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于是眾人各自回去,蕙娘才一進屋就倦得不得了,她責問綠松,“我那張椅子怎么沒帶來? 自雨堂的一張椅子,自然都是有來頭的,不說用料名貴,就只說那弧形長擱腳,就要比一般躺椅更舒服得多,文娘每次過來,都喜歡在上頭貓著,這會她不想上床,自然而然,就惦記起了自己的愛椅。她也顧不得權仲白了,自己先癱到炕上去,幾個丫鬟頓時圍過來了,又是換衣服,又是重勻脂粉,石英端了一個五彩小蓋碗,“快先填填肚子?!?/br> 蕙娘接過了,卻不就吃,而是掃了石墨一眼,石墨忙道,“因過了早飯時分,原來那些東西,怕少夫人不入口。小廚房又只夫人那里有設,夫人在擁晴院,我們也不敢隨意滋擾擁晴院里的姐妹們。這是奴婢自己燉的銀耳,您先填一填,一會到了中飯時分再吃正餐,倒更妥當些?!?/br> 聽說是她自己燉的,蕙娘便下了調羹,綠松一邊為她脫了繡鞋,輕輕地給她捏腳,一邊細聲道,“您的貴妃椅是陪來了,可這屋里地方小,還不知在哪收著呢。改日再慢慢地尋吧……” 又見蕙娘腰肢僵硬,便說,“讓螢石給您捏捏腰吧?” 螢石在自雨堂里,就專管著陪蕙娘練武喂招,因怕蕙娘使錯勁兒,傷了筋骨,她是特地學過一手好松骨工夫的。 蕙娘半合著眼,意態慵懶似睡非睡的,似乎根本沒聽見綠松的說話,過了一會,才輕輕地點了點頭,綠松便沖石英一點頭,石英自然退出了屋子,她這才一邊給蕙娘捏腳,一邊又用眼神令人給她蓋了一層薄薄的漳絨毯子…… 這么一番舉動,倒把權仲白比成了個外人,因為他對丫頭們近身顯然很有排斥,這群人精自也不會自討沒趣,除了石墨也遞給他一鐘銀耳之外,一屋子人忙進忙出,竟沒有誰搭理他的。權神醫在自己屋里,反而倒有些不自在起來,他往桌邊一坐,想要說話呢,綠松已經瞥來一眼,又看了看似乎已經迷糊過去的蕙娘。 雖說看不慣蕙娘的嬌貴做派,可人家會這么累,也是因為他折騰得不是?他越發有些不好意思了,坐了一會,便起身道,“我去南邊炕上歇一會?!?/br> 一邊說,一邊信步出門,青色身影,也不知踱去哪兒的‘南邊炕上’了。 等他出了院子,蕙娘也就慢慢地睜開眼,她似笑非笑,“今兒個,你都見著了吧?” 因要送活計,綠松也去了擁晴院,到得可能還比他們夫妻更早。雖然未能在蕙娘身邊服侍,但人在廳內,該看到的熱鬧,只怕沒有少看。 “見著了?!本G松拿起碗來,徐徐地給蕙娘調銀耳羹?!岸疾缓唵文??!?/br> “大家大族,都是這樣。還以為都是我們家,人口簡單,就一個五姨娘,也翻騰不出什么大浪來?!鞭ツ锏降子袔追制>?,她閉上眼,夢囈一樣地問?!澳阍趺纯?” “大少夫人看不慣您,也實屬常事?!本G松見幾個大丫環都露出聆聽神色,便沖剛進門的螢石和石英一點頭,石英微微頷首,回身就掩上了門——不論幾個大丫頭平時怎么勾心斗角,現在既然陪嫁到了權家,主子的體面,就是立雪院的體面。陪嫁的小姐妹們,一定是齊心協力,要幫著主子盡快在府里打開局面的?!耙菜闶怯袔追只鸷?,那句話說得很老道。就是太夫人夫人,怕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來?!?/br> 她又細聲向幾個小姐妹解釋:“在擁晴院里,二姑娘問少夫人,進的扇套上,荷花是用什么針法繡的?!?/br> 瑪瑙本來還在屋角,給蕙娘理著午宴要換的一身衣服,聽綠松這么一說,她忍不住插丁一嘴巴,“姑娘怎么就不知道了?荷花用的是錯金法嘛。就是現做一朵,姑娘難道還不會做了?” 自己進了一堆活計,用的全是沒有學過的針法……就不是權瑞雨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想要下下她的臉面,日后妯娌姐妹來往,隨口一句話,露怯也是轉眼間的事。以蕙娘為人,哪會作出如此蠢事?偏偏大少夫人連一句回話都不讓蕙娘開口,直接訓斥權瑞雨,小姑娘面子反倒下不來,以她嬌驕性子,再為太夫人訓了一句,要說原本只是擺弄機靈,只怕此后對蕙娘,心里就存下疙瘩了。大少夫人是又做了好人,又給蕙娘添了堵,直接坐實了她弄虛作假,令人代做禮物的名聲…… 只一句話,就要比五姨娘連番出招,精致了何止百倍。 “也是雨娘先開了個頭?!鞭ツ镙p輕地哼了一聲,“太夫人那句話,說得就更有講究了,堵著我的話口呢?!?/br> “這也是的?!本G松輕聲說?!翱磥?,兩重婆婆,更喜歡您些的,還是夫人?!?/br> 權夫人對她,是沒得說了。幾次打趣,都很好地把場面圓了過來,在進擁晴院之前,還更那樣親密示好,又不把親密做到大少夫人跟前,更招惹她的不快,做事細密處處考慮在先……是要比太夫人若有若無塞來的一雙小鞋,令人舒坦得多了。蕙娘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叮嚀身邊幾人,“最近一段日子,都小心一點,初來乍到,不要貿然生事,反倒落了被動?!?/br> 眾人鶯聲燕語,都應了是,蕙娘一邊用點心,一邊又讓綠松,“把權仲白的說話告訴給她們聽聽,也讓她們樂樂?!?/br> 對這個姑爺,幾個大丫環自然都是好奇的,尤其她們最懂得聽人口氣,蕙娘語氣里的厭煩無奈,誰聽不出來?連瑪瑙都撂下手中活計,好奇地看向綠松。綠松才要開口,自己忍不住也笑彎了腰。她還是為權仲白說話的,“少爺那也是看出您面色不好,似乎有些眩暈……再說,他那一說,不也就沒人睹記著扇套的話口了?!?/br> 蕙娘沒好氣,“他要想得到才有鬼,不信,你把他喊回來,我當著你們的面問他,‘大嫂今天對我好不好’,他恐怕連我問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呢,還要反問我,‘就那么幾句話,她就是要對你好,又有什么賣好的地方?’” 幾個丫頭聽見綠松轉述,都笑彎了腰,綠松也不禁莞爾,她往蕙娘腰下塞了一個枕頭,“少爺性子,是粗疏了點……那您就多勸著他些唄?!?/br> 她打趣蕙娘,“畢竟,可是這第一天晚上,就折騰得您都起晚了……” 屋內頓時又為銀鈴般的笑聲給填滿了,蕙娘白了綠松一眼,“你就知道笑話我!” 一邊說,一邊自己想想,也不禁搖頭失笑。 等人們都散開了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她才又把綠松留下,將祠堂中的那一幕告訴了她。綠松瞪大了眼,喃喃地玩味著念叨著,“吾家規矩……” 她皺眉思忖了半響,才輕聲提醒蕙娘,“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老爺夫人對您的期許這么高,臥云院恐怕就更不舒服了……” “這才第一天呢,”蕙娘慢慢說,“她就忍不住了,要真是這么沉不住氣,那也倒還好對付?!?/br> 她伸了個懶腰,又嫌棄地瞥了桌上那滿滿的五彩小蓋碗一眼,思緒一時飄得遠了,出了一回神,才又拉回來道,“話又說回來,爭,她肯定要爭一爭的……且先看她怎么出招吧?!?/br> ☆、35逼人 蕙娘所料不差,‘吾家規矩’這句話,雖然良國公講得并不太大聲,但傳得卻很快,還沒到中午呢,就已經傳到了大少夫人林氏的耳朵里。 “跟著您進門也有十多年了?!贝笊俜蛉松磉呑町敿t的福笀嫂,看起來就和主子一樣,都有一張和氣的圓臉,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帶有京中婦人慣有的清高味兒?!斑€真沒聽說過這個規矩,就是前頭四叔續弦,在元配跟前,聽說也是行的妾禮……” “四叔?那都分家出去多久了?!贝笊俜蛉诵α诵?,“分家出去,自己就有自己的規矩,早上祭拜的時候,娘是跟著過去的,她不說話,可見這規矩,沒準還就是真的?!?/br> “這可就說不準了?!备8埳┳右彩谴笊俜蛉说呐慵扪绢^出身,說起話來就沒那么多顧忌?!胺蛉藶榱颂e那位,也實在是花了不少心思,連宮中都特地賣了面子打了招呼……” “不下這么多工夫,焦家那朵金牡丹也沒那么容易花落權家?!贝笊俜蛉怂坪踹€是不以為意,“其實,也就是看在她心高氣傲的份上,大家伙哄她高興唄。再怎么樣,她也還是繼室。難道行個姐妹禮,前頭那位就不在了,她就是元配了?這要是在一族人跟前行的禮,還能管用點兒。就那么零星幾個人看著,也沒多大意思?!?/br> 福笀嫂有點發急了,“您說的倒的確都是正理?!?/br> 她直起腰,瞥了門簾一眼,見門簾處安安靜靜的,半點動靜都沒有,便壓低了聲音?!翱赡膊荒芾线@么不當一回事,這人還沒進門呢,我們就沒站腳的地兒了。嫁妝能裝了兩三個院子,還要送些到香山那邊去才放得下。陪嫁的下人,喝,可要比文成公主和藩帶的人更多呢!她家雖沒爵位,可祖父足足紅了三十多年長盛不衰,宮中又給面子,直接就賞穿了三品的衣服……您可也長點心呀您,三品那是什么身份?咱們家大少爺成親的時候,穿的都還不是三品的衣服……” 豪門貴族,等級森嚴,穿什么用什么,嚴格說來就是平時也都有講究,只是如今誰也管不得那么多,就是個商人婦,也都能穿龍穿鳳的了,豪門世族穿著違制,只要不太過分,根本就不在話下??沙捎H時就不一樣了,是什么身份,就用什么儀仗。大少爺娶親的時候年紀不大,還沒封世子,大少夫人是按他身上慣例恩蔭的六品武職給娶過門的。別說穿戴,就是那頂鳳冠,都沒法和二少夫人的比。這就都不多說了,反正焦家人有的是錢,天下誰不知道?可至要緊的:良國公年已屆花甲,按說,這幾年怎么都該請封世子了,可這件事就硬是擱著沒辦。宮中雖然沒有直接封賞二少爺,但就是這樣,才最耐人尋味:三品儀仗,那是國公世子的品級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贝笊俜蛉艘灿悬c無奈,更多的還是感動:自己陪嫁雖多,可會這么掏心挖肺幫著考慮的,也只有小福笀,再有自己身邊幾個貼心的大丫環了。她輕輕嘆了口氣,幽怨地望了門簾一眼,終究是將心里話吐出了一星半點?!捌鋵嵞氵@擔心的,都不是什么大事……真正這事兒壞在哪了,你是還沒看明白?!?/br> 福笀嫂眨了眨眼,她有些迷糊了,“就我說的這些,難道還不夠壞呀……” 大少夫人嘆了口氣,她拈起一枚新下來的櫻桃,慢慢地放進了口中?!斑@都算什么呀——也是,你今早怕都沒到我跟前來——還沒見著新娘子吧?” 見福笀嫂搖了搖頭,大少夫人又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一點兒,近乎耳語,“才頭天成親呢,就折騰得眼圈都黑了,二弟脖子上也有一塊紅腫,勉強拿粉給遮住的。聽立雪院里傳出來的消息,蠟燭是足足亮了一夜……你說著二弟也是的!沒成親的時候鬧得那么厲害,跑到廣州去不說,險些還想出海。和個貞潔烈女似的,就差沒有抹脖子上吊吞藥跳井。這怎么搞的,第一夜就鬧得這么厲害。我看她進門的時候,腳步要沉重得多了……一看就知道,準是被折騰了一個晚上!” “這……”福笀嫂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冷氣,“您也知道,這當新婦的事兒多,二少爺性子又別扭,沒準兩人是折騰了一個晚上……可……可沒……” “我看著可不像?!贝笊俜蛉似擦似沧?,“兩個人又是晚起,又是喊餓的……二弟看她臉色不好,還特地要了一盤點心來??峙率蔷脮缬龈柿?,心一下被收服了去,那也是難說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