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節
多摩藩主此時已猛地將門合攏,看來是不打算再搭理他們倆了。蔣四搖頭凝重道,“好像是發覺自己失言了,和小人對罵了幾句便不肯再往下說?!?/br> “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想,那不是你我二人能承擔起的?!鞭ツ锖敛豢紤]地道,“等天完全放亮以后,我們立刻回船,把此事稟報給國公知道?!?/br> 蔣四眼神一凝,立刻躬身道,“小的謹遵公子吩咐?!?/br> 他又難掩好奇地偷著打量了蕙娘一眼,低聲道,“只是小的也挺迷糊——公子又是如何知曉,在此地會出現如此線索的呢?” 見蕙娘面上微帶笑意,他壯著膽子又添了一句,“畢竟,公子您總不會只因心血來潮,便到吉原來尋歡作樂吧……” 只從這句話來看,蔣四對她的女扮男裝應該是心知肚明,蕙娘失笑道,“我扮得就這么不妥嗎?” 她因為出身特別,是在扮裝上下過苦功的,說話、走路都經過特別訓練,那群皇商就沒看出什么不對勁。蔣四也忙解釋道,“您是貴人多忘事——那天風暴時,您過來尋國公,是我在外頭守衛,事后我也同國公爺說了幾句,是國公爺說……” 蕙娘掃了他一眼,也明白蔣四應該是定國公心腹中的心腹了,他在此地看到、聽到的一切,應當都會為定國公獲知。不過,這倒是正中她的下懷,她點了點頭,模棱兩可地道,“你說得對,沒有特別的理由,我肯定不會踏入煙花之地。不過,這個理由,也不是你這樣身份的人能夠知道的?!?/br> 蔣四面露沉思之色,他恭謹地又施了一禮,沒有再往下問。 # 天色大亮以后,吉原一帶相當熱鬧,蕙娘在諸多親衛的護衛下平安地出了江戶,她身邊有這么多人,又都是人高馬大一臉悍勇之色,就是多摩藩主想要啃下這塊骨頭,也勢必要鬧出很大陣仗。光天化日之下,他到底還是沒敢這么大膽,由得一行人平安地回了岸邊,上了定國公安排給蕙娘的一艘小船,直接回寶船去了。 這么單人出門,又在異國他鄉,蕙娘也算是有一天一夜沒能好好休息,回船以后,蔣四等人自然和定國公回報平安,她自己插了門痛快梳洗過,倒在床上就睡著了,醒來時天色已黑,已經錯過了晚飯時點。定國公也給她留了話,請她過去相見。 蕙娘倒是足足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到定國公那里,定國公正在和將領們議事,蕙娘亦有份旁聽,不外乎都是些艦隊瑣事常務。出奇的是,昨晚他們在吉原的見聞也被拿來討論,眾人都有些憂心忡忡,居然有人道,“不若把多摩藩主掠來拷打,不愁他不吐實話?!?/br> 就算大秦威重,這也有點欺人太甚了。定國公道,“罷了,此事也不是我們能判斷的,如要對日本施壓,怎么都要先經過皇上。為今之計,應當立刻向皇上回報,只要有天威炮在,等朝廷有了決議,要怎么擺布幕府,還不是一句話的事?!?/br> 眾人都合掌稱善,于是漸漸各自散去,定國公這才把蕙娘讓到內室說話,他望著蕙娘的眼神里,隱含了調侃笑意,端上茶來,便舉杯掩唇道,“沒想到,少夫人如此倜儻風流,竟是比神醫都還能享盡人間艷?!?/br> 蕙娘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如不是不得已,我也不會主動踏入吉原。國公難道還不知曉?您拿此事來取笑我也罷了,將來回京以后,請萬勿提起,否則,我不好做人的?!?/br> 她所料不差,定國公雖然對她有一定興趣,但他更看重的,還是朝中、天下的大事,蕙娘此話一出,他頓時瞇了瞇眼,顯然是想到了蔣四的回報。連語氣都正經了起來,透著含蓄、婉轉的試探,“這不得已三字,有點重了吧?女公子豪富天下,權勢滔天,還有什么事,能讓您也說出不得已幾個字?” 蕙娘輕輕地嘆了口氣,“越是位高權重,不得已的事也就越多。定國公以為,我此次出海,真的只是來看您轟沉幾艘船的嗎?就算我有天大的本領,也沒法算準這船在大洋上是怎么開的吧?” 定國公眼神略略一凝,并沒有說話,蕙娘也不曾隱瞞,坦然道,“實際上,這一次過來,我真就是為了看看日本國內,有沒有生意做的。我時間有限,幕府的態度又不友好,不去青樓,該去哪呢?” 她忽而自嘲一笑,“如非多摩藩主藏不住話,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也許我還要在吉原夜夜笙歌呢,他多了一句嘴,也好,如今我可自在回京,不愁無法向……上頭交差了?!?/br> 這話說得含含糊糊的,禁不得仔細琢磨。定國公果然也被繞了進去,他眼神閃爍,又進一步問道,“對宜春號和盛源號的糾紛,我也是略有所知,女公子就這樣看重朝鮮的市場,絕不肯讓出朝鮮,甚至于連日本都要親身過來視察——” “朝鮮一事,不過乘勢而為?!鞭ツ锢淅涞氐?,“也不瞞您說,朝鮮藥材,的確是國公府的財源之一。宜春號雖然利潤豐厚,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也要做好有朝一日可能失去宜春號的準備,權家的財源,絕不會就這么拱手相讓,由盛源號去分薄、削弱。但要就為了這事特地跑日本一趟,您也是把我看得小了?!?/br>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又說,“只是為了在這件事里,謀取最大的利益,不能不把仲白留在京中,只好由我來跑這一趟而已……我這么說,國公爺明白了嗎?” 定國公頷首輕聲道,“大概明白了?!?/br>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又失笑道,“虧我還對少夫人的來意諸多猜測,沒想到,卻是令自上出。這樣看來,您一定要把朝鮮收入囊中,甚至不惜將日本拱手相讓給盛源號,也不單純只是出于對朝鮮的看重嘍?” “嘿,若猜測不錯,今后的日本,只怕沒什么寧日。這里的票號,如果能開得起來,與其說是票號,還不如說是探子的據點?!鞭ツ锍读顺洞?,“這種事一直都很容易引火燒身的,宜春號為什么要把麻煩往自己身上攬?至于盛源號——” 她瞥了定國公一眼,眼神犀利而冷淡,“他們和王家漸行漸遠,現在已失去消息來源,如果國公爺能保持沉默,我和仲白不勝感激?!?/br> “少夫人盡管放心,”定國公毫不猶豫地道,“孫某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再說,盛源如今,和……二公子也是漸行漸遠,許多事,我們是樂見其成?!?/br> 事情至此,對定國公來說已算清楚——皇上顯然是通過種種渠道,收到了日本可能和魯王暗通款曲的消息,只是出于他自己的考慮,他沒打算把此事告訴定國公,反而是令權仲白、蕙娘夫妻借開辟票號市場的名義暗中調查,甚至于還希望宜春號在日本開辟分號,方便燕云衛潛入幕府…… 若說從前,定國公和皇上還是君臣相得、彼此坦蕩,今日兩邊的關系,已經隨著皇后退位太子被廢,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靄。在這種牽扯到皇權的問題上,什么猜測都不是沒有可能。為什么不讓定國公來辦這件事,理由可以有很多,怕艦隊中人多口雜,無法保守秘密,也可能是怕定國公停留時間短暫,不能辦好差事?;蛘呤桥滤腥o回,被魯王擒住,透露了這個消息,更有可能,只是很單純地不再全面信任定國公……人心,是禁不起挑撥的,定國公眼底霧靄沉沉,儼然已經陷入沉思。蕙娘看在眼里,終于在心底滿意地嘆了口氣,她淡淡地道,“仲白深得那位信任,有時候一些差事,那位交代下來,不好不辦,又不好透露口風。只好背了個無行浪子的名聲,這一次出海,如果是他過來,別人自然又覺得他貪玩了……” 見定國公雙眉上軒,她不免微微冷笑,方才續道,“其實,也就是因為此點,那位對他的怪脾氣,也是多有容讓。別看他平時大發議論,什么怪話都說,很多時候,他說一句,那位是聽一句,就是封子繡的枕頭風,也許都沒這么管用?!?/br> 權家有德妃在手,于宮廷斗爭中已經立于不敗之地——歷來這些藩王,只要沒有謀反的可能與表現,都會得到兄弟的優容和寵愛。權家沒有實權、地位且高,未來十多年間,根本不用站隊,也能活得悠游自在。孫家要奈何權家,有點難,可作為一個有把柄握在權仲白手里,常年出海在外的大將,權仲白要毀掉皇上對定國公的信任,卻只需要幾句大實話那就夠了。從前他不會這么做,只是因為他沒有這么做的動機。 而一個男人不管再大度,對想撬他墻角的人,卻都不會太客氣的。 蕙娘無需再多說什么,已能讓定國公明白過來,這一回,他面上的苦笑真有點貨真價實了,“子殷的行事作風也太低調了吧……不過,也是,雖說那位身子不好,但他到他身邊服侍的次數,也的確是太頻繁了一點?!?/br> “這些事,本不該由我的口說出來?!鞭ツ镟艘豢诓?,“亦算是迫不得已,畢竟我和國公雖不熟悉,但卻和孫夫人頗有交情。無事生非,也不是權家的作風……” 定國公從善如流地道,“少夫人只管放心,孫家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br> 他猶豫了一下,又慎重道,“這件事是我沒做好,便算是我欠了子殷、欠了少夫人一個人情吧?!?/br> 蕙娘也不為己甚,淺笑道,“國公知道就好,把這種事拿出來亂說,必定會招惹到上頭的不快。到時候我若要清楚解釋緣由,對兩家人都是損害。我固然狼狽,可您就未必只是狼狽了?!?/br> 定國公面色再沉,眼看又要再度認錯時,蕙娘擺了擺手,因道,“既然在日本這里找到了線索,看來,不論有無利潤,票號是肯定要設法登陸日本的了。據我所知,多摩藩對朝廷敵意很深,要想打通關節在日本開上分號,不論是宜春還是盛源,都需要了解日本的政治勢力,這個差事,耗時日久,更需要了解日本話的人來做,既然國公說欠我一個人情,這個人情,我便用在這里吧,還請國公爺多在這事上用點心思,起碼要告訴我,若想在日本開辟分號,我需要買通哪些關系?!?/br> 定國公松了口氣,爽快地道,“既然是為了國家大事,此事就應當著落在我頭上,艦隊在此停泊期間,我自會派人收集這些內容。到時候一式兩份,一份就給少夫人,一份送回國,也是兩便?!?/br> 他頓了頓,又目注蕙娘,深沉嚴肅地道,“至于我欠少夫人的這個人情,卻不會就此算了。有些事,合了情就不能合理……是孫某寂寞太久,一時忘形。多虧少夫人能把持得住,孫某如今清明過來,真是冷汗涔涔,多謝少夫人點醒了,今后少夫人如有差遣,孫某一定全力以赴?!?/br> 對定國公這樣的政治家來說,權仲白就算對孫家有再大的恩情,只因在政治上缺乏足夠能量,依然使他不自覺地看輕了權家。直到此刻,他才算是拿出了應有的尊重,當然,至于心底是否還在覬覦她,這就只有天知道了。 蕙娘淡笑道,“賤妾蒲柳之姿,何曾能得如此垂青?國公只是出海日久、心思浮動罷了。發乎情止于禮,有些事也不必那么較真,過去了就過去了吧?!?/br> 定國公雙手撐住幾案,微微傾身望著蕙娘,輕聲道,“女公子太自謙了!如非您是這樣身份……” 他又露出了一個真切的苦笑,澀然道,“也許人這一生,總是求而不得的東西更多。孫某只能說,神醫一輩子福大命好,天才橫溢、龍章鳳彩不說,還能得到您全心全意的傾慕,孫某是羨慕非?!?/br> 這最后的感情流露,不但極為大膽,并且是真的情真意切,甚至于定國公失去了一向的沉穩霸氣,也露出了苦惱脆弱的一面。蕙娘心底輕輕一動,不免回思自己一路上是否給他帶來錯誤的印象,譬如說過分親昵、放松,又或者是流露出女兒態等等,只是粗想一遍,卻并無所獲,只好歉然一笑,并未作答。 這也是定國公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兩人雖然居于一艘船上,但之后他再沒把蕙娘請過去說話。蕙娘也相應地收斂了腳步,大部分時間都在艙房內休息靜坐,待到半個月以后,艦隊補給完成,即將揚帆出海時,她也拿到了詳盡的情報說明。又登上了一艘焦勛為她安排的商船,揚帆往大秦去了。 此時已是盛夏時分,外海臺風不少,這艘商船并不敢直接航向青島港口,而是順著陸地慢慢航行,免得遇到臺風,船沉人亡。如此一來,勢必要經過朝鮮和東北的各個港口,蕙娘和桂皮便可以中途下船,反正按這艘船的航速,他們走陸路說不定還能比船只更早到達天津。屆時只要船上水手說話小心一點,蕙娘自己不露出什么蹤跡,兩人要露出破綻都難。 也因為此,上了商船以后,蕙娘和桂皮都是深居簡出從不露面,待得船過盤錦港時,兩人趁夜下船,抄小道去向盤錦城內:此時自然是重又易容過了,桂皮化成個年輕公子,蕙娘反而是他的小廝。如此一來,即使她脂粉氣外泄,外人也只會覺得她是桂皮的孌童,而不會往別處去想。兩人日未出便到了城門邊,此時城門未開,他們便在城門外一處無人的茶棚中坐了,等候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