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周斯音微笑自如:“不怕?!?/br> 他徐徐伸手,兩根手指精準地捏住了紀霜雨還在彈動的長長的假舌頭。 內心:瘋了??!我瘋了?。?! “哦,不怕???” 紀霜雨往后一仰頭,就把舌頭抽出來了,語氣隨意,表情看起來半點兒也不相信。 除去那舌頭,他的形象真如煙云堆養出來一般,比霜月更為皎潔。 只可惜,他此時故意把帽子給摘了,一頭白發露了出來,輕雪旋落在他發間,彼此不分,形象就更具非人感…… 紀霜雨笑道,“周先生,那你覺得好看么……這出戲?!?/br> 他分明未靠得太近,然而一霎間,臘梅香遠,他發間細雪的冷冽之氣卻近了。 周斯音:“…………” 周斯音再看到紀霜雨這個形象,瞳孔驟然一縮,心臟也猛跳了兩大下。他忽而想起書妄言說的那句,戲劇代表導演的風格,導演也擁有影片的氣質。 無論其他,這整出《靈官廟》,倒確是和紀霜雨一樣出人意料,又刺激…… 又好看。 第十二章 周斯音回去時,書妄言不過問了一句你咋那么晚,就被攆著回去寫稿了。 待周斯音坐在車里,只覺得手指仍有點麻,大腦尚未完全恢復轉動。他沒有給紀霜雨說自己的回答,只是答非所問地重復了一句:“我是不怕的?!?/br> 紀霜雨微帶疑惑,已被戲班的人叫走了。 周斯音在原地站了會兒,覺得自己可能確實被嚇懵了?;厝サ煤人?。 次日。 京城許多戲迷坐在家,拿起最新一期的報刊,都忍不住擦起了眼睛。 眾所周知,近來京中最具話題性的舊劇就是《靈官廟》,口碑很好,只是因為布景,漸漸有點爭議。 但哪個走紅的劇目沒有爭議嘛,就是名旦大家,也難免被競爭對手的戲迷攻擊挑刺。 今天,卻是迎來了首次大規模的惡評。 好幾篇文章,從各種角度指出:往小了說,是老板小氣吝嗇,不舍得布景機關。往大了說,《靈官廟》是一種倒退,是一種錯謬,毫不知創新! 更有知情人士匿名爆料,這出戲的布景師,是長樂戲園一個龍套演員。 這個跑龍套的外行,名叫紀霜雨,原來是街面上賣苦力的孤兒,父母家道中落,沒上過學,沒坐過科。 就是這樣一個人,設計布景機關也就罷了,竟還插手臺上,搞得應笑儂等演員臨場鉆鍋…… 單是這樣,戲迷也不至于瞠目結舌。 主要是,另一份報紙上,昆侖書局的頭號暢銷作家書妄言發表了一篇雜談,把《靈官廟》狠狠夸了一氣,稱其為“近年看過最創新、最優美的戲劇,令人耳目一新”“說鬼神卻不崇鬼神,具有反封建精神”“采用西洋影戲理論技巧,完美融入戲曲舞臺”。 這是書妄言??! 誰不知道書妄言最愛譏笑戲劇錯謬,這是他頭一次如此夸獎一部戲,專欄甚至爆字數了…… 這仿佛是倒錯了一般,戲迷痛批《靈官廟》,稱其倒退、錯謬;書妄言卻夸揚起來,說這戲很創新,劇情暢快,思想還高于尋常鬼神戲。 這是怎樣的世界啊,怎能讓看報紙的人不去懷疑,自己今天起床的姿勢有誤? 書妄言的讀者為數眾多,他們一邊罵著書妄言有空看戲沒空多寫點更新,一邊也去了解一下這出戲。 按照以往的規律,那些沖著長樂戲園而來氣勢洶洶的惡評,原本是可以造成一定聲勢,影響口碑甚至票房的。 可誰讓書妄言也去看戲了,誰讓他還站在《靈官廟》那邊! 書妄言的文字影響力,這些劇評人比不了啊,書妄言的人品這些人更比不了——讓一直罵舊劇劇情的書妄言都出來站臺了,你說看客更信誰? 這邊用西洋戲劇的標準來認定《靈官廟》錯謬;那邊就高盛贊嘆,《靈官廟》采用了高超、新奇的影戲技巧。 而且,書妄言說的有理有據,這個什么蒙太奇,很多人雖沒聽過,總有見多識廣的人都能找到資料。這理論發明都沒多久,國內壓根沒影戲能掌握。 這都不是看法相左了,這是啪啪打臉。 說誰腐朽?說誰不懂創新? 人家的布景師沒上過學坐過科,但不比你們這些一口一個西洋戲劇理論的人有文化懂創新多了? 徐新月嘴都要笑歪了,“蒙太奇,蒙太奇是吧?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可真是個好玩意兒!” 他趕緊趁著這陣東風,讓人用大紅紙張寫了通告貼出去: 鑒于觀眾們的熱情,不斷求購戲票,戲園決定再延長五天《靈官廟》的上演期,大家可以去票房訂購了! 如此算來,《靈官廟》已經在京城連演十五日了,與此前的紀錄保持者,兩位名角主演的《陸壓絕公明》持平! ——要是算上舊版上演的日子,那早就超過了。 雖說長樂戲園的座位少,那位名角卻是在大戲園演的,不可同日而語,但說出去面上已經很是有光啦。 因為書妄言的支持,攪動輿論風云,票房外竟是連夜排起了長隊,等待第二天準點開售,都成了街上一景,來往的人不覺看個稀奇。 紀霜雨看到都驚訝了,這還在刮寒風欸,“東家你找托兒啦?” “胡扯,我沒有!”徐新月激動地反駁,怎么能這樣侮辱他,侮辱《靈官廟》呢,他朗聲道,“我不知竟然還可以找托兒排隊造勢,學到了!” 紀霜雨:“…………” 怎么說呢,他竟然有點想夸徐新月,還能考慮花!錢!請托兒。 …… 這五天的戲票很快又搶售一空了,報紙上的爭端反為其打了個最大的廣告。 而且因為那些劇評爆料,把紀霜雨給搬到臺面上,這名字一時好像也出名了。 什么進步倒退、藝術思想不一定每個人都懂,但戲迷們都知道“鉆鍋”,也知道戲曲舞臺上從未有過導演。 這和以往的演員中心制真是大相徑庭。 其他戲班的演員聽說了,都起了非議。戲界保守勢力為數不少,布景風格之爭還在其次,導演這個職位的影響卻是太大了! “……啊這,要讓我接受一個龍套、布景師導戲,我可受不了。這戲怎么唱,自來就是演員琢磨出來的?!?/br> “就是,我們十數年、數十年的苦工,竟然要去聽布景師的話?” “也就是徐新月走投無路了,才會起用這什么導演吧,這出戲還真讓他撞上了?!?/br> “說起來,也不知道應笑儂到底怎么受的指點,我師父說他去看了,從前應老板在臺上沒像這么自如,他一開口,臺下就炸窩。這不是劇情就能做到的吧?” “還有書妄言先生說的那個甚么西洋理論,也是導演設計的吧?!?/br> “這樣么……” 難道說應笑儂的進步,真是受了導演指點? 梨園行內眾說紛紜,縱有守舊派在搖動大旗,一時竟也無法統一意見:導演到底算個什么,是好是壞。 . . 紀霜雨雖然身處輿論中心。 但是,沒有手機沒有電腦,他還不舍得花錢買報紙,更沒有多少戲界朋友,所以對他來說,那都白聊。 就算知道,他估計也就翻個白眼:不跟你們這些老古董爭,票房說了算。 作為現代人,紀霜雨知道,現在這些言論是流傳不下去滴,后世大家提起來,頂多說一句在那個時代,某部戲獲得了最高票房。 這會兒呢,紀霜雨本人正在小鼓胡同當男mama…… “多喝點,rou蛋奶,不能缺!”紀霜雨買了很多雞蛋牛奶回來,學著烹飪好,給四個小孩吃。他自己也剝了個雞蛋吃,補充一下蛋白質。紀霏霏,多吃點,變不白也長高點。 院門是打開的,他們這個大雜院結構粗糙,沒有影壁,所以路過的人一下就能和里頭的人四目相對。 紀霜雨正吃著雞蛋,順便出門倒垃圾,就看到書妄言和周斯音經過,書妄言垂頭喪氣,周斯音也低著頭,一副心事沉重的樣子,兩人都不是很有精神。 “嗨!周先生!”紀霜雨抬起手,含糊地打了個招呼。 先前在長樂戲園,他和周斯音開了幾句玩笑,這人好像就嚇傻了。不過沒暈,倒也是進步。 周斯音聽到他聲音,僵了一下,腳步也沉了起來。 他是來押書妄言去看醫生的,這廝好了沒幾天,又開始嚷嚷著病得要不好了,快準備給他發訃告和停更通知…… 周斯音這次非要把他的嘴給堵上不可。 “咦,紀先生,你居然也住在這里?”書妄言驚喜地道,“咱們居然還是沒見過的鄰居啊,我就住在那頭!” “哦哦,是嗎?”紀霜雨瞟了周斯音,那難怪周斯音先前會來小鼓胡同。 “既然你也住這里,那之前你和……”書妄言仿佛想到了什么,剛想說話,被周斯音打斷了,“你不是病得要死了嗎?” 怎么又激動起來了? 書妄言趕緊換了個虛弱的口吻,撫著胸口細聲道:“你們到底是怎樣認識的呀,我老覺得寶鐸兄對你態度格外好呢,對我們都好兇的……” 周斯音:“……” 紀霜雨:嘿嘿,那當然是因為他有把柄在我手里啦! “不可說,你就當我去圖書館借書認識的吧?!奔o霜雨笑瞇瞇道,“二位留下來喝杯飲料吧,我還沒有謝過,原來您是位大作家,還在報紙上給我們說話,仗義執言,不然我們就撲街啦?!?/br> 他也是后來聽看過書妄言登在報紙上的小相的同事提起,才知道周斯音那位朋友是暢銷作家。這也合理,周斯音自己就是出版人。 “我說實話罷了?!睍园菏椎?,他可從來不屑看人情或是拿錢寫字。 “還是要多謝,改日我一定要拜讀一下您的書?!奔o霜雨熱情把他們讓了進來,倒了兩杯熱牛奶,雷子弟弟也乖巧地加了火,然后跑出去玩,留地方給哥哥和客人聊天。 周斯音打量一下,這里和他上次來相比,變了一些。半透明的新窗紙映進來陽光,照在新貼的淡綠色墻紙上,雖然只是小小的改變,但整間屋子看上去都溫馨亮堂了不少。 紀霜雨道:“聽說妄言先生寫的是懸疑,還有點恐怖——周先生,一般人看了能睡著么?”他話頭一轉,看向了周斯音。 周斯音:“……” 怎么不問作者本人,問書局老板啊。書妄言一無所知地道:“有點恐怖哦!尤其是最新那章,還是我從小鼓胡同得到的靈感,哈哈,是吧寶鐸兄,你說說觀后感?” 周斯音冷冷道:“不知道。沒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