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幾百萬的事,她幾句話就給安排下去,態度從容自信,連一點磕巴都不打。就是焦梅,三四十歲的壯年漢子,在這么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跟前,然低眉順眼,看得出來,是打從心底就服氣,已經徹徹底底地被她揉搓得沒有一點傲氣了……要說權仲白不吃驚,那是假的,因他身份,這三十年來,他也算是見識過各色各樣的巾幗英雄了,有城府深刻、手段狠辣的,有輕描淡寫、心機內蘊的,也有爽朗豪邁、膽色過人的,可如同焦清蕙這樣,手段且高、決斷且快,下手且狠的,的確是生平僅見。 也無怪她這樣想要拿捏自己了……這念頭竟從他腦中一閃即逝:以她的眼界,是看不上他的,而她的追求,也同他大相徑庭。動一動腦筋,就是一百多萬兩的進出年入,看他這個除了扶脈用針以外,幾乎無權無勢一無是處的‘死郎中’,自然是怎么都看不出好來…… 把焦梅給打發下去以后,蕙娘站起身邀權仲白,“相公不是要我做一頓飯你吃,裁一件衣你穿嗎?現在也快到吃午飯時候了,咱們該去小廚房了吧?” 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倒像是已經有了定計,權仲白有點吃驚:從早飯時開始,除了起身去一次凈房之外,他幾乎沒有和焦清蕙分離過,怎么就那么短短一小會兒,焦梅還在跟前,她在維持她的主子形象之余,還能做出種種布置? 內廚房就在甲一號附近不遠,權仲白幾乎從未來過此處,環顧左右,見各色器皿幾乎一塵不染,正要夸獎蕙娘時,幾個廚師都過來給他行禮,石墨還在一邊介紹?!斑@是春華樓鐘師傅的高徒,這是裴師傅,原本出身揚州綠英茶社,一手翡翠包子是極有名的……” 不過四五個廚師,然個個都有來歷,其中一位師傅他然還認得——從前在蘇州的時候,他也算是位名廚,曾被慎重介紹給權仲白認識。他這才知道自己平時享用的美食,實在沒有一道是沒有文章在內的——就連焦清蕙對他們也甚是氣,以某廚呼之,眾人寒暄一番,他們就都避讓到了外頭,將小灶給蕙娘讓了出來——火是已經燒得了,各色鍋碗瓢盆也都備好。焦清蕙挽起袖子來,用金鉤掛上,一邊道,“按姑爺給的銀錢,一餐就用十幾兩銀子,想來是挺富裕的人家了,有一兩個使女打下手,也不算是奢侈吧?” 權仲白不可能沒風度到這個地步,實際上,看著焦清蕙手腳輕快,半點不露生澀,他已經有些不祥的預感,只好輕咳一聲,“那就讓她們給你幫個忙也好?!?/br> 蕙娘自然沖石墨一招手,石墨二話不說,上前撈出一簍蝦送到蕙娘身邊,自己返身就去揉面,蕙娘拾起簍子來,往一鍋燒滾的水里一倒,拍拍手合上鍋蓋,站在一邊沖權仲白只是笑,這邊又有螢石上來為她刮好了一段咸魚,端在盤子里送上來,蕙娘于是親自將它安置在蒸籠里,放到火上,由螢石看火拉風箱…… 片刻后,蝦得了,石墨又換上一鍋水來,待得水沸,面也抻好了,蕙娘抓起面來往水里一放,過了一水后自己撈出來,清水一沖,那邊高湯又滾,于是兩碗鮮蝦面便做得了,火大氣旺,魚也蒸得,蕙娘微笑道,“相公請用飯?!?/br> 她只一倒、一端、一抓、一撈,一頓飯然也就做好,別說臉上,連手上都是干干凈凈的,略無臟污,那對挽袖子的臂鉤,實在是無用武之地,站在當地微微笑,倒很像是一頭猛虎輕嗅薔薇,透出無限的慈愛來。權仲白看她神色,不禁就好一陣磨牙,他吹毛求疵,“十多兩銀子,你就置辦了這個?” “喲,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鞭ツ锊换挪幻?,“石墨,給姑爺報報賬?!?/br> “是?!笔嗌貞?,“這蝦是莊子里清水養著,只喂米粒的九節蝦,市面上一般是買不著的,年中買米都要花費百兩銀子,也就出上一百來斤,一斤便算一兩,也不計人工了。魚是東北黑龍江捕的大鰉魚,取其最豐美一段,一上岸便……” “好了好了?!睓嘀侔孜嬷X袋,“別說了,我頭疼!” 見蕙娘和婢女相視一笑,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這面又有什么講究——這究竟都是誰安排的!” “面吃一口湯,面沒什么,就是上等白面而已,頂多小麥好些?!鞭ツ镄τ卣f?!皽镉昧想y得一些,是拿真正最上等金華蔣腿、兩年母雞、我們莊子里自己養的豬肘子燉出來的,火候上還有特別講究……單單是腿、雞、肘,搭上送來的路費,十幾兩銀子也就花沒啦?!?/br> 她將面裝好,自己收拾了一個大盤子端起來,舉案齊眉,一臉的賢良淑德?!爸劣谡l安排,自然是我嘍。相公,請用飯吧?” 權仲白僵在原地,好半晌才吐了一口氣,他點了點蕙娘,又點了點石墨,恨恨地道,“你的陪嫁里,能人還挺多!” 吃過這一餐湯鮮味美五蘊七香的熱湯面,權仲白下午就進城去,“也到了給封綾把脈的時候了,我今晚未必回來,你別等我?!?/br> 蕙娘知道他忙,并不大介意,只埋怨他,“早上進去,下午你就能回來了……” “就早上進去,下午估計也回不來,宮里要知道我進城,難免又要請我過去?!睓嘀侔醉樋诮忉屃艘痪?,便出了沖粹園。一路策馬進了京城,他卻并不直接去封家,而是先回了良國公府,給長輩們請安。 權夫人正得空,見到他來,自然高興,兩人稍事寒暄一番,權仲白便開門見山?!敖故弦幌翟谝舜浩碧?,似乎遇到了一點麻煩?!?/br> 作者有話要說:加更來了! ……忽然不知道說啥好, 方解的動機大家都看明白了吧 ☆、67懷孕 這才不到半年的工夫,仲白這個連家里的生意都絲毫不上心的浪蕩子,也會曉得關心媳婦的陪嫁了…… 權夫人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她沒有接兒子的話頭,而是讓他在炕桌對面坐了,“怎么還不給二少爺上茶?” 待權仲白喝過了半杯茶,她這才猜測,“是宜春票號的掌柜、股東們,給焦氏氣受了?” “他們家現在是分了三個股東?”權仲白草草交待了幾句,“其中兩個聯合起來,想要逼她在份子上讓一步的意思?!?/br> “從前要和你說這個,你只是不聽?!睓喾蛉私铏C數落了權仲白幾句,見兒子摸著秀逸挺拔的鼻梁,很明顯,又是左耳進、右耳出,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耙舜浩碧柕墓蓶|其實并不算太多,從前剛做起來的時候,也就是喬家、焦家。焦家占多少份子,外人無由得知,但經營上的事,一直是老掌柜同喬家商量著辦。再有當年為了打開局面,贈與了一些干股,這你心里也是有數的……現在隨著他們家越做越大,閣老當首輔的年限越來越長,宦海風云起伏,從前送出去的干股,現在也都漸漸地不提了,不知道他們內部是怎么算的。我們家這半成干股,又算不算多?!?/br> 其實,權家這半成,還是算上了先頭達氏帶進來的二分,才湊上了百分之五,權仲白多少也知道一點內情:這些年來,權家是只管收錢,從不插手票號經營?,F在要開口為焦清蕙說話,一來股份不多,恐怕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二來,他很清楚繼母的性子,再欣賞焦清蕙,這種牽扯到大額銀錢的事情,沒有和父親、祖母商量,她是不會開口的。就算達氏帶進來這二分,按理來說該是他這個相公做主,但當時既然給了家里,現在再說這話,就有點不地道了。 “我這也就是給您先帶句話,打打伏筆?!彼回炇侵眮碇蓖??!叭硕颊f進門了,關鍵時刻總要表示表示??偛荒芩粨Q了姓,就被人打臉,一旦傳揚出去,我們家的臉要往哪里擱?這種事,一向是你們最忌諱的不是?她新媳婦怕不好意思開口,我為她說兩句話……幫不幫,您自己和爹商量吧?!?/br> 權夫人嘆了口氣,“這話,你該直接和你爹說的,這么大的事,你往我身上一推――還不是看我好說話?” 雖不是親生,到底是一手帶大,權仲白和母親還比跟父親更能說得上話,權夫人看他臉色一沉,就有點頭疼,她擺了擺手,“得得,我知道,你還生氣呢……其實,給雨娘說崔家,并不算委屈了她。東北三省,還沒有誰敢給我們家臉色看,崔家長子,你沒有見過,我們是見過的,人也相當不錯,年紀不大,辦事卻很老練……” 權仲白搖了搖頭,“這件事,我說了你們不聽,你們說了我也聽不進去,還是別談的好。就是兄弟們,心里也不是沒有意見的――四弟提了幾次,想帶雨娘到香山散散心,您也讓她過香山住一段日子,出嫁前,快活幾天算幾天吧?!?/br> “你這話說得?!彪m說權仲白體恤meimei,權夫人自然開心,可她到底還是嗔怪地埋怨兒子?!昂孟裨颇?、雨娘不是出嫁,是賣身去做奴隸一樣……云娘還不是一舉得男?她婆婆待她也不錯?!?/br> “她婆婆待她算不錯?”權仲白哼了一聲,“我早就說過,楊家內部恩怨糾纏,她婆婆可不是什么簡單角色,第一個和許家世子夫人關系就不會太好,可他們家善久,心里掛念的最多的還是七姐,瑞云過去,第一個,和大姑子、婆婆的關系就難處。第二個,生兒育女壓力也大……唉,木已成舟,都是不說了!你們心里,何曾念著兒女終生的適意呢?瞧見楊家上位機會大,可不就忙不迭結了親了?!?/br> 見權夫人被說得沉吟不語,他也緩和了口氣,“算了,您也不能做主,還不是由著他們擺布……最近府里情況怎么樣?大嫂那里,都還好吧?” 自從林氏有了身孕,焦氏次次回來請安,仲白都在邊上盯著,就是想和焦氏說幾句私話都沒機會。焦氏也有意思,眼看著自己就要落后一大截了,卻還和吃了定心丸一樣,不動如山,一點動作都沒有。也就是她院子里的那個大丫頭,有時候和臥云院的人搭上幾句閑話而已……這對權夫人來講,簡直不能算是動靜。她打量了二兒子一眼,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的遺憾:看著萬事不管,其實他心里什么不清楚?這樣的人,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性子,連伯紅和他都是一樣,不是沒有能力,就是天生的沒有那份心。一點都不像父親,反倒像是自己素未謀面的那位‘jiejie’。如能更似國公爺幾分,自己哪里需要費這么大的思量…… “都還挺好的,”她也就揭過了剛才權仲白出言不遜那一張?!敖駜翰t陪她回娘家去了,不然,你正好再給她扶扶脈?!?/br> 說著,權夫人若有所思地一皺眉,“這孩子幾個月了來著?胎坐穩了沒有,就敢出門……” “三個月了,六月初懷上的吧?!睓嘀侔醉樋谝徽f?!疤馔ν⒌?,我看是沒有太大的問題?!?/br> 權夫人屈指一算,她面色一緩,“噢,這也就三個月了……” 說著,就自己沉吟了起來,權仲白一頭霧水,也懶得多加過問,他去封家給封綾把脈。 # 年紀輕輕就來一場小卒中,雖說封綾恢復得還算不錯,但到底大傷元氣,三個月了,她的右半邊身子,還是不那么靈便,右手根本就抬不起來,別說做繡活,就是端一杯水,都得用左手扶著。權仲白在她右手上使勁摁了幾下,又問她,“疼嗎?可覺得燙?” 杯子上還冒著白煙呢,封綾卻似乎一無所覺,她姣好的眉眼上掠過了一絲陰影?!爸挥X得微溫……” 封錦背著手在meimei身邊站著,他玉一樣的容顏滿布陰霾,在屋內沒有說話,可等權仲白扶完脈告辭出屋,他卻要親自送權仲白出去?!白右笮?,舍妹這病,如堅持用藥,可還能痊愈否?” “難說?!睓嘀侔讚u了搖頭,在這種事上,他一向是不瞞人的?!笆聦嵣犀F在喝藥,已經沒有太大的作用,定期針灸也只是輔助,更多的還是要看她自己,兩三年里,要是心境平和,一點點慢慢康復,將來縱不能和常人一樣,至少會比現在要好得多。但要重新刺繡,那怕是沒什么希望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