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
天下之大,何處沒有陰謀詭計,只怕每一日,都有大大小小的計謀在醞釀、實施、破產。即使如今天子身體不適,朝野間風起云涌,中朝大臣們,在臺面下的動作又多了起來,但時間依然也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一轉眼便是數日過去,權季青依然是鴻飛冥冥、杳無音訊。即使是良國公亦不得不承認,這小子深藏不露,這一次平地失蹤,動用的只怕也并非是鸞臺會的力量,要在短時間內找出他的下落,只怕是有些難了。 蕙娘如今既然得到權家上下內外的認可,真正成為了下一代的領軍人物,當家人也就不再避諱,雖說權家真正的核心密事,她還未夠資格參與,甚至連鸞臺會的權力構成、內部機構乃至潛藏的人脈力量,她都還是一無所知,只算是個剛入門的初哥。但太夫人、權夫人,也不再把那些內宅當家主母有資格與聞的事瞞住蕙娘,這幾日來,茶余飯后閑談時,都漸漸將一些家里的事透給她聽,也多少有幾分自明的意思:這一次權季青大變活人,絕非出于鸞臺會的安排,這個組織嚴密的機構,甚至比燕云衛都要嚴謹機密,尤其是京城分部,大小諸事全掌握在權世赟手里,他就在良國公府坐鎮,想要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眼皮上跳舞,鸞臺會內,根本沒人能有這樣的膽子。 有些話大家不用說得太白,當事人自己心里有數,蕙娘自然明白,云管事看著一團和氣,其實只怕之前,還是更支持權季青多些。否則按權家長輩說法,他只要說一聲不字,甚至只是微微流露出一點傾向,權季青能指使得動喬十七?如此看來,這對叔侄的關系倒是十分融洽,蕙娘甚至有七八分肯定,當時孔雀所聽到的那番對話中,權季青口中那一聲老叔,叫的就是云管事。唯獨不解的,只是云管事既然這么幫著權季青,那當時為何不私下稍微放一點兒水,把勢力多借給權季青幾分,索性就里應外合地施展毒計,將她這個威脅,扼殺于萌芽之中。反而還要讓權季青如此委婉曲折地隔山打牛,用如此瘋狂而不確定的手段,去博那萬一的一點希望? 現在大家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開誠布公,有些話,蕙娘不好當著權夫人的面問,但私底下她是可以問太夫人的——隨著權家局勢的變化,幾個女人之間似乎也發展出了一種無言的默契?,F在這段日子,歇芳院和立雪院的關系,漸漸便順理成章地疏遠了起來,立雪院的女主人,往擁晴院走動的次數,反而是逐漸增多了。 “世赟到京城已經有十多年了?!睂ツ锏囊蓡?,太夫人也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是談起了權世赟的生平?!八衲耆鄽q,也就是說,當年才剛剛弱冠,就被族里派到了京中。族中做事,從來都看才具人品,對出身反而看得不重。他就是再有身份,沒有這個能力,也不能挑起這份重任?!?/br> “云mama只是他在此地的掩護人,兩人間當然沒有什么故事。世赟真正的妻小都在老家,這些年來分隔兩地,對他也是很大的考驗,但他是從不露聲色,甚至當府中人以訛傳訛、陰錯陽差地流傳起了他和你公公的故事后,他也都不以為忤,倒覺得這是掩蓋身份的大好煙霧……”太夫人意味深長,“此人的為人,也就可見一斑了。就算他自己難免也有些好惡、傾向,但該有的分寸,卻決不會逾越一分。我們府里,當然有會里的一些掩藏力量,但多半也是以護衛外圍為主,真正能夠進入到西院去釋放季青的,則無一不是只效忠于你公公的心腹?!?/br> 她在‘只’字上,加深了咬字,又道,“即使是世赟,對這些人的控制也都有限。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季青給放出來,那是談何容易?!?/br> 蕙娘心里,早把那天揭開真相時,幾個人的所有安排、表現,都重復咀嚼了多遍:一族人一個在東北,一個在京城,京城這一支,世世代代經營下來,也有一百多年的家業了,鐵打的爵位、偌大的家產……嘔心瀝血、把腦袋別在褲腰上造反,他們犯得著嗎?要說兩家現在還留有什么親情,那根本就是瞎扯淡,良國公從出生到現在,能回過東北兩次就算不錯了。權仲白、權季青等人,恐怕更是根本就沒和老家族人有過什么接觸。鸞臺會、權家老家那一族人憑什么來維系二者間的聯系?除了這天大的秘密以外,想來也定有許多辦法,讓良國公府有無數的把柄落在他們手中,讓雙方彼此越抱越緊,誰也踹不了誰。 這就有個問題了,良國公府、權家老家、鸞臺會,這似乎是三個不一樣的單位,鸞臺會才是那個能耐通天、手握無數死士的大組織。而在這會內究竟是誰來主導,那可不是看誰來當會長這么簡單了。聽良國公的意思,她入門以后,將來水到渠成,是要接管鸞臺會的??膳c此同時,鸞臺會在北方的大總管卻是老家派來的權世赟,良國公向她交待真相,還要把權世赟安排在場,甚至現在聽太夫人的口風,‘即使是世赟,對這些人的控制也都有限’,這些人是誰?是良國公自己的心腹!權世赟對這些人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可見他的手伸得有多長了! 國公府和老家的關系就這么融洽,就這么水乳/交融?說得難聽點,要是蕙娘現在還沒出嫁,她和焦子喬這個只隔了生母的親弟弟,都還有一番尷尬呢,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否則又何來的爾虞我詐,只怕早就天下大同了。財勢跟前,連親生姐弟只怕都不能免俗,那么在天下跟前,這一百多年的一家人,難道就會是例外嗎? 國公府的處境、的地位,能否有良國公在權世赟跟前述說的那樣高貴、那樣自如,只怕還是很可以商榷的一件事呢…… 但即使做了這樣的想法,蕙娘也決不會胡亂將它流露出來。擺明了權世赟在國公府里當差,已經有十多年的時間了,幾年時間,已經足夠她在權家后院安□自己的人手,云管事是鸞臺會的大管事,他就不能在擁晴院里安排幾個眼線?太夫人這里雖然幽靜,但隔墻有耳,不是密室議事,有些話,恐怕太夫人也不敢大鳴大放! “季青這件事,要是會里安排,那也就罷了?!鞭ツ锩碱^一蹙,順著太夫人的話就往下說?!白约喝嗽趺炊?,都翻不了天的。季青對家里有點意見,日后慢慢地也就好了,太沒有祖宗的事,他也干不出來。但這要是外頭人……” 要是外頭的勢力,能隨意把手□良國公府內,如此天衣無縫地將人救走,只怕良國公要擔心的,就不止是權季青會不會把一家人賣掉的問題了。太夫人舒了一口氣,“所以,你公公和云管事這一陣子,就正忙著這件事呢。當天西院看守嚴密,所有人到現在都發掘不出任何疑點。甚至可以兩兩互證……越是這樣,他們自然就越是疑惑,這件事激起的波瀾,看來是要持續一陣子了。甚至會里可能會迎來一波新的梳理,那也是說不定的事?!?/br> 見蕙娘面露疑惑,她便若無其事地道,“做錯了事,哪能不付出代價。從喬十七起,曾經暗中幫助過季青的那些干部們,均都紛紛認錯。雖死罪可免,但不受些活罪,日后你也不能毫無芥蒂地使用他們。這些干部,還有那些昔日里忠于季青的嘍啰們,只怕是免不得受一受漠河的天氣了?!?/br> 國公府本來為權季青準備的處罰,沒想到反而落到了這些干部身上。只是當時上層承諾給權季青的照顧和恩惠,現在卻未必會降臨到他們頭頂,看太夫人的意思,將來這伙人就算還有回來的一天,那也是很多年以后了。鸞臺會御下的嚴厲,僅從這件事,便可見一斑——當日那些管事到沖粹園內,以考量者的身份,多少有些高高在下地觀察蕙娘的時候,只怕根本就沒有想到,他們其中有許多人的命運,已經早為上層決定了。 蕙娘不想承認,可她的確也感到一陣爽快、松弛,至少這份被人掂量的窩囊氣,以及數年前那段謀害未成的恩怨,今日權家也算是對她有一點交待了。從此以后,除了云管事之外,曾牽涉到湯藥一案的那些當事人,都將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她嫁入權家時所懷抱的最大目標,也終于是宣告完成。只是長路漫漫,完了這件事的代價,是又牽扯進一灘更大的渾水里,這卻又不是她所能料得到的了。 她這廂感慨萬千,那廂太夫人看了她一眼,似乎將她的微妙心情如數掌握,她微微一笑,又道,“現在外頭人在忙這個,仲白呢,性子倔強,剛接了世子的位置,心情肯定也不會太爽快。這匹野馬才剛上了籠頭,還不好隨意鞭打驅策,這一陣子,你對他也柔和一些,本事大、脾氣就大嘛,得多哄著他,也不能就給他安排上差事……他不喜歡和瑞婷接觸,我們也就不迫他了,這件事,倒是正好交待你去辦?!?/br> 一旦明了了權家的身份和訴求,權瑞婷入宮的目的,陡然間便顯得極為可疑,甚至她到底是不是老太太的孫女兒,蕙娘都拿不準了。她心底自然是疑云重重,有無數的疑問只等一個解答,但面上卻也已經收拾起了情緒,作出靜聽下文的樣子,微微沖老太太抬起了眉毛。 “我知道你心里也有些話想要問……”老太太卻很理解蕙娘的心情,她今天格外善解人意,也很喜歡說話?!皠e看我們家現在人丁凋零,只余你們一房人丁,其實么,除了在京的那些堂兄弟之外,老大、老.二在家里,也是干得有聲有色。這一點你不必懷有過多疑慮,瑞婷的確是你嫡親的堂妹不假,那是絕對的自己人,對她,你是可以交心的?!?/br> 蕙娘勉強一笑,也不接老太太的話口,她輕聲細語,“那……孫媳婦也就冒昧地一問了——我要為婷meimei辦的,又是哪一件事呢?” “這件事說難不難,說簡單卻也不簡單?!崩咸珖@了口氣,“要是仲白愿意開口,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F在卻不得不另想辦法了——皇上身體不好,活到六十歲的可能,已經很低了。有些事,我們不能不加快腳步,婷娘從前無寵,自然在我們算中,但現在,她卻要盡快成長起來,起碼,要有爭寵的資本……” 她意味深長地瞅了蕙娘一眼,“你就沒好奇過,仲白的授業恩師,為什么忽然到了京城嗎?” 這么多零落的棋子,直到老太太親手牽出了線,才隱約構成了一張疏疏落落的網,有些疑問,似乎得到了解釋,可這張網實在還太稀疏,上頭的結也還實在太少,要想從網回推出布局人的初衷,蕙娘卻還是力有未逮。她也知道這不是能夠心急的事,過分尋根究底,只會惹來太夫人的反感,因此也不再細問,只微笑道,“原來如此,祖母的意思,是要我出面引薦周先生入宮了?” “周先生是不能見光的?!碧蛉藫u了搖頭,“他們家祖傳的一脈針灸手藝,實在是太有名了,一旦露了行跡,和太醫院的那些御醫打了照面,很可能會給有心人留下把柄。這件事得暗著辦,最好你是能把婷娘給帶出宮來小住一段日子,就是帶到香山來,也比在宮里強些?!?/br> 姓周、有名、針灸……蕙娘心念電轉,頓時就想起了前朝聲名赫赫的御醫世家,她不覺低呼道,“周天神針?” 前朝朱明皇室御用的一脈太醫,便是周姓,他們擅長針灸,曾在永樂大帝的徐皇后身邊伺候,緩解她的頭風之癥,因針術如神,因此在杏林中有‘三十六周天神針’的美譽,因此在杏林中有‘三十六周天神針’的美譽,意思是三十六招針法一出,任何疾病都要瓦解,猶如一張周天大網,任何病魔都難以逃脫。改朝換代中,周家人自然也沉寂了下去,直到大秦立國,有習得皮毛的再傳弟子,都能治好開國太祖的頑疾,周天神針的名頭,這才又響亮起來,有許多周姓門人再度出外行走,但周家嫡系,倒是再沒了消息。 “雖然外頭人均未掌握真正嫡傳神針,但總能看出一點門道?!碧蛉说?,“仲白得穿針藝以后,自己結合歐陽家的醫術,另行開創了一門新的流派,倒不怕被人看出端倪。但周先生就沒有這個優勢了,這件事,你得抓緊辦,今日得空入宮時,如有話縫,便相機進言吧。實在不行,也有個霸道點的法子……” 她從懷里掏出一包藥來,送到蕙娘手上,低聲道,“只是這法子對婷娘本人損傷很大,若不是萬不得已,還是慎用為好?!?/br> 雖然是老人精、老狐貍精了,但太夫人說這話時,依然不禁有擔憂關懷之意,溢于言表,蕙娘看在眼里,頓時想到了從前婷娘還在來京路上時,太夫人殷殷垂詢的情景。 看來,雖然忍痛把大兒子、二兒子送回東北,但老人家心里,肯定也是惦記著他們的。愛屋及烏,她對婷娘,倒也有幾分真感情。 蕙娘心中一動,面上卻恭謹地答應了下來,“孫媳婦一定打點精神,盡力去辦?!?/br> 只聽她的語氣,便能明白,這個聰慧的少婦,很能領會這樁差事背后的意義:這是她加入鸞臺會后經辦的第一門差事,她在鸞臺會內的聲音響亮不響亮,就得看這樁差事,辦得好不好了。 ☆、183桃花 宮中妃嬪雖不多,但待遇也分了三六九等,雖然都是未封嬪的新人,但有寵的白貴人和無寵的權美人相比,就要自由得多了。她非但能夠隨著皇上到各大別宮玩樂,甚至也可以同她的前輩們一樣,一年內有那么一兩次機會,離開囚牢般的皇宮,以禮佛還愿為名,在名山古剎中小住那么幾日。 但即使是牛淑妃、楊寧妃這樣的老資格、老身份,一年也就只能離開三日、五日,便算是有天大的面子了。權瑞婷一個空有些家世,并無寵愛的小美人,想要離宮居住十天半個月,在一般的情況下來說,只是天方夜譚般的奢望。 但換句話講,這差事要不難辦,鸞臺會自然就給天衣無縫地辦了,也犯不著要把主意打到權仲白身上。如今既然他們有這個需求,那蕙娘也是只能硬著頭皮往上頂了,沒有條件,那就只能相機給創造條件。并且這整件事,還得因勢利導,不好露出太多痕跡,那就不美了。 因這份心事,也因為她的身份發生了變化,權夫人借口身體不好,開始讓她出面和外頭的三親六戚們應酬,還因為皇上身子不爽,六宮人心浮動,都想方設法地和權仲白一家套近乎,這里頭總有些人的面子是不好駁的……總而言之,這年秋天,蕙娘進宮的次數顯著地增多了。 她人本來生得美麗,見聞又相對廣博,反應敏捷口舌便給,要作出喜歡她、和她投緣的樣子,并不是什么苦差事。就是牛淑妃這樣的材料,和蕙娘相處得也頗為愉快,她倒有一樁好——并不太嫉妒他人的美貌,有時蕙娘和牛賢嬪都在一側,兩人芝蘭玉樹、春蘭秋菊的,把她比得暗淡無光,牛淑妃也并不大生氣,反而嘆道,“可惜天生就人,往往都有其缺憾。少夫人就是命數上差了那么一點兒,要是令弟少出生幾年,只怕如今中宮位置,便不會空懸了?!?/br> 這話生拉硬扯,說得有點離奇了,以蕙娘年紀來說,即使入宮,也在牛淑妃等人之后。事實上,當年皇上有意采選她填補東宮時,太子是早說定了孫家女為太子妃的。只是聞弦歌而知雅意,牛淑妃心里是不大藏得住事的,蕙娘聽她的意思,便明白牛娘娘如今日思夜想,恐怕惦記的都是坤寧宮的那個位置了。 現在的局勢,對她這個準皇貴妃來說,也的確是極為有利?;蚀巫勇斆髁胬?,又占了居長的名分,皇后去位,貴妃便算是后宮之首,這身份又尊貴,序齒又占了便宜。兼且皇上在不斷提拔牛家眾親戚,令他們在軍中聲勢更盛……牛淑妃躊躇滿志,想要再上一層樓,把江山給坐準了,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蕙娘微微一笑,道,“臣妾身世畸零、家人寥落,是個沒福的人,哪堪入選東宮呢。倒是娘娘,家里人丁興旺,盡顯大家氣象,又何必過分謙虛,倒成了個燈下黑了?!?/br> 要捧牛淑妃這樣簡單的人,話就不能說得太含蓄,這馬屁一出,牛娘娘頓時笑得合不攏嘴,“你呀,就是一張巧嘴!你男人有多不會說話,你就有多討巧。瓊哥媳婦上回入宮見我,還說你為人冷傲,難以接近。誰知這都是她的一面之詞,我入宮這些年來,也算是見過一些女兒家了,能比得上你這樣和藹可親、易于交接的人,可還不多見呢?!?/br> 瓊哥媳婦,指的應該就是吳興嘉了,她嫁的正是牛德寶爵爺的長子牛奇瓊,也是牛娘娘的堂弟。從前吳興嘉有意于后宮嬪妃之位時,牛娘娘就不大喜歡她,沒想到現在做了她的弟媳婦,牛娘娘居然還會這樣當眾下她的臉子,給蕙娘打小報告。 “都說她要回京了,沒想到回得這樣悄無聲息。不是娘娘說,我還不知道她已經到京城了呢,都有些不像她了……”蕙娘不禁也是一笑,“怕是為了吳閣老的壽辰回來的吧?” 如今牛家,真當得上炙手可熱的考語,吳興嘉這個牛家小宗婦回京城省親,還能少了人巴結她嗎?牛淑妃道,“也是為了她父親的壽辰,也是為了本宮的事?!?/br> 自得、自矜之意,雖經過收斂,但依然隱隱地透了出來。蕙娘忙道,“是臣妾想岔了,沒想到冊封大典那兒去,請娘娘恕罪?!?/br> 冊封皇貴妃,是國朝大事,皇上病危時下了旨,牛淑妃就算是有了名分,可還要制冊制寶安排儀式,才只籌備了三個月,禮部效率已算是很高了。牛淑妃春風滿面,含笑又和蕙娘說了幾句話,話里話外,都引她埋怨吳興嘉的不是,蕙娘卻充耳不聞,也不接話,連牛賢嬪都當作聽不懂——她有點發急了,便索性屏退了左右,握住蕙娘的手,推心置腹地道,“你也算是天下間有數的富豪了,國公府更是百年的基業,乃是大秦有數的名門世族。你男人又有本事,連我都要求著他,我雖然也算是有些權柄,但想要給你送點好處,也不容易……興嘉這丫頭,輕狂得很,偏偏又是命好!我說句實在話,你別生氣——就這會看,她的日子,要比你強些,怎么說,未來一個侯夫人,那也是穩穩到手了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從前她被你踩得很,現在你們見了面,她必定是要報復回來的。我思來想去,也就是這件事,能助你穩穩壓她一頭了?!?/br> 牛賢嬪在族姐跟前,話從來都不大多,聽見jiejie這么長篇大套的一番話,她那長長的眼睫,也不過是若有所思地上下扇了幾扇,便又掛出了淡淡的笑容來,在一邊做她的人rou花瓶。蕙娘被牛淑妃糾纏得有些無奈,只好老實道,“娘娘殊恩,臣妾感激不盡——” “咱們也別繞圈圈,打馬虎眼了?!迸J珏驍嗔宿ツ?,索性就開門見山了?!艾F在皇上對外都說是好了,可對內,那瞞不過我們這些內人……只他的病情,全掌握在權神醫一人手里,我這也不是為了我,還是為了皇次子!你就給我透透口風,好歹露個消息吧,皇上這病,到底是能治好不能了?!?/br> 這一陣子進宮,太后、太妃礙于身份,沒有屢屢加恩,多半還是讓小一輩來使勁??蓷顚庡鷮λm也熱情,卻遠遠比不上牛淑妃真是下了大力氣來拉攏她,連嫡親的堂弟媳婦都不惜往死里踩。想來為的也就只是這一句問話了,蕙娘輕輕地嘆了口氣,搖頭道,“這,臣妾卻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仲白在家口風一向很嚴,這種事,我們也都不敢多問……” 見牛淑妃不可抑止地露出失望之情,她便又道,“我也不瞞著娘娘,外頭男人們的事,仲白未必會和我說的。男主外、女主內嘛!我自己事兒也多,平時和仲白在一處,不是說家事,就是說兩個兒子,他醫館里的事,我也不大問的——那也是經了慈恩寺的妙善大師指點,大師說,他妙手回春施針救人,那是和閻王爺對著干的事兒。我呢,怎么說手頭也有個票號,這票號四面通財……” 便又將這慈恩寺的妙善大師,那卜算如神的形象略吹噓了幾句。 深宮內院的女人,因身份緣故,最是信佛尊道,牛淑妃經過這么一段時間的來往,對妙善大師的興趣也是逐漸濃厚,不禁便道,“聽你平時常常提起這位大師,他素日里在京中,果然有些名氣?” 蕙娘笑道,“大師不大和達官貴人們往來,在我們這群人里,名氣倒是不顯。但平日里熱衷行善,是城東一帶有名的善心人,就是仲白,和他來往都很密切。平時春秋二季凡有瘟疫,都是經常和妙善大師攜手義診發藥的?!?/br> 牛淑妃眼睛一亮——這個權仲白,什么事都不走尋常路,就連找供奉,都要找個這樣的供奉。不過,這對她而言卻是個不錯的機會,皇上身子不好,以后仰仗權仲白往外透消息的時日還長著呢,雖說焦氏自陳,和夫君關系比較冷淡,聽不見多少心里話。但好歹也給指了一條明路,這做丈夫的和誰過從甚密,最清楚的還不是他媳婦?大把的布施撒出去,不愁妙善大師不為她、為牛家說些好話…… 她眼珠子一轉,便欣然道,“竟還有此事?這樣的得道高僧,若能得他指點兩句,我這心里也就不會這么慌亂了……也好,正好今年我也都還未出宮禮佛,待冊封大典之后,少夫人若是有暇,便陪本宮上慈恩寺走一遭兒吧?” 蕙娘也就是閑來無事,投一發魚餌而已,沒想到牛淑妃根本是搶著跳出水來咬餌食,她自然也就順水推舟,“那我也就借娘娘的光,多少也休息幾天了?!?/br> 只要皇上的身子還是這樣,蕙娘的態度又總還是比權仲白要軟和一點,能讓別人看得到希望,那么宮中妃嬪,對她就永遠都不會太不客氣。牛淑妃和蕙娘定下了約會以后,又說了幾句閑話,見蕙娘有告辭之意,便站起身來,親自把她送出了中殿。牛賢嬪也就跟著一道辭了出來——幾人說得投機,耽誤了不少時間,她再不回去,皇次子就要下學了。 因按現在時辰,太妃業已午睡起來,蕙娘還要過去一行,便正好和牛賢嬪同路。兩人并肩走了一段,蕙娘見牛賢嬪還是那樣笑微微的,星眸流轉間,似乎總有幾分忍俊不禁,便笑道,“娘娘,什么事這么滑稽?!?/br> “我是覺得……”牛賢嬪也沒敷衍她,左右稍微一看,便壓低了聲音,“少夫人你,有些太捉狹、太欺負人了?!?/br> 蕙娘笑道,“我不明白娘娘的意思?!?/br> 牛賢嬪雙眼一閃一閃,想了想,又噗嗤一笑,“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少夫人你也是兩面為難,只好順著……” 她比了比后頭,“她的意思往下說,這也是人之常情,又令娘娘鳳心大悅,自個兒又落得了清靜,想來,慈恩寺的香火因此也能陡然興盛一段時日,也算是皆大歡喜。其實這亦是老成之舉……只是我想到方才jiejie的神態,便實在忍不住要笑,還請少夫人見諒?!?/br> 牛賢嬪以那樣出身,如今又得了孫家青眼,又得了牛家信任,頗有左右逢源的意思,蕙娘是半點也不會小看她的??伤龔那霸谌饲?,似乎總是寡言少語,半點都不出彩,此刻溫言軟語、輕言淺笑時,方現出了少女一般的俏皮,這話里話外,損著牛淑妃的意思,令蕙娘也忍不住要笑,她忙繃住了道,“我這也都是實話實說——” “jiejie是命好?!迸Yt嬪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漸漸地收斂了笑意,她坦然地道,“總是趕上了好時候兒……這宮里出身比她尊貴的人,也有得是,可誰的命都比不得她。有些人莫名其妙,就這樣黯然離開了……” 她嘆了口氣,輕聲道,“還有些可憐人,雖是金枝玉葉,但將來大半輩子,卻都要受苦?!?/br> 她瞅了蕙娘一眼,幽幽地道,“少夫人今番有暇,不如去探探福壽公主吧,她這一陣子,身體是越發不好了。能得您陪她說幾句話,沒準心里還能松快松快呢?!?/br> 說著,又沖蕙娘點了點頭,便自己加快腳步,往太后宮闕去了。 蕙娘去太妃那里,無非是盡權家女主人的義務,和宮中諸位巨頭保持良好的關系。太妃現在一心教養安王,很少牽扯進后宮紛爭,對她當然也不過分熱絡,她略坐了坐也就出來,本要回家,可聽了牛賢嬪那番話,又有些舉棋不定,站在長長的甬道前,才略作猶豫,導引她的大太監便笑道,“少夫人怕是惦記神醫吧?今日兩夫妻都在宮里,卻未能碰面,也算是一樁奇事了。您若是想尋相公了,他這會應該在福壽公主跟前扶脈呢?!?/br> 蕙娘心頭,微微一震,頓時已把牛賢嬪那番話給融會貫通。她心底亦不是沒有感慨: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牛淑妃大剌剌地拉攏權氏,卻不知道她越是用力,權家就離她越遠。以羞辱吳興嘉作為交換,更是盡顯胡鬧荒唐,倒是這個小牛娘娘,隨隨便便幾句話,已經使得她很感激她的情分了。真是如她所說,牛淑妃一輩子只得一個命好,不然,副后的位置,又哪里輪得到她來坐。 “不必了?!彼χ鴽_那大太監微微一點頭,“后宮重地,未經通報哪能隨便亂闖……公公有心,我記著這份情了,可如今天色不早,還是先回家去吧?!?/br> 大太監情知這個人情,權少夫人已經認下,他回頭足以向主子交待,便也不多言,欣然一施禮,“如此,少夫人請這邊慢行……” # 蕙娘心胸灑脫,并不急行軍過來尋夫,福壽公主屋內,便始終保持了靜謐而溫馨的氣氛,權仲白在藥方上落了最后一筆,抬頭把方子交給福壽公主身邊的大宮女,口中還道,“公主這是心病,心結能解,不吃藥也無妨的。若心結不解,就吃了藥,終究也妨害到五臟六腑,北地苦寒,生活本就不易,公主若體弱多病,只怕……” 福壽公主蒼白著一張俏臉,水靈靈的大眼睛瞟了瞟權仲白,便又低垂下去,注視著地面,她纖白的手指握成了拳,湊到嘴邊,遮住了自己輕輕的咳嗽,過了一會,才止住了嗽喘,略帶幽怨地道,“神醫不必忌諱,福壽知道您的意思,若我體弱多病,按草原上的風俗,只怕會招來鬼王叔的不喜。他那幾個哈屯,就更要欺負我了?!?/br> 大秦喜歡病弱美人,草原上可沒這個規矩,不能生養的婦人,要來何用?權仲白沒有否認福壽公主的話,只道,“公主還要慎言,鬼王叔那是民間給起的綽號,羅春是正兒八經的蒙古萬戶。鬼王叔這個名號,別人可以叫,您是不好叫的?!?/br> 福壽公主一咬唇,頓時珠淚欲滴,她并不接權仲白的話,而是低聲吩咐左右,“你們都出去……小櫻留下服侍我,我、我和權神醫有話要說!” 作者有話要說:我看了下,應該是欠了長評一次加更,評論兩次對不對? 如果我記錯了,告訴我哈! 蕙娘受歡迎,小權也不差,人家的桃花來歷更牛逼……公主誒! ☆、184情絲 權仲白行醫多年,什么場面未經歷過?福壽公主才一開聲,他便在心底嘆了口氣,才要開口時,下人們卻已潮水般地退出了屋子。權仲白心底,倒不禁一凜:這個福壽公主,平時總是嬌嬌怯怯、弱不禁風的,身子也不大好,不想對底下人管束居然如此嚴格,她要只帶個貼身宮女,和年輕外男靜室密談,底下人竟是一句話也都不敢多說。 走到這一步,權仲白也不再矯情了,他并不說話,只是沉下臉來,冷冷地望著福壽公主。任是福壽公主眼波流轉,幽怨之意盈盈欲滴,他的眼神也不曾出現一點波動,周身氣勢反而越來越冷,哪又還有半點旖旎? 少女心事、患得患失,最怕是遇到不解風情的魯男子,福壽公主眼波如絲、似怨似訴,凝睇著權仲白,半晌才細聲道,“這一個多月來,先生似乎很有些心事,對福壽,也沒有從前那樣和氣了……” 權季青正是一個多月前失蹤的,權仲白雖有城府,但福壽公主的眼力亦十分敏銳。每日里他見到這許多人中,恐怕瞧出他異狀的人,一個指頭能數得過來,福壽公主一個月才見他幾次,能發覺不對,恐怕還是出于少女那敏感的心事。 權仲白又瞥了福壽公主一眼,見她星眸帶盼、桃腮微暈,真是說不出的動人,叫人見了,真是打從心底生出憐意來,恨不能滿足她的所有要求,不忍讓她失望……他只得又嘆了口氣,沉聲道,“公主,這件事你從前也提過,權某從前也給過你一個回答。這回答,我是不會更改的?!?/br> 福壽公主面上頓時閃過了可以眼見的陰霾,她又垂下頭去,輕聲道,“權先生,這件事,以你的本事,絕對能安排得天衣無縫的……” “嘿,天衣無縫?!睓嘀侔椎贡凰@句話勾起了心事,他喃喃地道,“這世上又哪有任何一件事,能做到真正的天衣無縫?!?/br> 流露這片刻真情,在福壽公主跟前,已有幾分冒險,這女娃自幼在宮廷中長大,察言觀色的本領,自然也是一絕。又因為大有可能嫁到西北,成為羅春的哈屯,皇上未雨綢繆,給她安排了不少教席,雖然她平日里不聲不響,一點都不起眼,能力似乎極為平庸,但只從剛才一件事,便可見到她內心深處的丘壑,更別說這一兩年來,隨著朝野間局勢的變化,她明里暗里,已經央求了好幾次,想要讓權仲白為她辦一件事,權仲白雖未答應,但也清楚地認識到福壽公主并非是表現出來得那樣簡單,在她跟前過分忘形,沒準就會被她抓到一些線索,借此探知到他的一點把柄。 “再說,這件事牽連甚廣?!币苍S是因為心緒的確不好,今日他特別沒有耐性,決心把話說開,“我幫助公主不要緊,事后兩國該如何善后?羅春娶不到公主,可不會善罷甘休。這樣的事關系到了天下政局,并不是我一個醫生可以隨便插手的?!?/br> 他又瞟了福壽公主一眼,不輕不重地道,“再說,公主你一個弱女子,沒有了皇室名分,一個人如何安身?你身份敏感,萬一被人尋到,良國公府頓時便是大禍臨頭,難道我助你脫身后就不再管你?少不得要為你尋個妥善的去處監管起來。十幾年內,甚至都不好隨意出門,另行婚配更是想都別想。天長地久,你的一輩子,還不是被耽擱住了?” 這一回,福壽公主咬住下唇的力道,不禁就更大了幾分,她默然片刻,方才幽怨地道,“蕙jiejie國色天香、十全十美,福壽比她不上……這一輩子,都只有欣羨的份兒??上壬烂?,福壽最羨慕她的,不是她的能耐、她的財勢,甚至也不是她的長相……福壽只羨慕她生得比我早,羨慕她,羨慕她有先生這樣的夫君……” 如權仲白所說,一個弱女子,沒了皇室的名分,只能被他的羽翼護衛,甚至都不好另行婚嫁,只能落得和青春虛度的下場。那么于情于理、水到渠成,權仲白擔負起她的終身,也就成了自然的結果。一個皇室公主,情愿連名分都不要,來做權仲白的小星外室,心意如何那還用說嗎?福壽公主是一句不該的話都沒有說,只對權仲白做了一個請托,便等于是把世上所有的情話都說得盡了,這世上怕也只有權仲白這樣的人,能如此鐵石心腸,將她幾次表白,都給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