去俄羅斯嗎?” “我確實覺得,現在的他不會去俄羅斯的?!睏钇吣锷钌畹赝ツ?,“消息一出來,我就覺得有點奇怪,若說從前倒也罷了,可這幾年的權神醫,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她坦然地道,“但我就是鬧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說他去了俄羅斯?!?/br> 蕙娘沉默了一會,方問,“你這次來,就是為了試探這件事?” “那倒不是?!睏钇吣飺u了搖頭,“這不過是我的一點好奇和關心吧,我這次來,是想試探一番你對蒸汽船還有沒有興趣的。說來,你提到俄羅斯也是令我有了些靈感,俄羅斯的彼得大帝一直對造船業很有興趣,也許到俄羅斯走一趟,能有別樣的收獲。不過,這得你們宜春票號配合了。據我所知,生意在俄羅斯做得最大的票號,也就只有宜春一家了?!?/br> 這些年發展下來,宜春的規模,的確漸漸盛源給比下去了。蕙娘扯了扯唇未置可否,楊七娘也就沒重提什么培養自己朋黨的事了,她垂下頭安然用了幾口茶,道,“若想我走,說一聲就是了。我這個人一直都是很識趣的,你現在不想介入蒸汽船,我也能理解,想把它更加發揚光大,我也能理解?!?/br> 都付出了這么多,甚至連權仲白的性命都可能填進去了,若是還沒把這事辦成,情何以堪? 換句話說,為了這事,可能連權仲白的性命都葬送了,一怒之下,反而要把此事拋開,也是可能的思路,楊七娘這話說得也是很有道理的,態度更算是坦白,倒比從前那成竹在胸的淡然樣子更有點討人歡喜。蕙娘唇邊,不禁浮上了淡淡的笑意,她道,“我現在一時還想不到這里,最近腦子轉得慢得很,還在想剛才你問我的那句話?!?/br> 楊七娘沖她挑起了一邊眉毛,半信半疑的,“你是說——” “你不是問我,我為什么要說他去俄羅斯嗎?”蕙娘把茶杯慢慢地、穩定地放回了桌面,她站起身子,負手走到窗邊,借著動作的遮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方才回頭淡然道,“我也想問你,你聽說過鸞臺會嗎?” 356、匕見 楊七娘的眉毛慢慢地挑了起來,簡直都要消失到了瀏海中去,她看來對自己忽然沒那么自信了,只是慢慢地咀嚼著蕙娘的說話,重復著道,“鸞臺會?” “看來,你是還未曾聽說了?!鞭ツ镉衷俣似鸩柰?她也正在掂量著楊七娘的表情,思忖著她是真不知情,還是又在做戲?!斑@樣看,你對同和堂在廣州的活動,也不過只是一知半解罷了么?!?/br> 說到同和堂廣州分號,楊七娘的神色頓時凝重了起來。蕙娘托腮凝望著楊七娘,道,“你和我都是很長于心計,很懂得偽裝,在爾虞我詐、勾心斗角上很有造詣的人。你猜猜我,我猜猜你,這么猜一天恐怕都猜不出個結果來。不論你怎么想,今日我先旨聲明,不論你信不信,我說的甚至都不是有限制的實話,我說的全都是大真話,連一點假都不摻,一點保留都不會有,你想問什么就盡管問好了,我一定誠誠懇懇地告訴你答案?!?/br> 她未等楊七娘反應,便續道,“鸞臺會的起源,是要從前朝末年說起了。當時天下大亂,群雄并起,東北的女真,西北的北戎,國內的闖王,南邊的小朝廷,都有問鼎天下之志……而鸞臺會的先祖,便是昔年曾被許諾封為一字并肩王共享天下的寧王。這一系在南昌經營多年,財力雄厚,此時也有些打算?!?/br> 她居然真的毫無保留地將鸞臺會的來龍去脈,甚至連他們化姓為權的□都娓娓道來,楊七娘聽得呼吸聲都幾乎斷絕,在上午明媚的陽光里,她整個人仿佛一尊青石雕塑,連表情都呆滯了起來。 蕙娘亦不去猜度她的心思,只續道,“雖說天下大勢已定,但鸞臺會既然已經成立,這野心的火種,卻延綿了下來。如此荒唐之事,正因為其荒唐,所以壓根沒有多少人會往這方面想。雖說鸞臺會以很多種名字,甚至是托名白蓮教等等,和許多人有過接觸,但從沒有一個人能猜出鸞臺會的來歷和野心。桂家以為鸞臺會只是求財,羅春多半也做此想,文武百官以為國公府只是求穩,所以培育出了仲白。實則,在知道鸞臺會的背景以后,你當可想象得到,他們培養仲白學醫,是有自己的計劃在的。你可以猜猜,這個計劃瞄準的是什么目標?!?/br> 鸞臺會背景一出,權仲白是什么用處,那還用得上猜嗎?楊七娘面色蒼白如雪,她忽地打斷了蕙娘的問話,道,“神醫本人,一開始就知情嗎?” “從前是不知道的,他的性格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這也是計劃中的變數?!鞭ツ锫詭ё猿暗匾恍?,“不然,你以為國公府為什么要把我求娶進來,難道就只是看中了我的萬貫家財?” 楊七娘沉默了許久,才別有深意地道,“只怕除了你的人品之外,也是看上了宜春號吧。這幾年宜春號發展得這么順利,順風順水,黑白兩道麻煩都要繞著走,我心底亦是有些猜疑,在廣州地界查了查,只知道道上有人暗中為他們保駕護航,這人隱隱就和同和堂廣州分號的一個管事有關。當時還以為,兩家結為親戚,他們是在維護主母的嫁妝。國公府暗中和黑道有些聯系,不過是為了做點走私生意,沒想到,我還是想得淺了點?!?/br> 她也算是解釋了自己對權世仁的懷疑,蕙娘抽了抽嘴角,卻沒有盡信,她續道,“初知內情時,我心中的震驚你也能想像得到。不因為鸞臺會的勃勃野心,也因為國公府處境的尷尬,不論這事成還是不成,國公府都沒什么好果子吃。這幾年來,為了攫取一點權力,我花費的心思,你也能想像得到了。不過,好在天命還在我這一邊,經過許多年的謀算,如今權族勢弱,倒是國公府的勢力漸漸膨脹起來,族中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竟處處退讓,現在更把我捧上了鸞臺會龍首的位置擔個虛名,雖是虛名,但也令我好容易占據了一點優勢……” “既然權族勢弱,整個計劃最關鍵的一步又要靠神醫實施,而神醫擺明車馬,全天下最聽你的話,不論出于什么心理,在現在他們肯定要把你給捧好的?!睏钇吣镟氐?,她看來有點明白過來了?!叭欢?,神醫的失蹤,使得一切情況都發生了變化。如果神醫不能在年內歸來,只怕你好容易取得的優勢,都要付諸東流了?!?/br> “而且這一次,若是按部就班地走棋,再翻盤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蕙娘唇邊,逸出了一絲冰寒的微笑,“縱使僥幸保得性命,宜春號的股份保不住了不說,我這一輩子都要低頭做人不說,只怕連歪哥的一生,都要受其cao縱了?!?/br> “以你心氣,自然不愿如此了?!睏钇吣锏难劬u漸地亮了起來,她目注蕙娘,輕聲道,“你想要逃,想要尋求我的幫助?” “逃,我自己也能設法?!鞭ツ锏徽f,“但我若現在逃了,金錢地位暫且不說,這一輩子,都將再難得到仲白的消息。倘使他能活著回來……” 她沒有往下說,但楊七娘已經可以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微微瞇起眼,上下打量了蕙娘幾眼,忽地輕輕地嘆了口氣,道,“世子夫人真是至情至性,你和神醫,論性子是格格不入,我沒想到你真肯為了神醫做到這一步?!?/br> “留下來,那就要斗了?!鞭ツ锊蝗ダ頃淖詈笠痪湓?,“雖說勝算不大,但就是要死,我也情愿死得轟烈一些。也勝過這樣行尸走rou地活在世上,日復一日地盼望著他的下落。然而,我手中最致命的弱點,就是沒有掌握軍權,和鸞臺會斗,我是需要人手的?!?/br> 這長篇累牘的談話,終于進展到了戲rou,楊七娘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她幾乎有些不可思議地道,“你現在是在求我幫你么?” “我不是在求你幫我?!鞭ツ镂⑽⒁恍?,“我是在勒索你幫我?!?/br> 楊七娘換了個姿勢,她秀氣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盡管這微笑是如此的漫不經心,仿佛暗示了主人的游刃有余,但她緊縮的瞳仁,緊抿的唇角,都透露了蛛絲馬跡。她慢慢地說,“哦?” 蕙娘面上的笑意,漸漸擴大,她輕聲道,“你還記得你們家的三小姐許于翹嗎?” 楊七娘的呼吸聲猛然一頓,她瞪大眼死死地望著蕙娘,終于完全失去了自己的鎮定。 這時候,蕙娘反而又鎮定了下來——在兩人對于主導權你來我往的拉鋸戰中,看來,這一回,她是占到了上風?,F在的問題,無非是如何把優勢保持下去而已。 而保持優勢,一直是她十分擅長的事情。 # “這也算是先人遺澤,整件事當然和我無關。許三小姐的情人當年就是鸞臺會的高層管事,他們也的確是情投意合,三小姐到現在應該都不知真相。不過,歷年來見過她的人可都還活著呢……”蕙娘詳細地對楊七娘解釋道,“說實話,這可能也不算是我在脅迫你,若是我反撲失敗,亦不會坐以待斃,自會入稟內宮,結束這瘋狂的一切,到時候,反正都是個死,自然是能多攀咬一家是一家了。許家到那時候自然也會受到牽連,以皇帝的性子,只怕是不會太相信許家的清白,你道是不是?” 在短暫的吃驚后,楊七娘很快又找回了她的冷靜,她泥雕木塑般坐在當地,仿佛對蕙娘的說話根本無知無覺?!盟某聊瑏矸纯罐ツ镏鲗д勗挼墓澴?,這亦是常見的一招,但蕙娘并不在意這種垂死掙扎般的反抗,而是欣然續道,“當然,若是只有這一點,許家也許還能勉強自保,安然度過風暴的成算還是不小的……不過,你確實忘了,我手中還握有桂家的把柄,清輝部更是在西北經營多年,當年江南民亂,挑頭鬧事的那些人,雖然被送到了西北,但想要把他們重新尋訪出來,卻也并不難的。任何事,凡做過,總是會留下痕跡,即使少夫人你是高手中的高手,也無法把水波完全撫平。我說得對嗎?” 楊七娘的呼吸聲似乎被封鎖在了喉嚨里,她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這一回,蕙娘也不說話了,她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欣賞著楊七娘的表情,屋內頓時陷入了一片在她看來是相當怡人的沉默之中。 以鸞臺會的能力,要追根溯源把江南民亂的來龍去脈給挖出來,可能性是非常的大,剛才蕙娘和楊七娘解釋時,特地提到了瑞氣部的構成——瑞氣部多數都是從前錦衣衛暗部的遺民,一代代都在本地生活,許多人就是以白蓮教首領、一斗米教香主的身份在活躍,這些人的市井消息是最靈通的,而江南民亂中的參與者,都是無業游民,他們豈非是各種教派最熱心的參與者? 僅僅是這個把柄,已足夠讓許家深陷麻煩之中,更何況還有一個許于翹雪上加霜?蕙娘今日敢把這些條件擺到臺面上來,就是因為它們實在非常合情合理,只要還有一點理智,不愿家破人亡,楊七娘幾乎沒有第二個選擇。 “噢,再說?!彼鋈挥窒肫饋硌a充,“事成以后,也不是沒有好處……我對蒸汽船的熱情,一直還是很高的。若不是鸞臺會絆住了我的腳步,說實話,我真有興趣和你一道折騰折騰這些新鮮玩意兒——” 她側過頭,紆尊降貴地一笑,親切地道,“這樣想想,你有什么不答應的理由呢?我覺得這對你來說,已算是相當劃算的買賣了——我可半點坑你的意思都沒有啊,世子夫人,你說是不是?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伴隨著一道清晰的聲音,楊七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也對蕙娘綻開了一個冷冰冰的笑,輕聲細語地道,“說說你的計劃吧,世子夫人?!?/br> 作者有話要說:踩點更新! 357、聯手 “按封子繡的算法,最遲今年六月,仲白應該或多或少能傳來一點消息了。至遲到今年九月,仲白也該有肯定的行蹤了,”蕙娘亦不瞞著楊七娘,坦然相告道,“文娘和葭娘我預備這個月就給送到廣州去,在廣州會有人把他們接到新大陸。有你暗中照拂,應該是不會出太大問題的。你們家的三柔如何,要跟著一起走么?” 楊七娘唇邊勾勒出了一點笑意,低聲道,“她過去做什么?那是魯王的地盤,她過去容易,要回來只怕就難了吧。她不比你們家葭娘,還有個小姨帶著,孤身一人去到新大陸做什么?成王敗寇,一家人要活在一塊,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br> 若能把歪哥、乖哥送走,蕙娘簡直連一個孩子都不想留在身邊,但楊七娘說得也有道理,她畢竟不像是自己還有個焦勛。她也未有勉強,只是繼續往下分析道,“這種事,肯定是趕早不趕遲的,等到幾方面都起了疑心再動手,即使成事也是處處被動。眼下西北圍解,之后半年正是陸續回防、換防的時候,軍隊調動十分頻繁,不論是桂家還是你們許家,手里的兵都能抽出來使用。我看,即使是準備倉促,應該也在這半年之內必須要有所行動了,這時候,兵貴神速?!?/br> 見楊七娘不言不語意似默可,蕙娘又道,“不妨告訴你,鸞臺會的老巢,就在朝鮮境內,從白山過去一水之隔……嘿,這些事我不說,你也能查到,你無需擔心我虛言相欺,之后若要私下調查掌握把柄,也是隨你的意……別的事都不多說了,既然是在朝鮮境內,事情要好辦得多。若能由許家、桂家一起出兵,不管三七二十一,蒙面上岸直奔鳳樓谷,打個措手不及,是有很大可能將其一網打盡,趕盡殺絕的?!?/br> 她瞅了楊七娘一眼,唇邊掛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當然,在我來看,最好是別留一個活口,可你們卻未必做如此想……這些勾心斗角的事,我們可以日后再說了?,F在先把大盤計劃定下來要緊。權族昔年曾有過一次大的損失,數千兵馬全軍覆沒,現在雖然又囤積了一批火器,但戰力的損失卻是難以短時間內恢復的。蒙面過去,速戰速決,朝鮮方面已經禁海多年了,說不定還沒反應過來我們就走了。我們再假傳圣旨暗中敲打一番,令其老實守密,鸞臺會的根本,自然也就灰飛煙滅了。之后在白山方面的首尾,我這里自然有人收拾,你們就不必冒風險踏上東北的土地了?!?/br> 在朝鮮境內胡作非為是一回事,率領一支不該出現在東北的大秦軍隊橫行霸道又是另一回事了。楊七娘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問道,“那鸞臺會四個分部呢,你預備如何處置?祥云部倒罷了,反正也不知你們的底細,斷絕聯系也就是了。瑞氣部、香霧部和清輝部,還有南邊分號的權世仁,都是能激起風雨的組織,難道就這樣任其慌亂下去?” “權族出事以后,鸞臺會必定陣腳大亂?!鞭ツ镅壑虚W過一陣殺氣,“各部之間勢必互相猜疑,屆時,我會請權世仁主持召開大會,我親身赴會以示誠意,到時候,由你方出面,在廣州附近,還不是由得你一手遮天?” 她干凈利落地往下一劈,做了個手勢。楊七娘絲毫也不意外,頷首道,“這些動靜,原本是瞞不過人的,但現在皇帝精力越發短缺,很多事上都依賴表哥的判斷,你又可借著我的關系,來遮蓋其中的動靜了,是么?” 蕙娘微笑道,“好容易把你給拉過來了,總要人盡其用嘛,你說是不是?” 楊七娘呵呵地笑了幾聲,也說,“話雖如此,但你算盤也打得太精了點吧。再說,這個計劃畢竟是你倉促間醞釀出來的,其中行險之處頗多,有些事你想得太理想了,若是一個行差踏錯,結果沒那么完美,就有被皇帝注意到、猜疑起來的可能。你想,拋開白山那邊不說,你這計劃到了最后,單是國內就要清洗掉多少人?這些人命,不可能悄無聲息就這么沒的??隙ㄒ蠄?,就是廣州的事被捂住了也沒有太多的作用,皇帝一經過問,表哥也不能不把廣州的動靜報上去的……為了扳倒牛家,我們準備了多久?你要做的事,可比扳倒牛家還要更聳動了?!?/br> 她雖然指出了蕙娘計劃中的紕漏,但語氣和緩、態度平穩,蕙娘也未動情緒,她欣然道,“不然,我為什么要拉你幫手?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嘛,你的腦子我還是很信得過的,有什么指教,但說便是?!?/br> “這些風險,我可以擔?!睏钇吣锸紫鹊坏氐?,“欺上不瞞下,欺瞞上峰的事其實誰沒有做過,許家在這件事上要承擔的風險并不大。但我估計你若倒臺,肯定會把我們牽扯出來,是以在這件事上你也可以相信,我確實是真心實意在為你著想。我猜,你在事成后打的主意是捧六皇子上位,免得新皇日后來翻舊帳……等到六皇子即位以后,權家位高權重,屆時要發展蒸汽船,還不是你的一句話?這條思路,也不能說有錯……但卻走得太慢了點,你就沒想過,把這幾件事合在一塊做嗎?” 以蕙娘的城府,亦不禁悚然動容,她仿佛頭回認識楊七娘一般,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這個清秀的少婦。 ——沒想到,楊七娘的思路,幾乎是和鸞臺會……不,是比鸞臺會還要瘋狂! 然而,這話又誠然不假,這個計劃,本來是她和權仲白一起策劃的,因權仲白能精確地掌握皇帝的身體情況,他們便能在最混亂的時間內發動人手,以此掩人耳目,之后新皇登基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權家人若非已經遠揚海外,便是已經高枕無憂,把六皇子捧上了皇位?,F在少了權仲白,她倉促間也拿不出什么更高妙的計劃,自己的力量又尚且沒有豐滿,只能脅迫許家參與進來,然而,因權仲白的失蹤而露出的破綻,卻是無法彌補。楊七娘指出的辦法,也不失為一條明路。雖然如此一來,兩人要部署的線又多了一條,但總比干掉鸞臺會以后又為皇帝揪出來干掉,徹底為他人做嫁衣裳來得強。 “你有什么辦法能掌控皇帝的生死?”蕙娘都沒提排在六皇子前頭的幾個皇子。只要楊七娘能說服楊寧妃,將三皇子從皇位之爭中隔離開來,或者說是干脆由她出手把三皇子給干掉,不用任何人發話,楊寧妃都會阻止皇五子登位,至于皇四子,本來就是個孱弱的病秧子,沒有一天離得開藥罐,要在他的藥罐子里動點手腳,并不是什么難事。唯一的問題,只是皇帝居住的長安宮防衛森嚴,想要毒殺他,卻并沒有那么簡單。 楊七娘幽幽地嘆了口氣,她忽然間流露出了一點真實的情緒。 “我曾告訴過你,任何人都有底線,但任何人的底線,也都有一個價錢,”她的語氣,似乎云淡風輕外又還有一絲淡淡的悵惘?!斑@一次,你用來買下這底線的價錢,高得我無法拒絕……” 也就是說,在許家合家人的生死跟前,楊七娘可以稱得上是毫無底線了。 蕙娘望著她,心中忽然浮現了幾許同情——正因為她曾是個毫無底線的人物,今時今日,她才能明白楊七娘被迫放棄底線的痛楚。 物傷其類,想要在這局游戲里繼續玩下去,她也好,楊七娘也罷,被迫付出的東西,終究只會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