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封錦臉色一暗,半晌都沒有說話,權仲白也不開口,兩人慢慢走出了院子,一路順著逶迤的回廊,迎著這萬里晴明的秋色走了老長一段,封錦才輕輕地道?!翱v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督鹩駜号畟鳌防锏倪@句話,說得真好。從前一無所有時候,總想著那些官老爺們,出入八抬大轎、行動百十隨從,就有煩難,也不過是錦繡堆里的無病□。誰曉得到了今日,才明白人世間,有很多遺憾,并非權勢或者金錢可以彌補萬一的?!?/br> “子繡兄看得算透了?!睓嘀侔讌s沒動情緒,這種事,他實在是見得慣了?!霸绞俏桓邫嘀厣鷼⒂鑺Z,往往就越不把命字看在眼里。絕大一部分人,都是悔之晚矣。人頭落地簡單,可要把落下地的人頭再接回去,卻是難了?!?/br> 這話似乎隱含玄機,封錦聽了,眼神不禁一閃,他沉默有頃,直到把權仲白送到門口,看著他上了馬,才又行前幾步,親自牽著馬韁,仰首對權仲白道,“子殷兄是慈悲人,救人性命也視若等閑,可我封子繡一生恩怨分明,有恩必報。子殷兄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千萬不要客氣――這個情,比您救了我自己還要大、還要深?!?/br> 他究竟是風姿絕世,可以說是毫無疑義的當世第一美男子,如此尊敬地揚著頭,這么真誠地說出這一番話來,即使是權仲白亦不能不為此動容,他想要說話,可封錦話鋒一轉,又低聲道,“但有仇也不能不報,子殷兄,東宮身子究竟如何,還請您給句準話,子繡雖然沒有多大能耐,但必要時候,一定是能還上您這個情的?!?/br> 看來,封子繡百般手段盡出,還真的查到了坤寧宮里――從孫家的動靜來看,只怕孫夫人一心守孝,對這迫在眉睫的危機,還懵然不知呢。就是后宮之中,曉得封綾病情的也沒有多少。 權仲白眸色微沉,他在馬上彎下腰,湊近了封錦的耳朵,輕聲道。 “東宮情況,不是你這個身份可以輕易過問的,想要知道,你可以讓皇上來問我。否則,子繡就是在為難我了?!?/br> 這話說得不軟不硬,隱含著不以為然,封錦沉吟不語,同權仲白對視了片刻,他撒開手松了馬韁,又燦然一笑。 “是我魯莽了,子殷兄請慢走?!?/br> 以封子繡的靈敏,話問出口,不論自己回答不回答,其實都勢必透露出一定的信息,也許他問出來,就沒打算他會正面解答…… 權仲白點了點頭,他催馬前行,緩緩地出了巷子――直到轉過巷口,他都能感覺到封子繡冰涼的目光,粘著他的后腦勺不放。 # 這一回,權公子雖然心里有事,可卻沒有再回良國公府,他直接策馬連夜回了香山,在扶脈廳里叫了幾個人來,吩咐了他們幾句話,這才回去甲一號――蕙娘已經睡眼朦朧,卻還未上床,還在燈下靠著等他,極為難得地,她手里居然拿了針線在做,雖然半天才動幾針,但在焦清蕙身上,這已經算是極為難得了。 權仲白看到她手里已經快被搓皺的青布,忽然醒悟過來,不禁大覺有趣,因朝政風云而堆積的重重心事,頓時又消散了開去。他在蕙娘身邊坐下,輕輕地推了推她的臉頰,“睡吧,明天再做也不遲的?!?/br> 會繡個荷包,并不代表她就能裁剪縫制出一件能給權神醫這等身份的人穿出去的衣服,焦清蕙的女紅顯然還沒有廚藝好,她做得有多為難,是瞞不過人的,才從迷糊里醒來,蕙娘就反射性地把那團布往身后一藏,“怎么回來了,不是說今晚就不回來了嗎?” “心里煩,懶得在城里住?!睓嘀侔卓此垧h骨軟,面色通紅,顯然是已經睡過一覺了,迷迷糊糊間,平日里那含而不露的威儀也好、矜持也罷,幾乎全為嬌憨取代,不知不覺,他聲音也軟了?!霸趺床簧洗踩??” 蕙娘打了個小呵欠,不自覺就蹭過來――偎著人rou,是要比偎著迎枕舒服些,“才要睡的,聽說你回來了,就等你,沒想到你又折騰了這樣久……” “噢。有點事?!睓嘀侔纂S意敷衍了一句,便想起來說?!澳隳莻€票號的事情,處理得如何了?我已經同家里打過招呼,看母親口氣,似乎還未能定下章程。你要是用得上我們家的幾分股,下次進京,你開口也好,我開口也好,看你意思吧?!?/br> 權家有宜春票號的干股,蕙娘哪里還不知道?她又打了個呵欠,懶洋洋低聲道,“暫時還用不上呢,承你好心啦……三分而已,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場?!?/br> “是五分――”權仲白說,“前頭貞珠過門的時候,陪了兩分股進來,達家現在只有一分了?!?/br> 達貞珠沒有子嗣,這份陪嫁以后肯定是落在權仲白頭上――錯非這門親事,權家也不至于力保達家度過這種種風波,達家是肯定不會討要陪嫁的。其實說起來,就以他年年的分紅收入,支持蕙娘的奢侈生活,已經毫無問題。只是蕙娘看沖粹園的賬面,從來都沒體現過這份收入…… 她揉揉眼睛,睡意消散了一點,“這股份跟人走了,怎么沒給號里送信呀――噢,想必是你們自己做的交割……達家和你們家的賬,一直都是一起給的?!?/br> 會讓權仲白在一邊旁聽,就等于是默許他漏出消息,蕙娘此舉,不無投石問路之意。沒想到權仲白回饋得這么及時體貼,這一次,他的反應終于能讓蕙娘滿意了。她舒心地掩著嘴打了個呵欠,一踢足,淺淺欠伸了一記,勉強被相公取悅了,有了撒嬌的情緒?!叭思覟槟阕隽税胪砩系呐t……蜷得腳都酸了?!?/br> 見權仲白這會又愣怔起來,望著她似乎在等下文,蕙娘不高興了,她踩了權仲白一下,“傻呀,我不想走路,把我抱上去……” 這抱上床去后該做什么,自然不用多說了。權仲白這才明白過來,他忍不住說蕙娘,“你這個矯――” 矯字才出口,蕙娘眼睛一瞪,拳頭就捏起來了,權仲白臨時改了話頭,“焦――清――蕙,你這個焦清蕙,還真是嬌得很!” 說著,便站起身彎腰去抱蕙娘,蕙娘這會還不樂意讓他抱了,她去拍他的手,“我自己有腳,自己會走!” 權仲白反手一扣,握住她的脈門往頭頂拍,他和焦清蕙開玩笑,“你不是挺喜歡這么對我的么――咦!” 沒等焦清蕙回話,他就將她拉得坐起身來,正兒八經地把她的手腕擱到了自己腿上,閉著眼睛細細地給焦清蕙扶起了脈。 雖說兩夫妻時有不偕,但畢竟是一家人了,權仲白想起來就會給蕙娘把把脈,倒并不限于時地。他對焦清蕙的脈象是很熟悉的:限于父系,先天元氣其實有幾分虛弱,但勝在后天保養得好,她自己養生工夫也做得好,身體還算是康健扎實,體質中平,沒有什么大毛病……脈力是很強健的。 可這一會,她的尺脈要比從前旺盛了一些,雖只些許差別,在權仲白手里,就覺得有點不對了。 “你的小日子距今,也有二十多天了吧?”他一邊扶一邊問,倒一時沒往別地兒想,還在醫生的角色里?!吧匣胤渴率鞘裁磿r候――” 見焦清蕙拿眼刀伺候他,權仲白才忽然醒悟過來,自言自語,“噢,是兩天前。嗯……三天前、四天前……” 他一路扳著手指,捏了有十多個數,這才一拍手?!皼]錯啦,是小半個月那一次不錯了――胎氣育成――” 說到這里,兩人面面相覷,睡意和乏意全都不翼而飛:胎氣育成,脈象漸顯……如無意外,再九個月之后,他們就要往上升一輩了。 說不清的情緒,立刻從權仲白心底一掠而過,是喜悅、興奮、擔憂、懼怕又或者是感慨,卻是真說不清……他半晌都沒有說話,只是極為復雜地望了焦清蕙一眼。 如他所料,焦清蕙也正徑自沉思,她眼中不時有光彩閃過,看得出來,這個突如其來的喜訊,對她也有許多不同的意義—— ☆、68制衡 這個好消息,不論是權仲白還是焦清蕙都不想大肆聲張,也就是權仲白過了幾天,和權夫人提了一下,“最近天氣漸漸冷了,她有點風寒,來回顛簸,對病情更不好。我讓她這個月別進城了?!?/br> 以仲白的性子,作此安排一點都不稀奇,可焦氏在長輩跟前一直都是很謹慎的,忽然一個月不來請安…… 權夫人不動聲色,“那就別讓季青和雨娘過去了,免得她還要支撐病體招待這、安排那的,又不能好好休息了?!?/br> “這也不必吧?!睓嘀侔字饕切奶塾昴?“等她好了都十月了,香山還有什么好玩的?雨娘也住不了多久就要回來預備出嫁……還是就讓他們過來了再說?!?/br> “雨娘的婚期定在明年這個時候呢,來年開春還是可以過去住一段日子的——”不能出門坐車,但在沖粹園里可以隨意活動……權夫人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笑了?!吧岛⒆?,媳婦有好消息了,那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你說得對,焦氏日子怕是還淺吧?頭三個月不能折騰,就讓她在香山安心養胎吧?!?/br> 和這么一個人jingzi繼母打交道,權仲白也沒脾氣?!拔覀兌疾幌脒@么早說呢,前三個月胎沒有坐穩,萬一流產,長輩們也cao心?!?/br> “這話說的是?!睓喾蛉艘驳?,“這件事就暫時不要聲張,連你岳家,都等三個月后再說吧。最近朝中也不太平,又在打嘴仗了,老人家cao心的事多著呢,就不讓他再為蕙娘cao心了?!?/br> 大少夫人是六月里有的身孕,現在也才剛剛坐穩,小巫山早一點,五月有了好消息,臥云院里兩個孕婦正是嬌貴的時候,現在忽然爆出來二房也有了身孕,以大少夫人的性子,不感覺到壓力幾乎是不可能……母子兩個沒有明說,但彼此也都是心知肚明,權夫人比較慎重,“我看,還是別讓季青他們過去了,一去就是客,焦氏又要耗費心神了?!?/br> “這回不過去,等到來年她身子沉重,更沒有機會了?!睓嘀侔讌s不這樣看,“她平時也少個人說話,再說,身邊的丫頭能干著呢。讓雨娘過去也好,一來她散散心,二來也能陪陪嫂子?!?/br> 權夫人是雨娘的親媽,多客氣一句,那是她做人的習慣。權仲白心里難道還不清楚?他略堅持了幾句,權夫人也就沒了二話,打發走了權仲白,她又叫過雨娘來叮囑了半日,瑞雨都一一地應了,她這才放下心來,等晚上良國公回來吃飯,權夫人便告訴他,“二房焦氏也有了身孕了,聽仲白說,才是剛有了半個月,這幾個月,我就不讓她進城了?!?/br> 大房、二房接連傳出好消息,良國公也是高興的,“好嘛,她倒是挺旺夫家的,這一過門就連著帶了三個喜訊,就讓她在香山好生養胎,那邊環境好,又清靜,今年過年,他們要是愿意,都可以不必回來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