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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古董局中局(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21節

第21節

    對向而供的毗盧遮那佛和盧舍那佛。

    這些零碎的線索在我腦中盤旋,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揮之不去。我努力想將它們撈起來,試圖發現其中的聯系,卻總是感覺力不從心。

    謝老道看我面色不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他從懷里摸出瓶藥丸,自夸說他除了學道,還學醫,糅合道家養生之道,能合丹藥,可治百病。我謝絕了他的好意,又問道:“你說二佛對供,那勝嚴寺里與大日如來對供的盧舍那佛,是在哪里?”

    謝老道困惑地琢磨了一下,回答道:“沒有?!?/br>
    “沒有?”

    聽到我的質問,謝老道仿佛權威受到了傷害:“勝嚴寺各類造像一共一百三十七具,每一座老道我都記得清楚,絕不會錯?!蔽摇芭丁绷艘宦?,點點頭,把他放開。

    我們很快離開了勝嚴寺,驅車回到岐山縣,還順便把謝老道送進縣城。他沖我們一稽首,轉頭就鉆進一個農貿市場,不知做什么買賣去了。木戶加奈問我回賓館還是回哪里,我說先去趟新華書店吧。于是我們到了新華書店,買了一張寶雞市附近的大比例尺地圖,還順便買了本中國地圖冊。木戶加奈看起來有些迷惑不解,但也沒問。

    回到賓館之后,我把地圖攤在床上,拿著放大鏡對著地圖看了半天,又拿著尺比量了一番,抬起頭來對木戶加奈道:“我想我知道了……”

    “許桑知道了什么?”木戶加奈眨巴眨巴眼睛。

    我一字一句道:“發現我們的祖輩在1931年消失的那兩個月里去了什么地方?!蹦緫艏幽温勓允种幸活?,差點沒把水杯掉在地上。我檢查一下賓館的窗戶,又把房門關好,轉過身來嚴肅道:“木戶小姐,在這之前,我想和你確認一件事情?!?/br>
    “請說?!?/br>
    “你歸還玉佛頭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木戶加奈開口之前,我又補充了一句:“請不要說為了兩國友好或者為祖父贖罪這樣的廢話,我不會相信的?!蔽葑永锏臍夥斩溉蛔兊脤擂纹饋?。

    如果她真想歸還佛頭為祖父贖罪,合乎情理的做法是在媒體上發布聲明,然后在中國政府與東北亞研究所之間進行協調。她作為佛頭的繼承者,應該有足夠的影響力來促成合作。而實際上,她非但不回日本與東北亞研究所斡旋,反而只帶著一堆玉佛頭的舊照片跑來中國,到處打探消息——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贖罪者該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現在該做的事情。

    我剛才看了地圖之后,有了一個相當可靠的猜想。如果這個猜想被證實,那么距離1931年之謎,會大大地踏進一步。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必須慎重。如果木戶加奈不能完全信賴的話,我寧可不說出來。

    看到我的質疑,木戶加奈的神情變得有些苦澀。她撩起發根,咬住嘴唇,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我沒有催問,而是抱臂冷冷地望著她。過了半天,她抬起頭:“如果我說出來,許桑你還會陪著我么?”

    “這要看你說的是什么?!?/br>
    木戶加奈道:“我即使說出實情,要怎樣才會讓許桑你相信呢?”我答道:“我自然聽得出來?!蹦緫艏幽慰嘈χ鴵u搖頭:“那么,我又怎樣才能確認,許桑您對我也是沒有保留的呢?”

    她這一句反詰,把我給噎住了。確實,信任是雙向的,她固然沒向我完全坦承,而我也沒說出全部事實。是否要在這個時間把所有的底牌都攤出來?我猶豫了那么一瞬間,然后突然發覺,中計了!

    這是木戶加奈的一個試探。她看到我目光退縮,馬上就能知道,我也有事瞞著她。

    這女人,真不得了。我本想先聲奪人探她的底,反被她不露痕跡地擺了一道??墒悄緫艏幽蔚拇笱劬餂]有得意,還是一副被人誤會的傷感神情。她凝視我半晌,忽然開口提議道:“許桑,我想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們不再懷疑對方,真正成為可以信賴的伙伴?!?/br>
    “什么?”

    “我們,嗯,結婚?!蹦緫艏幽蔚吐曊f,音調微微有些發顫。

    “結婚!”我被她這種天馬行空的思維嚇了一跳,這也跳躍得太厲害了吧。

    木戶加奈面色緋紅,但她仍鼓起勇氣說道:“是的,結婚。我們兩個家族,從祖輩開始就有著糾葛。我們成為夫婦之后,從此合為一體,便可共享這個宿命,再沒有任何隔閡?!?/br>
    這女人的想法,實在是與常人殊異。我想了半天才囁嚅道:“就算要結婚,也來不及啊。我戶口本還在北京呢?!蹦緫艏幽蔚溃骸爸灰覀兇_定關系,法律上的手續可以后補?!?/br>
    我臉色變得古怪之極:“怎么確定關系?”這時賓館房間里就我們一男一女,氣氛可是有點曖昧。木戶加奈估計猜出了我的心思,氣惱而羞赧地甩了甩手,嗔道:“我的意思是,先訂婚?!?/br>
    我一拍腦袋,暗嘆想多了。木戶加奈倒了兩杯白水,遞給我一杯:“如果許桑不嫌棄的話,就請你喝下此杯,作為我們訂婚的見證?!蔽椅罩?,不知該怎么說。木戶加奈用她的杯子輕輕在我杯上一磕,一飲而盡。

    “今后要和許桑一起努力了,請多多關照?!蹦緫艏幽慰次液韧暌院?,深鞠一躬,露出開心的笑容,像是出嫁了的大和撫子。這副乖巧溫順的模樣,讓我有點暈,有一種微妙的不真實感,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娶媳婦兒了?

    木戶加奈放下杯子,坐到床沿,雙手握住了我的手:“許桑既然是我的未婚夫,那么我的事情,可以都分享給你聽了?!?/br>
    “嗯,我聽著呢?!蔽一卮?,沒有把手抽走。

    木戶加奈道:“首先有一點我必須說清楚。之前我提供給中方的資料,包括講給你們的事情,全都是真的,沒有任何不實。只不過我當時隱瞞了一件事,一件我無法說給外人聽的事情?!闭f到這里,木戶加奈曖昧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我們木戶家與這尊玉佛的淵源,并不是從我的祖父木戶有三教授開始的……”木戶加奈說的聲音很平緩,像是在學術廳里在做著論文答辯一樣,“根據木戶家族留下來的殘缺記錄,最早恐怕要追溯到唐代?!?/br>
    “唐朝?那豈不是和玉佛的制作同一時間?”我沒想到會這么早。

    “嗯,差不多了。根據我祖父的研究筆記,當年我的家族里出過一位遣唐使前往大唐,在洛陽無意中看到這尊玉佛。他在洛陽與玉佛之間發生什么事情,歷史記載語焉不詳。但他回來以后,對玉佛一直念念不忘,便把這個心愿留給了子孫,希望后人有朝一日能再去拜謁這尊玉佛?!?/br>
    “也就是說,這個玉佛頭不是木戶與許一城在考察中無意發現的?木戶有三一開始來中國,就存了尋找玉佛的心思?”

    “是的。當時的‘支那風土會’制訂了一個計劃,他們搜集日本保存的各類中國文獻記錄,制訂了一份《支那骨董賬》,列出了大約一百多件尚未出現在市面、同時又有零星線索可以追查的珍貴古物,其中就包括了木戶家文獻記載的則天明堂玉佛。研究會的人對則天明堂玉佛的興趣非常大,認為它的價值勝過一座博物館。我的祖父就是帶著這個使命來到了中國?!?/br>
    “然后他碰到了我爺爺,兩個人志同道合,一齊去弄走了玉佛頭?”我的聲音帶著一絲苦澀、一絲無奈和一絲淡淡的嘲諷。

    木戶加奈的身體一僵,聲音陡然變大:“可是,我祖父的本意,絕對不是要去別的國家竊取古董。他是一個愛古成癡的人,不關心政治,只希望能夠見到木戶家夢寐以求的玉佛,就足夠了?!?/br>
    “可他畢竟把玉佛帶回日本去了?!?/br>
    “我父親是個單純的考古人,在他心目中,國家、種族什么的根本沒有文物研究重要。而且祖父帶回國的,只有佛頭。為此他還惆悵了很久。別人都以為他是為沒拿到玉佛的全部而遺憾,但我知道,祖父實際上是因為讓一件珍貴文物身首分離而傷心?!?/br>
    木戶加奈看到我的表情還不是十分信服,又補充道:“今天姬云浮不是說過嗎?您的父親許和平教授突然決定去西安,帶去了兩本筆記。我現在有點懷疑,這兩本筆記,就是我祖父交給許和平的,用來贖罪?!?/br>
    我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木戶筆記是在我祖父病死之后,在家里的一處暗格里找到的,發現以后就被放入私人博物館??墒俏液髞砜疾爝^,那個暗格的尺寸,明顯是以筆記的寬窄定制的,但它的深度,卻足以容納三本。我一直就在懷疑,是不是不只一本筆記?,F在聽了姬云浮的話,我更確定了。我祖父一定是在去世前,通過什么途徑把其中兩本筆記,交還給了你的父親,所以許和平教授才會前往岐山?!?/br>
    “可是,為什么只給兩本,而不是三本都還呢?”我還是不明白。

    “大概他希望給自己也留一點紀念吧?!蹦緫艏幽屋p輕喟嘆一聲,“我祖父晚年非常寂寞。佛頭被東北亞研究所收藏,他幾乎看不到,家里人也都幾乎不理睬他。唯一承載記憶的,就只有這本筆記了。這次我說要將佛頭歸還中國,真正的目的,是希望藉此機會完成家族與我祖父的夙愿,找出當年消失的佛身,讓玉佛合二歸一。至于玉佛本身的歸屬究竟在中國還是在日本,都無所謂。只要寶物重新恢復,我的祖父就一定會開心?!?/br>
    “為這一件事,你不惜跟東北亞研究所的人鬧翻,還大老遠跑到中國來,跟一個陌生男子擅自締結婚約。你怎么會對一個素未謀面的祖父,有這么深切的感情?”

    “這就是所謂家族的血液吧。許桑不也是為了從未見過面的爺爺而一直在努力嗎?”木戶加奈反問。

    我們四目相對,突然都明白了。幾十年前,許家與木戶家的兩個人踏上尋找玉佛之旅;幾十年后,同樣是這兩家的后裔,踏上同樣一條路,這看似偶然之中,其實隱藏著必然。我們其實都是同一類人,有著理想主義的傾向,會固執地堅持一些看似無謂的事情,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價——這就是木戶加奈所說“家族的血液”吧。

    我和木戶加奈相視一笑。這時候我才發覺,她不知不覺依偎到了我的肩頭,身子輕輕斜靠過來,保持著一個親密而曖昧的姿勢。我為了避免尷尬,咳了一聲,說木戶小姐,我來給你說說我今天的發現吧。

    木戶加奈坐正了身子:“以后叫我加奈就可以了?!闭f完她嫣然一笑,一片燦然。她和黃煙煙的美截然不同:煙煙的美是驚心動魄的,如同荒野里熊熊燃燒的野火;而木戶加奈更像是一本翻開的詩集小卷,馨香靜謐。

    既然我們已經——姑且算是吧——訂婚,而且她也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如果我還繼續藏著掖著,就太不夠意思了。于是我盤腿坐在床上,把地圖翻到河南省洛陽市那一頁。拿起鉛筆說道:“綜合目前我們掌握的信息,可以知道:這個則天明堂玉佛的正身,是毗盧遮那佛,也就是大日如來。而它的面相,是以則天女皇為藍本。你記不記得謝老道說過,按照佛法法報不二的精義,大日如來與盧舍那佛這兩尊佛,在很多寺院里都是一陰一陽相對供奉?!?/br>
    “是的?!蹦緫艏幽握f。

    “我聽到那句話以后,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武則天供奉在洛陽明堂里的,是大日如來玉佛。那么,一定存在一尊與之相對的盧舍那佛。明堂的遺址,在今天洛陽中州路與定鼎路交叉口東北側?!?/br>
    我一邊說著,一邊用鉛筆在地圖上點了一點。聽了我的提示,木戶加奈眼睛一亮,她從我手里拿過鉛筆,從洛陽市區劃出一條淡淡的鉛筆線,一直連接到龍門石窟的位置。

    “不錯!”我贊許地看了她一眼,“龍門石窟的是盧舍那大佛,而明堂里供奉著的,是大日如來。一在明,一在暗。咱們有理由相信,這兩尊佛,是嚴格遵循著‘法報不二’的原則來設置的?!?/br>
    我又把寶雞市的地圖攤在床上:“咱們再來看勝嚴寺。今天謝老道說了,勝嚴寺里只有一尊大日如來,那么,另外一尊盧舍那佛是在哪里呢?洛陽的二尊佛,一在堂內,一在城外,那么勝嚴寺的兩尊佛,是不是也是同樣的安排,一尊在寺內,一尊在寺外?”

    木戶加奈一拍手,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日文的感嘆詞。她整個上半身都俯在地圖上,用指頭一寸一寸地在岐山縣附近移動。

    “所以我認為,勝嚴寺的佛像,是一個指示方位的坐標。我研究了一下明堂遺址和龍門石窟之間的距離與方位關系,并把這個關系套在勝嚴寺里。結果發現,與勝嚴寺大日如來相對的盧舍那佛,準確位置正是在這里……”

    木戶加奈隨我的解說移動鉛筆,很快就畫出了一條線。起點是勝嚴寺,而終點則落在了秦嶺崇山峻嶺之間,那里沒有任何地名標示。她抬起頭望著我,我點點頭:“許一城和木戶有三,很可能在岐山發現了這種對應關系,然后他們根據勝嚴寺這尊佛像指示出的位置,深入秦嶺,去尋找另外一尊盧舍那佛?!?/br>
    木戶加奈興奮地接過我的話:“也就是說,他們發現玉佛的地點,很有可能就在秦嶺中的某一點,那里有一尊盧舍那佛像作為標記!”可她忽然又困惑起來:“玉佛本來供奉在洛陽,怎么會跑到岐山這么偏僻的地方來呢?”

    我搖搖頭:“你不要忘了,在證圣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年的正月十六,明堂被一場大火燒毀了,明堂內的許多珍貴寶物都付之一炬。這尊玉佛,可能就在那個時候被轉移了出來,放到什么地方暗藏起來也說不定?!?/br>
    “那么我們接下來該做什么呢?”木戶加奈問。

    “當然是去實地看看嘍?!蔽疑斐鍪?,指向遠方的秦嶺山脈,神情平靜。

    龍門石窟是在洛陽明堂遺址的東南方向大約十五公里左右。如果我的理論成立,那尊神秘的盧舍那佛像,應該也在勝嚴寺東南十五公里的地方——那里恰好是秦嶺山中。這個距離看著很近,但這只是地圖上的直線距離。秦嶺險峻曲折,山里沒有現成的道路可以走,少不得要繞路攀巖,十五公里直線,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繞到。

    我把這個猜想告訴姬云浮,他很贊同,也想跟我們去看看。不過他必須幫老戚破譯筆記,暫時抽不出時間來。于是我決定只帶木戶加奈去。我本想再找個熟悉地形的當地導游,不料又在街上碰到了謝老道。謝老道聽說我們要進秦嶺,自告奮勇要跟著去,拍胸脯說這一帶他從小就熟悉,翻山越嶺不在話下——他說是跟我們投緣,我猜我們出手闊綽也是個重要原因。

    我們在岐山買了一些登山用的裝備,還有兩頂帳篷和三天的糧食?,F在時節還未進入秋季,山里除了稍微涼一點以外,還算適合露營。我以前跟人去北京附近的司馬臺野長城玩過,有攀登經驗;而木戶加奈表示,她在日本時也經常要去深山考察神社遺址什么的,野外作業司空見慣。至于謝老道,人家當年是從陜西一路要飯要到成都的,這點路程,小意思。

    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其實是精確定位。這不是一次“面”考察,而是“點”考察,必須準確地抵達那個“點”,才有意義。

    最后解決這個問題的,還是姬云浮。他從自己的收藏里,翻出一張古老的軍用地圖。這張地圖木戶加奈看起來格外親切,因為這是舊日軍參謀本部出版的。在抗戰之前,日本派遣了大量間諜潛入中國,繪制了大量精細地圖,甚至比中國自己的都好用。這張地圖就是岐山附近的地形圖,嚴格遵循軍事地圖畫法,等高線勾勒得一絲不茍,標高也特別細致,相當好用。

    “不得不承認,日本人做起事來,就是認真啊?!蔽叶读硕兜貓D,謝老道一臉不屑:“這一條一條線曲里拐彎的,還能比得過老道的掌中羅盤、胸中玄機?”說完他托起一個風水羅盤,撥弄一番,擺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這羅盤是黃楊木質地,邊緣光滑,浮著一層暗紅色的包漿,內斂深邃,像是給人玩熟的核桃一樣,沾染著氣血,一看就是件好文物。不過我對這玩意的實用價值存疑,羅盤還能轉,但上面刻的字都磨得幾乎看不見,中間的指南針磁性也堪憂。

    木戶加奈在一旁沒有說話,她正默默地檢查著我們的登山包。自從“訂婚”以后,我跟外人說話的時候,她從不插嘴,永遠站在我身旁稍微后一點的位置,總是恰到好處地遞來外套或是水杯,像傳說中的日本女人一樣賢惠。

    胡哥聽說我們要出發,建議我們把秦二爺帶上。不過我看秦二爺對我們一直余恨未消,還是婉拒了。山里太危險,需要團隊精誠團結,我可不想攀山之余還要提防他。

    這一切都準備停當以后,我們選了一個大清早,從勝嚴寺附近的一處山口進入秦嶺。姬云浮把我們送到山腳下,叮囑了一番,說等你們回來,這邊也破譯得差不多了。

    秦嶺的主峰坐落在眉縣、太白縣、周至縣境內,海拔三千多米。岐山毗鄰三縣,屬于主峰北麓范圍。山體之雄奇、山勢之跌宕起伏,一點都不含糊。我們一開始出發時,尚有牧羊人小路可以走,但很快小路的痕跡就消失了。我們不得不沿著陡峭的山坡小心前進,有時候為了翻過一道高坡,要反復上下好幾處山頭。開始時還能偶爾在山坳里看到一兩塊田地以及經濟林地,到了后來,周圍的野生華山松、油松、椴樹變多,從稀疏逐漸茂密起來,還有好些不知名的鳥和小動物竄來竄去。我們在山里走了足足一個上午,一看地圖,直線距離還不到三公里。

    我們滿頭大汗地走到一條山澗的拐角低洼處,看到有一條清澈小溪橫穿而過,蜿蜒伸向山脈深處。所有人都同意停下來休息一下,于是我們在溪邊坐下,吃了點午飯。

    我低頭拿著指南針看地圖,研究該怎么走才最有效率。這張地圖雖然等高線精細,可也不能完全信賴。有的地勢險要,但山石起伏,可以落腳攀爬;有的地方看似平緩,卻是密林緊湊,無法通行。謝老道拿著羅盤在四周轉悠了一圈,看我正在發愁,瞇著眼睛說:“這一帶啊,叫做鬼剃頭。你看看,東一條溝壑,西一道山嶺,像是被鬼抓了腦袋,拽下幾根頭發一樣。出了名的難走,附近的山民,都很少進來?!?/br>
    “這么說你也沒怎么來過?”

    “咳!這地方有啥好的,除了逃犯,誰輕易往山里來?!敝x老道摸出一塊饃,就著溪水啃著吃。

    木戶加奈沒參與討論,她殷勤地為我切開一片面包,抹上巧克力醬,還撒了幾粒葡萄干在上面。我接過面包吃了一口,她又遞過來一瓶泡著蜂蜜和柚子片的水來,讓謝老道好一陣羨慕。

    等到我們都吃飽喝足了,躺在草坪上休息的時候,她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玉佛頭本來放在洛陽明堂里,為什么許一城和木戶有三會來岐山尋找?

    關于這個問題,我之前還真做過一番功課。反正這種跋涉很無聊,我把這個背景故事說給她聽。

    所謂明堂,是指古代用來宣布政令和祭祀的場所,政治意味濃厚。為了給稱帝做準備,武則天在垂拱四年,也就是公元688年春天在洛陽修建了一座明堂,號稱“萬象神宮”。這座明堂的主持者是她寵信的一個面首,叫薛懷義。這個人非常聰明,他指揮數萬民工,以乾元殿為基礎,只用了一年時間就修起了一座無比高大的明堂。

    這座明堂周長九十米,高九十米,擱到現在也是棟高大建筑了。它分為三層,最高層是一個圓頂亭,亭中立有鐵制金鳳一頭,暗喻武則天本人。而在明堂后頭還有一座天堂,里面放置著一尊高百尺的夾纻佛像1,周圍放置諸多佛教器物,大日如來玉佛像很可能就擺放在天堂里。

    明堂落成八年之后,證圣元年(公元695年)的正月十五上元節,薛懷義為了討好武則天,挖空心思在元宵節當天搞了一場盛大的表演活動。他在明堂挖了一個深五米的大坑,放了一尊佛像下去,當著武則天的面用鐵鏈拽上來,展現出了佛自地涌的奇觀。他還拿牛血畫了一張兩百尺高的佛像,懸掛在天津橋上??墒俏鋭t天對此沒太大興趣,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新寵沈南璆身上。

    薛懷義心生嫉妒,竟然在上元節的次日,一把火把天堂給燒了。這場火勢很大,連明堂也被禍及,生生燒了一個罄盡。武則天不愿丑事外揚,對外說是工匠的失誤,給遮掩過去了。

    “后來明堂雖經多次修復,但再也沒恢復第一次的規模。到了安史之亂的時候,明堂被徹底焚毀。我估計,那尊玉佛很可能就是在這兩次浩劫中的某一次,被轉移出宮的?!?/br>
    “如果是把玉佛送到長安保管,我可以理解。但為什么要特意把它送到岐山附近呢?難道岐山在唐代有什么特殊的地位?”木戶加奈問。我搖搖頭,表示這個問題答不出來——事實上,我們此行的目的,正是為了找出這尊玉佛背后的故事。

    我拍拍手,起身背起背包,準備繼續上路。木戶加奈坐在地上,把手抬起來,我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拽,把她拽了起來。謝老道一個人走在前頭,我們談話他從來不插嘴。這個人雖然油腔滑調,其實聰明得很,知道有些事裝不知道的好。

    我們又在山中跋涉了整整一個下午,從一座高嶺的側面斜插到兩片山崖交匯處,沿著一條無比狹窄的崖邊向下走去。這里山體斷層天然形成一條狹窄棧道,勉強可以走過去,但人必須后背緊貼巖壁,一步步蹭過去。從地圖上看,這是一道類似外墻的山嶺,突破之后,里側山勢趨緩,就好走多了。

    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我們終于有驚無險地翻過這道山墻,來到一處長滿竹林和槭樹的山坳。這里地勢平緩,適合扎營。這時候謝老道忽然喊了一聲,我們循他的視線看去,看到遠處的林子里影影綽綽的,似乎有棟建筑。

    這個發現讓我們吃驚不小,沒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還有居民。我們謹慎地停住了腳步,想看清楚再說。那建筑的大部分都被竹林和槭樹遮擋,只能從輪廓勉強判斷,它的體型很小,還不到尋常茅屋的高度。外圍樹林與草坪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跡。

    謝老道觀望了一陣,捋著胡子道:“槭樹為帳,那不是人住的地方?!?/br>
    “那是什么?”

    他轉過頭,一臉嚴肅:“那是一座墳?!?/br>
    我松了口氣。在深山里面,一座墳總比一群不知底細的人要安全。我們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座墳。這墳墓形制一看就是明代的,墳圍用大塊青磚砌筑。不過這墳已經被人給盜過了,墓前石碑只剩下一個基座,墳塚像一個人被剖開了肚皮,向兩側敞開,里面隱約可見半扇拱形葬頂。大概盜墓賊覺得這里荒無人煙,所以肆無忌憚,連盜洞也不打,直接挖開了事。

    墳墓附近長著高高的灌木與野草,幾乎要埋掉一半墓身,沒有任何小徑的痕跡。說明這地方即使當年有人祭祀,也早已棄之不管了,就連盜墓的恐怕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謝老道拿著羅盤看了一圈,說這墳修得古怪,這里無水環山,乃是個枯困局,在這里修墳,成心是不打算讓死者安生。

    我是個無神論者,木戶加奈在日本也是見慣了墓葬的人;至于謝老道,他自稱會法術,鬼神不能近身。我們三個都不忌諱,索性就在墳墓旁邊扎營,支起帳篷。謝老道說他不用睡帳篷,有塊石板就夠了。但他年紀不小,我們不太好意思讓他露宿,硬是塞了一頂給他。

    不過這樣就出現一個問題,我們只剩一個帳篷了。我正在為難,木戶加奈已經鉆進帳篷,把里面的充氣墊子鋪好,拿出兩個睡袋擺直。我暗自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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