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可但凡是人,就不可能絕對理性,蕙娘一天都覺得心里像是堵了一團空氣,靠左邊躺,左邊胸口就氣悶,靠右邊躺,右邊胸口就氣悶。晚上權仲白回來了,她還是悶悶的,兩個人吃過飯在炕上對坐,她連一句話都沒說,甚至都不踩權仲白的小腿骨了。權神醫幾次抬頭看她,她都低著頭翻書,連抬眼的興趣都欠奉。 孕婦的情緒,自然是變化莫測,上一刻還笑呢,下一刻就掉眼淚的事情,也不是沒有。權仲白深知這個時候,就是要繃住不問,免得本來無事,一問之下,焦清蕙又要矯情了,可放置了一兩個時辰,兩個人都上了床預備就寢了。焦清蕙還是悶悶不樂的,這他不能不問了?!敖裉爝_家人過來,給你氣受了?” 就算人在宮里,可小廝們也不是白養的,達家過來拜訪這種事,權仲白回到家自然有人告訴他。這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兩邊親家嘛,他就還不知道蕙娘到底在不快什么——達夫人的性子,他是熟悉的,初次見面,決不會有任何不當舉動,休說招惹蕙娘不快,恐怕除了寒暄之外,第二句話都不會同她說。她雖然有些小矯情,但也不至于一見到達夫人就怏怏不樂,悶成這個樣子吧。 果然,被這么一問,焦清蕙飛了他一個眼色,似乎還算比較滿意:畢竟是沒有裝傻到底,還懂得問一問。她把頭往權仲白肩頭一擱,開始作了?!暗降滓彩悄愕挠H家,這次過來,除了你之外,家里人都到了,也沒人給我送個信。這是什么意思……難道就覺得我心胸如此狹窄,見到親家,還會表現失態嗎?” “噢,”權仲白倒不大在意,“前幾天她們其實就送信過來了,是我不讓你過去的。你現在懷著孩子,見到達家那個小姑娘,恐怕要多想吧?!?/br> 這話真是比一盆冷水都管用,蕙娘幾乎要跳起來,“你什么意思呀,什么多想不多想……” “她們實際上臘月里已經到京城了?!睓嘀侔渍f,“我去給請過平安脈的,當時在岳母身邊見了她一面,生得是很像貞珠。當時岳母也說了,會帶她過來認門,生得那么像,家里人肯定會吃驚,會表現出來,你看到了,肯定也會有點想法,我們之間就難免這一番對話。這又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不如讓你安分養胎呢?!?/br> 會給焦閣老、四太太扶脈開方子,權仲白肯定就不會冷落了達家,蕙娘對此倒是挑不出什么不是來。她就實在是有點奔潰:這個權仲白,打著懷孕的旗號,真是該瞞就瞞,該做主就做主,一點都不客氣。自己猜他沒有什么城府功夫,倒真是小看他了,見過了同亡妻生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回來面上連一點痕跡都沒有,這份演技,著實不錯。誰知道私底下,他還有多少事瞞著她…… “見了她,心里有什么想法呀?”她免不得酸溜溜地,美眸含怨,在權仲白臉上刮來刮去,幾乎可以給他剃須?!吧檬峭γ赖?,黑里俏,眼睛細細長長,挺有神的,哪里像我,眼大無神,就不討別人的喜歡……” 她還不算討人喜歡?權仲白不禁失笑,掃了蕙娘一眼,忽然有幾分意動,他勉強按捺下了這不該有的思緒,笑道?!岸颊f女人吃起飛醋來,薄嗔輕怒,是挺惹人憐惜的。我怎么覺得你這個醋吃得這么兇巴巴地,讓我看了害怕——” 見清蕙嘴唇一撇,眼角立刻就泛了紅,權神醫大吃不消,才要說話,小嬌妻便翻進床里了?!罢l、誰吃你的飛醋……” 話到了末尾,竟有幾分哽咽。權仲白還能怎么辦?只好握住焦清蕙的肩膀,一點點把她扳回到了自己懷里,“其實就是長得一樣也沒有什么,任何人的心都生得不同,心不一樣,長得就是全然相同,也沒什么意思。你要覺得我會因為生得一樣,就對她一見鐘情、窮追不舍,那就小看我了?!?/br> 這個人愛把話攤開來說的習慣,很多時候討厭得很,可也不是沒有好處。雖然還是連一句甜言蜜語都懶得提,可在這種事上的表現,的確是能讓人放心的。 蕙娘半天都沒有說話,她也沒有再作下去的意思,適當拿喬,那是手段,也是樂趣。權仲白體諒她懷這一胎受了好多苦,自然也會配合她做作一二,但這并不代表她可以一直拿腔拿調下去,把權仲白的界限無限制地踩低。換做從前,她也許會這么做,但如今他已經證明了自己不是個蠢材,她自然要把他當個聰明人對待。這個話題進展到這里,相公態也表了,已經很可以結束了,再往下說,只是自討沒趣。 可她心里堵呀,這又正是懷孕時候,理性哪里比得過感性?要是達貞珠、達貞寶姐妹,生得國色天香,又是才貌雙全,不說力壓她焦清蕙吧,起碼能和她拼得不落下風……那她心里也許還就沒這么堵了??山袢找娏诉_貞寶之后,要說她心服口服,那真是假的。就這么一個條件,人家權仲白是爭著要娶,這和爭著不娶之間,一進一出,落差是真的很大。 “我看她為人也挺好的?!彼秊樨憣氄f了幾句公道話?!半m然小地方出身,但談吐、舉措,都和一般京里的大家女兒一樣,得體大方,人又和善愛笑……她和她jiejie,就那么不同?” “人和人當然不一樣了?!睓嘀侔兹詢烧Z,想要結束這個話題,可焦清蕙卻坐直了身子,表現出了很高的興趣,她望了權仲白一眼,倒并未曾嬌聲軟語,又擺弄她的嬌嗔風情,而是若有所思,眼神深邃,隱約竟含了些許幽怨,只是這怨得又同從前那故意做作出來的哀怨,又有極大不同,更淺、更淡,藏得也更快。 “同我說說她吧?!彼f,“在京里住了這么久,似乎還從沒有聽誰談起過她?!?/br> 同續弦談元配,似乎總有幾分尷尬,權仲白猶豫了一下,見蕙娘神色寧恰,終究還是開了口。 “她從小身子不好,胎里就弱,”他說?!斑B二十歲都沒有活過,少年就已經夭折,認識她的人,本來就并不多。你聽不到她的事情,本來也很自然。就是府里,對她留有一點印象的,也就是大哥、大嫂和娘、祖母了吧?!?/br> “她是個怎樣的人?”蕙娘是真的有點好奇,“我想,她必定是與眾不同的嘍?” “是挺特立獨行的?!睓嘀侔谆叵肓艘幌?,“其實我們見面的次數不算太多,成婚時她幾乎已經彌留。你要我現在說她的樣子,我真說不上來了,也就是看到達家那位小姑娘,才想起來,的確是生得很像……可要說她的性子,我倒還記得很清楚的。你恐怕想不到,她雖然身子不好,但人卻頂有意思,從小就愛好地理,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揚帆遠揚,到南邊的柬埔寨、安南這樣的地方去看一看,如果能更往遠處走,就是去印度,甚至是傳說中三寶太監曾經到過的那片極炎熱的土地,她也想去瞧瞧?!?/br> 這么一個奇志,的確是夠出人意料的了,蕙娘默不做聲,聽權仲白繼續說?!爱敃r達家雖然人口不很復雜,但隔房總有幾個女兒,似乎看她也不大順眼……她都并不在意,衣食起居,過得去就行了。我學醫小有名聲之后,幾次為她扶脈,她談的都是書上看來那廣闊的天地,對于內宅斗爭,絲毫不放在心上。貞珠實在是個對生活有自己見解、自己追求的人,她雖然體弱,可卻始終對生命充滿了無限的熱愛和熱情。唉……可惜往往也只有體弱的人,才會這樣珍惜光陰了。后來,在我入宮為皇上扶脈的時候,她偶然淋雨,發起了高燒。病情耽誤之后轉成肺癆,這就沒什么好說的了?!?/br> 天下間令人惋惜的事,他這個做醫生的應當是見得多了,說起自己從前的故事,口吻也這樣淺淡?!拔冶鞠霝樗嘣囋囜樉?,但行針灸必須脫衣,為免她名節受損,不得不加緊籌辦婚事。結果就是如此,我這輩子雖然醫好了一些肺癆,可卻沒有能治得好自己的妻子?!?/br> 這是個悲傷而諷刺的故事,蕙娘半天都沒有出聲,倒是權仲白行若無事,“好啦,故事聽完了,你也該睡了?!?/br> 他將床頭長板移去,又敲磬喚人來,熄燈落窗簾,溫衣倒水……等丫頭們忙忙地準備過了,蕙娘也吃過了最后一道夜點,漱了口重新上床歇息。兩人也不再說話,只是安穩合目而眠。 孕婦嗜睡,蕙娘本來近來一向是最好睡的,可今晚卻了無睡意,心里只來來回回地想著權仲白說達貞珠的那寥寥數語。她雖未曾輾轉反側,可如此直挺挺地睡著不動,權仲白又哪里察覺不到?他有點好笑,“想什么呢,又是你自己要聽,聽了又睡不著覺……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快睡吧!” 一邊說著,一邊不禁就轉過身來,將她攬進懷里。 從前還哪里要他來攬,清蕙自己都要鉆進他的懷里來,可今日,她特別保守退縮,被權仲白摟在懷里,也還是寂然無聲。權仲白不禁心生憐意,他偏頭在蕙娘額側輕輕一吻,溫言道,“不要多想,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br> 僅從他的表現來看,他似乎也不像是沉溺于往事,走不出來的那種人。蕙娘強自一笑,低聲道,“嗯,我也沒有多想什么?!?/br> 一頭說,一頭還舉起手來,環住權仲白的脖子,同他開玩笑,“郎中啊,倷抱吾嘎緊,就弗怕……” 雖說輕言淺笑、嬌俏靈動,可話中余留難掩的一絲失落,卻似一掛金鉤,死死地勾住了權仲白的心神,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順著清蕙的意思往下說,“不怕,我有神功護體,哪怕你這個妖女?!?/br> 自從蕙娘懷孕以后,兩人當然未曾敦倫,權仲白有練精還氣的童子功在,偶然有了欲念,自己修行一番也就是了。蕙娘的口手工夫,因她本人身子不爽,從未派上過用場,她也并不曾過問權仲白的私人功法,今日這么一問,權神醫又這么一答,氣氛似乎又由僵硬而漸漸溫熱旖旎起來。焦清蕙卻終有幾分意興闌珊,只嗯了一聲,卻未繼續打趣,似乎又要陷入沉思。 “倒是想問你?!睓嘀侔撞辉噶钏紒y想,他有點捉狹地問,“現在也有五六個月了……都說這個時候,氣息交感,有些人是很容易就有遐思的。想得不得了呢,你想過沒有呀?我記得前些天——” 同醫生?;ㄇ?,比大膽,無異于是以卵擊石,焦清蕙雖然膽大包天,但始終也是個女兒家,透過帳外孤燈,他能隱約瞧見,她的臉紅了。在這一片朦朧黑暗之中,焦清蕙——蕙娘也許已覺得足夠安全,她沒有戴上那幾乎是如影隨形的面具,表現得一點都不強勢。在一層漂亮的暈紅之中,她有些局促,有些閃躲,又有些看得分明、說不分明的東西,在暗中悄然露出一點,權仲白心旌大動,他低聲道,“怎么不說話了,嗯?” “有……有又怎么樣?”適才那不快的話題,已經全然被拋在腦后,蕙娘此時又羞又氣,待要矢口否認,又覺得不過欲蓋彌彰,夜夜同床共枕,有些事情,枕邊人是最清楚的??梢J下來,又覺得為權仲白占了優勢,被他居高臨下的調戲,很是不忿氣,再說……再說……她終究也是要臉面的?!熬鸵阅闼f的,那、那不也是人之常情?!?/br> “是沒什么好害羞的?!泵看握f得她無言以對之后,權仲白的聲音里,總是有一層淺淺的笑意,“有了欲念,解決一番也就是了,雖然不能真的做到實處,但別的辦法,自然也有的?!?/br> 話說到這里,蕙娘心思,真的已經飛得遠了,什么達貞珠、達貞寶,都比不得在她身邊,若無其事地說出這一番話來的權仲白可惡。 要知道,在為人處事各方面,她都有足夠的信心和他一較長短,甚至是壓他一頭??晌í氃谶@件事上,真正是沒有一點招架之力,只能任憑權仲白擺布,他明知她不服氣,還要這樣戲弄她。仿佛在暗示她焦清蕙,除了、除了真個銷.魂時之外,他還有無數手段可以從容施展,令她只有求饒的份——要是膽小些,那就現在快點逃走吧。 可她焦清蕙什么都會,還真就不會回身撤走,雖說心思不定、喜憂參半,忐忑中略帶了驚嚇,驚嚇里又有少少期待,可…… “什、什么辦法!”她一咬牙一挺胸,在黑暗中瞪了權仲白一眼,大有‘我怕你呀?’的意思,只可惜在黑暗中,對方未必能看得清楚……“你是說……手、手上——” 話音未落,權仲白已經半支起身子,他垂下頭望著蕙娘,遮去了帳外送進的微光,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瞧見眼眸的微光。 “好比說……”他慢吞吞地說,“這個?!?/br> 這個是什么?她才要問時,權仲白已經俯□來,封住了她的唇。 作者有話要說:這終于吻上了…… ☆、79相親 雖說江mama在教導中多次提到,“練得手上工夫硬,不如一條舌頭巧”??赊ツ镒约菏怯袧嶑钡?這吃飯喝水的一雙唇瓣,叫她去碰別的地方,她總是克制不住,覺得有些惡心。再說,權仲白從未用唇來觸過她身上任何一處,她知道他也是生性好潔,便越發覺得這唇舌相接的事,估計也就是一般世人會察覺得出樂趣了。心安理得,她便跳過了這唇上工夫,從未修行。直到此刻雙唇相接時,她這才…… 唉,她的確也什么都想不了了,兩處柔唇一碰,她連心都要跳出胸口。這同劍及履及,真個銷.魂相比,又是極為不同的感受,權仲白冬日會用口脂,是他自己配的油膏,無色無味,可碾在唇間,卻是如此柔滑。他輕輕地蹭了蹭她的唇瓣,便伸出舌來往里去挑。那軟而韌的舌尖一觸唇面,蕙娘便驚喘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