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人都死了,不要說跪下來磕個頭,就是禮制要她在靈前打滾,蕙娘也根本都不會在意,同一個死人,她沒什么好計較的。尤其權仲白惦念亡妻,多尊重些達氏,兩個人起碼不至于因此齟齬,這她也不是不明白……可公爹要抬舉她,難道她還能駁長輩的回,給長輩沒臉?她也不去看權仲白,自然而然,給達氏的牌位福身行禮,將香插上,便完了此禮。一行四人前呼后擁地,又往權家內院過去,給太夫人等族內長輩行禮。 # 權家雖然地位顯赫,但行事素來低調,族中一般只有主母出面應酬,似太夫人、大少夫人這樣人物,不要說清蕙,就是四太太都很少能夠打上照面。平素家中宴客,她們是專有一處小園子,里頭亭臺樓閣外加戲臺子,一處都不少。自己人居住的反而是另外一處地方,清蕙雖然以前也隨著母親在京中行走過一段時間,但也還是今日才得進權家真正內院。 以她眼界,就是再巧奪天工、富貴榮華,也頂多能得‘不錯’兩字。尤其權家屋宇都有年頭了,睡的是火炕不說,連地暖都沒有,就因為天氣和暖,昨晚在床上睡著,連火盆都沒有,被子也輕薄,這讓清蕙如何睡得安穩?不知不覺,竟滾到了權仲白懷里……蕙娘心里自然先就帶了不快,一路瀏覽時,眼光就更挑剔了一點。只覺雖然也是梨花院落、柳絮池塘,一派百年富貴氣象,但僅這一眼看去,是趕不上焦家多了。 真是暮春初夏時節,園內百花開放,也不知哪里栽了一兩株桃花,惹得蕙娘連著打了兩個小噴嚏,權夫人便笑道,“別是昨夜著涼了吧?我瞧你們兩個看著都沒什么精神?!?/br> 權仲白和蕙娘心里都是有鬼的,聽權夫人這么一說,都不禁大窘——權夫人沖蕙娘擠了擠眼,還要說話,良國公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她便只笑著用手扇了扇臉頰,鬧得蕙娘臉若紅榴,恨不能沖到鏡前,再給自己補一道粉。 “娘?!睓嘀侔纂m也羞赧,但畢竟要比女兒家好些,他語氣加重了一點,倒像是在告饒了。權夫人握著嘴巴笑,又讓蕙娘走到她身邊,挽著她的手臂,“餓了沒有,今早也沒吃飯?我本還以為你們昨夜要用點心呢,令我院子里小廚房別歇火,你們一旦要點心了,就立刻現做送來。沒想到竟沒要,她們倒白熬了一夜?!?/br> 權仲白所住的立雪院,離權夫人自己居住的歇芳院并不太遠,權夫人特別留意這個,也是體貼新婚夫婦的意思。只是這話落在蕙娘耳朵里,就有些別的意思了:立雪院本來人口似乎很少,她今早是一個都沒有看見??蛇B自己吃沒吃早飯,她都了如指掌,可見長輩們在立雪院里也是安排了一二眼線的。從前在娘家的時候,祖父愛安排幾個眼線,她都沒有二話,但現在過來婆家,處處陌生,她就不大喜歡身邊還有這么一個耳報神了。 “起得晚了,就沒來得及用?!彼諗z了心神,恭敬又和順地回答權夫人,那笑中的冷勁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被盈盈的感激給代替了,“多謝您惦記著,要一會回去,早飯已撤了,少不得還要到您院子里要些點心來吃?!?/br> 權夫人的笑意便加深了一點,眼看太夫人居住的擁晴院近在眼前,她再拍了拍蕙娘的手,便將她的胳膊給放開了。 # 正因為良國公府素來低調,雖然和權夫人那是見過的不錯,但今日滿屋人,蕙娘竟也就只認識權夫人一個,太夫人喬氏、大少夫人林氏都算是初次會面,此外還有兩對男女,坐的還是客位,以形容穿著來看,應該是良國公的兄弟輩。再有也就是良國公并權家兄弟幾人,還有濟濟一堂的小輩們了。蕙娘只隱約知道里面應有權夫人的親生女兒瑞雨,但在一眼間,著實難以分辨出究竟哪個是她。 一整套行禮上茶的儀式四平八穩,無甚可說,太夫人神態威嚴,對她這個新婦都沒有多余的笑臉,無非是勉勵幾句,只叮囑權仲白,“給你娶了這么一個無可挑剔的媳婦,以后就別老想著向外跑了,這幾年,多在家里呆著?!?/br> 她給蕙娘的見面禮,倒是的確十分名貴:一對和田玉鐲子,不論是從成色還是雕工來看,也都算是宇內難得之物。權夫人的見面禮就要比太夫人減了一等,不過是一串墜了貓眼石的金項鏈,幾乎有些不合她的身份,兩位叔嬸輩所賜,價值大致與她相當,蕙娘一一受了,又給大嫂行禮斟茶,大少夫人將她一把扶起來,笑盈盈地,“真是個美人兒——雖是妯娌,可年歲相差大,你就同我娘家侄女一般大小,我看了你呀,就想起她來?!?/br> 說著,就取出一個小巧的西洋金鑲五色寶石懷表來,“也不是什么難得的東西,娘家人給的,我已有了,就轉送給你吧?!?/br> 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看著卻還很年輕,富態的圓臉、精致秀氣的輪廓,她有點像何蓮娘,渾身透著的那是真和氣,一望即知,是個又熱情又細致的能干人,但心里卻不至于缺了盤算……只是這句話到底是有點淺了。蕙娘淺淺一笑,接過懷表來,謝了大少夫人,她底下那些弟妹又過來給她行禮。 相公歲數高點,也不是沒有好處,權叔墨比蕙娘大了好幾歲,權季青和她同歲呢,兩人都要上前給蕙娘打鞠躬,還才是垂髫年紀的權幼金就更不必說了。搭上剛才受過她禮的權伯紅,這兄弟五個長得都很相似,全是跟良國公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只是氣質卻有極大不同。權伯紅三十多歲的人了,看起來和妻子一樣,根本就不顯年紀,七情上面,對蕙娘的好奇只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有種天真的善意。權仲白么,魏晉佳公子的氣質也頗能騙騙不認識他的人,權叔墨就不一樣了……他很有戎馬世家的風范,這么喜慶的場合,也還是一臉嚴肅,一舉一動間幾乎有金鐵摩擦之聲,一張清秀的臉被曬做了麥色,看得出來,他是一條相當血勇的漢子。 權季青呢,看著最冷,和長兄、次兄一樣,他膚色白皙、面容秀逸,甚至還要比權仲白更英俊一些,只是氣質略微青澀而已,只是權伯紅熱情、權仲白優雅,他卻沒有兩位兄長周身都帶著的一股熱情,而是在彬彬有禮之中,附贈一段冰一樣尖銳的沉靜:這少年年紀雖小,但一舉一動,卻顯得很沉著,很有譜兒。說起做派,和他jiejie,楊家四少奶奶權瑞云,倒有幾分相似。蕙娘對他特別有印象——當時在新房里,也是他提著權仲白行禮。 至于權幼金,年紀還小、稚氣未脫,給嫂子行過禮,就奔到權夫人跟前要糖吃去了。蕙娘又見了權瑞雨同七八個堂弟、堂妹,這時綠松也將一托盤見面禮呈上來,蕙娘親自把自個兒的活計遞給太夫人、夫人及弟妹等輩,就算是她的見面禮有了。 這都是京城慣例,無非按部就班、虛應故事而已,蕙娘面上笑著吃茶,心底卻很希望快點回去能用個早飯——她已經餓過勁了,昨晚又沒睡好,現在竟有幾分頭暈目眩。不過,全家人得了她的禮物,怎么也都要笑著夸夸新婦的,權瑞雨就很熱情,拿著她得的一個扇套翻來覆去地看著,又夸獎蕙娘,“二嫂手藝真好!這荷花怎么繡的,我就瞧不出來,這是用的什么針法呀?” 這話一出,幾個長輩都有些似笑非笑,蕙娘不動聲色,心底卻也嘆了口氣。 沒想到權家這個瑞雨,竟公然又是一個文娘。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來了~大家enjoy~~~~~~~~~~~~~~~~ 不知道說啥好,超累,好疲倦??!5555,求安慰。 ☆、34高手 一般的名門世族,家族成員過百,那是隨隨便便的事。即使以每人選一套扇套、荷包,大小 荷包湊足四喜,那也是相當龐大的工作量了。尤其蕙娘情況,眾所同知,從出孝到過門,不過一 年多一點兒,她又不以繡活出名,這若干套繡工精美龍紋風采的活計,有多少是親自手制,多少 是下人代工,眾人心里都是有數的。權雨娘這一問,問得是有點捉狹了。 權夫人想到女兒曾不服氣地說了一句,“她是有多好,要這樣費力巴哈地娶進門’,也有些無奈:這個鬼靈精,當時說那一句話,連自己都未曾留心,想不到一年多以后,她還心心念念,要試試新嫂子的底…… 蕙娘微微一笑,忍著一陣又一陣的眩暈正要說話,大少夫人已經把話口接過去了,她略帶嗔怪地說了一聲,“雨娘,你自己功課不好,也不多用心,反而還有理了呀。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是請教你嫂子的時候嗎?” 本來瑞雨身邊那些堂少爺堂姑娘們,已經有幾分蠢蠢欲動,似乎大有接口打趣蕙娘的意思,被大少夫人這么一說,竟全都偃旗自鼓。瑞雨眼珠子一轉,半是不服氣,半是硬撐場子,“就是一句話嘛,大嫂盡欺負人……我眼界淺,看見了好就問一聲唄?!?/br> 她嘴一扁,泫然欲泣,還要再說什么。太夫人看她一眼,己道,“哪有你這么嬌的,大嫂說你一句,你還故意裝起委屈來?!?/br> 祖母訓話,一干人誰也不敢插嘴,瑞雨忙起身低頭聽訓?!笆?,孫女兒知錯了?!?/br> 蕙娘這時,就是再說好話也都無用了,她索性不發一語 確實也是餓得有些暈眩了,權仲白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今兒祖母這里居然沒有點心?!?/br> “一大清早的,誰吃這個?!碧蛉藢嘀侔椎膽B度顯然要緩和多了,責怪里明自透了喜愛?!熬蛿的闶露??!?/br> 說著,自然早有垂髫小鬟上前,奉上一盤子形形口各式點心。權仲白選了兩樣,又一指蕙娘,令丫頭捧到她跟前由她挑選,他理直氣壯,“昨兒折騰了一天,今早起得晚了,飯也來不及吃……” 一屋子人都樂了,太夫人噗嗤一笑,情緒最外放。權夫人眉眼彎彎,打趣地用手點了點小夫妻,其余小輩,沒成親的紅著臉暗笑,蕙娘幾乎閉目呻吟出來:似權仲白這樣,能如此不把場合放在眼里的人,在豪門世族里,著實也有幾分少見了。 這種事肯定是越描越黑,再說,以權仲白婚前如此反對續弦的態度來說,甚至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畢竟,一個不得丈夫歡心的女人,不論其出身如何,在深宅大院,都是很難立住腳跟的。蕙娘輕輕地拈起了一塊糖糕,搭著茶吃了,只覺得茶湯入胃,仿佛一個熨斗,連心底都熨得微暖。權夫人才開口數落權仲白,“就晚一會也無妨,早飯還是要吃的——” 良國公咳嗽了一聲,打斷了妻子的話,他也有點被逗樂了。同在祠堂里的冷淡威嚴相比,語氣暖和了不少?!扒靶┠昴慵沂铱仗?,自己四處亂跑,天南海北,天下也沒有多少你沒去過的地方?,F在成親,是有小家的人了,就不能再同從前一樣著三不著兩的,還和個孩子似的!” 他在這個家里,顯然擁有無上威嚴,一旦開口,立刻全場肅靜,連自己兩個兄弟都挺直了腰桿。蕙娘用眼角余光去看權仲白——他倒是似乎還沒覺出氣氛的變化,依然隨隨便便地坐在那里,同身一派慵懶,竟是連自己親爹的面子都不給…… “就好比去年?!绷紘闪藱嘀侔滓谎?,終究還是沒說什么,他續道,“忽然就離京整整一年,你就是對得起家里人,難道對得起皇上?今番回京,兩年內你別想再出去了,即使離京,也只能在去些腳程近的地方,一天之內,必須能趕得回來!” 有個天子近人,固然是權家之幸。朝中幾次風云變化,要不是權仲白的特殊身份,在蕙娘看來,權家有好幾次恐怕是沒那么容易過關的。但當著一家人的面這樣訓話,背后的用意,透露出的蛛絲馬跡,她就能咂摸出幾重文章來。第一,良國公對這個兒子,約束力恐怕不是那樣強。要當著一大家子的面這樣說他,多少也有點逼他認賬的意思。第二么,只怕在權家這一代里,權仲白是自然而然,就占據了一個相當特殊的位置,在長輩跟前,他是很有特權的,就是良國公端出父親身份來,都沒法令他畢恭畢敬的話,只怕其余長輩,自然是只有順著毛摸的道理了…… 這也給她提供了一個上好的機會,清蕙借著吃茶的機會,輕輕地往對面瞥了一眼——除去長子伯紅、大少夫人林氏坐在權仲白上手,她不好探看之外,權叔墨、權季青正巧都在她對面落座。想要摸情這兩位少爺對二哥真正的看法,此正其時也:這四個已經成年的兒子中,也就是權仲白受到的關心最多了…… 在所有人都注意長輩的時候,一個人是很難把面上表情,約束得天衣無縫的。譬如權叔墨,雙眼神光閃閃,雖然還不至于把不以為然放到面上,可從他眼角眉梢來看,明顯是有些不服氣,也有些羨慕的……倒是權季青,面色沉靜逾恒,甚至還察覺到了她的眼神,蕙娘再次飛去一眼時,他對她微微一笑,態度友善中帶了一絲狡黠的會意,就這一眼,蕙娘心底明自了:這個權季青,對花廳里的暗潮洶涌,心底恐怕是門兒清…… 她不再四處打量了,而是專心地望著自己的腳尖:初來乍到,在長輩跟前,還沒有她說話的份兒。 良國公的訓話也到了尾聲,“這一陣,也不要往香山去了,就要去,也帶上你媳婦一塊。從今以后,很多毛病,你自己能改的都改了,我也就少為你cao點心!” 這末尾一句,終于是透出了一點滄桑:看來,良國公雖然看著嚴厲,但心底也并不是不疼兒子。 權仲白看著顯然有點不樂意,但他總算還知道不和父親頂嘴,究竟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再說,良國公要求得也不非分……他點了點頭,“就按您說的辦?!?/br> 太夫人和權夫人對視一眼,雖說表情沒什么變化,可兩個長輩的肩膀都松弛了下來,權夫人喜孜孜地打圓場,“好啦,這都鬧騰了多久了,既然你們昨晚折騰得太晚,這會就快回去歇著吧?!?/br> 她到底還是打趣了新人,權瑞雨噗嗤一聲,悶笑得不可收拾。權夫人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又道,“一會中午下午親戚們過來了,還有你們忙的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